「我很喜歡上學。」她悄聲說:「學校裡有很多書可以看。」
「寄養家庭的人,對你好嗎?」他再問。
她沉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還不錯,但有些時候,我只是個可以領社會補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國中時,我爸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心臟病發死了。當時的鄰居邦叔,幫我付了學費。這一段,我和你說過了。」
第2章(2)
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為不想知道太多,因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麼會……你為什麼會用槍?」她知道這裡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麼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後,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裡的人訓練我,教我怎麼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為什麼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借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後,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裡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聽之下沒有什麼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瞭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嚥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顎緊繃的道:「當時委託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掛的,那傢伙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衝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彈全被擋下來了,但因為衝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傢伙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後,委託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為什麼?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氣,舔著乾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後,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後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
她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曾經有段日子,她也總是一直看見,第一個被她殺掉的獵人的臉,即便她曾親眼看見那獵人殘殺無數條人命,那也沒有讓她感覺好過一些。
可後來,為了生存,她被逼得習慣了殺戮,甚至早已不再試圖去算她究竟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而這,或許是他和她最大的不同。
棒著門板,她輕撫著那個在門後的男人,瘠啞再問:「你方才開槍,手並沒有抖,你克服它了嗎?」
「那是因為沒有對著人。」他苦笑,老實回答,沒有半點隱瞞。
那麼的不同。
她苦澀的想著,喉頭微哽。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在自己變得如此污穢不堪之前,就遇見他。
「十六歲。」她閉著眼,啞聲開口。
不在乎的事,他不會藏,就是因為在乎,他才會從來不曾提過他在紅眼工作的事。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弱點,所以才說謊。可他和她說了,說了從來不曾和人說過的事。
這男人把自己攤開來給她看,給葉懷安看。
她知道,若想要他放棄,她必須讓他知道,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得把這層偽裝撕掉、掀開,讓他看見,真的看清,她的模樣。
胸中的心,隱隱作痛,讓淚無聲滑落。
她不想這麼做,一直不想,所以才逃避著,不肯說清楚、講明白,因為即便發生了這麼多事,她卻還是自私的想他在心中,記得一些葉懷安的好。
記得一些……她的好……
可他需要知道,有權利知道,關於她的真相。
她深吸口氣,壓下苦,嚥下痛,強迫自己張嘴,開口說。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她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響起。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這告白,讓人心驚,教他震懾得屏住了呼吸。
他早已猜到她可能的過往,他知道她和那狩獵遊戲有關,但他以為那是這幾年的事,沒想到竟然那麼早。
十六歲,還未成年,才是花樣年華,才剛要開始美好的人生。
「發生了什麼事?」他聽見自己問。
「有個同學帶了一款電玩軟件來學校玩。」她舔著乾澀的唇,告訴他:「她一直沒辦法破關,我開始學計算機之後,就對程序設計很有興趣,我發現那套軟件有bug,就幫她找出了問題點,修正了它。第二天,她邀請我回家,我才發現她父親是一間電玩公司的負責人,那款遊戲是測試版,他很驚訝我能找出那款遊戲的bug,還修正了它,所以希望我能到他公司去工作。」
她扯了下嘴角,苦笑著,「我記得,我當時好高興,感覺好像中樂透一樣,我想上大學,我需要錢,他給的簽約金是我根本想都沒想過的數字,我眼也不眨就把那工作約簽下去了。」
「那間公司很大,專門開發各種遊戲軟件,接下來幾個月,我被分派到其中一個小組,我是小組的核心成員,除了上課之外,只要有時間我都拿來寫程序軟件,或和小組成員溝通、協調,我們一起架構遊戲的版圖、設計遊戲交互環節,制定規則、計算公式。也許因為我們幾個都很年輕,想法不一樣吧,我不知道,總之,我們開發出來的遊戲,在市場上大賣,拿到的獎金多到讓我作夢都會笑……」
她喘了口氣,挪了下位置,由跪改成坐,蜷縮在門邊,看著黑暗的房間,訴說著像是上輩子的過往。
「我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完全被沖昏了頭,第二年我連學校都不太去了,幾乎整天都待在公司裡,就連睡也睡在那裡,我想要賺更多的錢,有錢我就能早點獨立,不再需要寄人籬下,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我很快被升到更高的位置,接手負責設計成本更高、更賣錢的遊戲。有一天,我的上司丹尼爾傳了一個新的案子給我,那是一款類似RPG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