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玄領才進家門,就見女兒自門房裡跑出來撲上他的大腿。
他微笑著抱起她。「什麼時候你也當起門房了?」他抹去女兒嘴邊的糕屑。
「小姐說要等您回來,所以在小的這兒待了會兒。」門房阿忠解釋著。
「我等爹回來要給爹看……我的紙……」她心急地喊。
「小姐別急,奴才給拿出來了。」阿忠笑著遞上她忘在桌上的紙張。
「我今天寫了很多字。」紅笙獻寶似的說著。
「這可難得。」翟玄領抱著她往屋裡走去。
她笑嘻嘻地摟著他的脖子。「紅兒剛剛在後院裡抓了幾隻蟋蟀,它們叫得好大聲呢!」
翟玄領聽著女兒嘰嘰喳喳地說著她做了哪些事,當他聽到她與尹淺舞打起來時,訝異地挑起眉。
「她很壞的,爹,她罵你是烏龜。」她憤恨不平地說著。「紅兒已經跟三叔說好了,三叔要教紅兒打敗她。」雖然尹淺舞比她大四歲,又比她高一個頭,可她才不怕她!
「女孩兒家不可以動粗。」他訓道。
「是她先的。」她為自己辯駁。「後娘也壞,護著她。」
「是嗎?」他瞧了女兒一眼。
她猛力點頭。「後娘很壞的,她要打女兒,女兒很快的跑走了。」
「她要打你?」他抱著女兒走上亭子,在石凳上坐下,低頭盯著她眸子。「是這樣嗎?」
瞧著父親銳利的黑眸,紅笙不自覺地吞了下口水。「她……她……」
「爹會去問你娘——」
「她不是我娘!」她反應激烈。
「這咱們等會兒再說,打人的事爹會去問個仔細,若是真的,爹自會處理,可若是你撒了謊……」
「她……她也沒真要打……」紅笙急忙補充,小臉縮了下。「紅兒……是……是想的……」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心虛的神色,沉聲道:「你知道爹不喜歡人家撒謊。」
「我沒說謊……我……」她眼眶立即紅了。「爹好凶……」她開始抽噎。「人家寫了好多宇,爹都沒有誇獎紅兒……」她吸吸鼻子,捏緊手上的紙。
他歎口氣,接過讓她捏皺的紙,認真的看著紙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數字,打算晚些再跟她討論關於撒謊與否的事。
「這很容易,一下子就寫好了。」紅笙又恢復高興的表情。「我還寫了爹的名字。」她獻寶地拿出最下面一張寫著幾個大大的玄字。
他沒說話,只是摸摸她的頭。
她又開始得意地說著字的意思,翟玄領耐心地聽著她開始轉述尹灩衣告訴她的故事,直到僕人來通知他們晚膳已經備好了。
用膳時,他注意到妻子的雙眼有些浮腫,他蹙下眉,知道她必是哭過了,而這讓他不快;他隱忍著直到用過餐,正打算與她好好談談時,卻又讓一些雜事耽擱,稍晚,他才得以回到自己房中。
一進屋,便瞧見妻子專心地坐在榻上縫補衣裳,這景象讓他的胸臆閃過一絲滿足,直到他看清她手上的衣物,一絲怒氣毫無預警地浮上。
「你在做什麼?」
尹灩衣讓他嚇了一跳,雙眸閃過一絲驚惶。「你……怎麼……我是說我沒聽見你進屋的聲音。」她放下手上的衣物。
「這是誰的衣物?」他瞥了眼迭好在一旁的幾件衣裳。
「杉弟與肆弟的。」她挪開衣物。「有些線散了,我幫他們補好。」她拿剪子剪掉線頭,將銀針插回軟墊上。
「沒有你貳弟的嗎?」他壓下莫名的怒火。
她垂下眼。「他與小舞的,下午已經補好了。」
他盯著她,在她面前的凳子坐下。「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不需要再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盡量溫和地說。
她抬眼瞧著他,溫順地說:「只是補補衣裳,花不了多少時間。」
「自有下人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的語氣還算和煦,但表情依舊冷冷的。
她瞧著他,像是突然不認識他了一般。「相公……在生氣嗎?」她順手將膝上的袍子折好。
他沒應聲,因為他弄不懂自己在氣什麼,於是轉了話題。「你哭過?」
「夫君觀察得真仔細。」她假裝專心地輕拍膝上的長袍,彷彿上頭沾了一大塊泥巴。
「為什麼哭?」他耐心地問。
「只是些瑣碎的事。」她含糊帶過。「娘說了,不能拿這些個細碎的事在夫君耳邊叨念。」
他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我要知道。」
她回視著他,表情顯示出她不喜歡他的語氣。「我發現我沒辦法做好一個好妻子。」
「你為這個哭?」他有些訝異,他原以為她是為了尹槊貳……
「不是。」她的眸子閃著火花。「夫君沒有注意到我一直表現得很溫馴嗎?」
「我注意到了。」她的怒火讓他莫名的展現笑意。
「那你為什麼還要一直問個不停?」她就是不想跟他爭吵,所以才一直閃爍其詞,可他卻一直逼她。
「所以你這麼溫順是想做個好妻子?」他微笑。
「我只是不想與你爭執。」自下午見過貳弟後,她的心上仿若壓了千斤石般,沉得她難受。
「你想我與爭什麼?你貳弟嗎?」他語氣雖平淡,可目光如炙,怒火在心底蟄伏,像水中不可見的暗流。
雖然明白她不可能在短期內就拋下對尹槊貳的關懷,但他仍是覺得不悅,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自然該將他擺在第一位,而不是在尹槊貳的後頭。
「在我回答問題前,我想相公聽我先說件事。」
「我不會讓你說服我該怎麼對他。」他明白她又打算用迂迴戰術,而後步步進逼。
「我不是要說服你,只是想你瞭解。」她蹙眉。「相公可知道貳弟原本不叫槊貳,杉弟也下叫樂杉。」
「什麼意思?」
「他們是為了我而改的。」她長歎一聲。「相公……記得我說過饑荒的事嗎?」
見他頷首後,她才又接著道:「八歲那年,家鄉鬧早災,爹娘帶著我隨其它饑民一塊兒往鄰近的城鎮去,想著能同人討口飯吃……那時真的好苦,鞋兒走破了,衣服髒了,連身上都有了跳蚤,可討到的東西始終不夠我們一家三口吃……」
她歎口氣,想著那時的苦日子。「後來娘不支病倒……緊接著爹也病下,我心裡頭慌,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到處求好心的大爺大嬸替我爹娘找大夫,不然賞頓吃的也行。我自小說話便伶俐,加上一路上瞧著大夥兒討吃的,所以多少知道哪些人能賞你東西吃,哪些人只會踢開你;我討了一天,倒還不錯……是那些個月要的最多的。」她揚著嘴角。「有雞蛋,有菜,還有發硬的餅,甚至得了些米,我高興得都要哭了,急忙趕回爹娘身邊替他們煮頓吃的。
「爹娘本來很虛弱,可聞到吃的,多少也振作了精神,還誇我能幹,我心裡不知有多高興;爹娘還叮嚀我別一回都吃光了,得留著些明兒個吃,我記下了,小心地留了些菜跟米,想著明兒一早再吃,那晚,爹娘吃得很開心,是他們生病後,胃口最好的……」她虛弱一笑。「第二天,我早早便起來了,把昨天剩下的食物都給煮了,可……等我去叫他們時,才發現……他們已經死了……
「我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煮好的粥,卻一點兒都不餓……」她低下頭,吸著鼻子。「自家鄉鬧饑荒以來,我總是肚子餓,總是吃不飽,可那天……我肚子叫得響,卻什麼也吃不下。」
翟玄領未發一語,在察覺自己的動作前,他已起身將妻子抱入懷中,讓她安棲在他腿上,她的淚滑下他的頸項,讓他的心莫名抽了下。
在丈夫溫暖的懷中,讓尹灩衣覺得備受呵護,她深吸口氣,穩住情緒後才道:「我躺在他們身邊,想著黑白無常怎麼忘了把我一塊兒帶走,定是我睡得太遠了,所以他們沒瞧見:我把爹娘拉得近些,窩在他們兩人中間,想著待會兒就能一家團員了。雖然一路上瞧見不少死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人死了會冰冰涼涼的,從小到大,爹娘的懷抱總是暖的,可那天卻覺得冷……」
他抱緊她,眉頭緊蹙。
「我耐心地等到晚上,後來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心裡很緊張,可也很高興,想著黑白無常終於來了,我聽他們說著:真可憐,死了,做個好事埋了吧!接著,他們就拖走娘,輪到我時,卻說:還有呼吸,還活著;我急忙睜開眼喊:不是啊!我死了。他們讓我嚇了一跳,緊接著卻笑了……」
她哽咽地拿著帕子擦淚。「他們就是我後來的爹娘。」
「他們救了你,所以你便要報恩?」他以指腹拭過她濕潤的雙頰,眉頭皺得像要打結。
「不是。」她深吸口氣。「我才不想他們救呢!」
她倔強的語氣讓他揚起嘴角。「那時我一心想跟著爹娘去,可他們卻把我帶回家,我很傷心,什麼東西都吃不下。我後來的娘很會哄小孩,總把我唬得一楞一楞的,我問她:怎麼黑白無常忘了我?她就答:因為我的手腕太細了,鏈子鎖不住,得吃胖點才行。我一臉懷疑,沒想她晚上真扮了白無常,還拿了條鏈子來鎖我的腕子。」
想起這件事終於讓她露出一絲笑意。「從那天起,我開始吃東西,拚命想把自己養胖,等我發現上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喜歡上貳弟跟杉弟了,為了讓我能更把他們當一家人,爹為我改了名字,取衣……的同音,貳弟跟杉(參)弟也因此重起了名,娘說,我以後就是他們的姊姊了……」
她又喟歎一聲。「我記在心裡,把他們當我最親的人看。到了十六歲那年,爹娘相繼過世,我傷心欲絕,可這回我沒有半點輕生的念頭,因為弟妹還小,我答應娘要將他們撫養成人。」
「除了檀肆與淺舞,其它兩個都夠大了。」他直言道。「你已經盡到你的責任……」
「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她試著讓他瞭解。「如果我真的做的好,就不會讓他這麼痛苦了。」一憶及此,她難受地低下頭。
「他會熬過來的。」翟玄領簡單地說。
「我知道,可我希望你能對他仁慈點。」她輕語。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他扣起她的下巴。
她沉默不語,感覺他的身體開始緊繃,她知道她又惹他生氣了。
「我自然相信夫君。」她緩緩開口。
「那你為什麼還見他?」他瞇起眼,對於妻子始終放不下尹槊貳,他已漸漸失去耐性。
尹灩衣歎口氣,明白必是牛坤同他說了。「如果鳥兒沒了翅膀,還是鳥兒嗎?夫君。」
她的怪問題讓他揚高眉宇,心想,這句話定有陷阱,可偏偏他又想知道她打算說什麼。「那是斷了翅的鳥。」他籠統的回答。
她微微一笑。「夫君喜歡斷了翅的鳥嗎?」
他沒應聲,感覺自己快踏入她設的陷阱裡。「這跟我們說的話有什麼關係!」
「夫君曾說過妾身有膽識,對嗎?」
他頷首。
「如果妾身沒有了膽識,就像那斷了翅的鳥兒一樣,哪兒也去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她望著他,又道:「未出嫁前,我想飛哪兒就飛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嫁了相公後,就像鳥兒進了籠,什麼都得顧忌著。」
「做妻子的本就是要以夫為尊。」他理所當然地道。
她垂下眼。「若是丈夫無理呢?」
「你認為我無理?」
「官人誤會了。」她急忙安撫他。「我沒這意思。」她垂下眼。
他撫過她腫脹的眼皮。「以後不許再落淚了。」
她點點頭,將臉藏在他胸前,而後輕輕歎口氣,做人妻子,真是好難啊……
「相公?」她遲疑了下而後才繼續道:「妗嫻姊姊一定不會像我這樣惹相公生氣吧!」
他愣了下,不懂她為何會突然提及亡妻。「是不會。」
她長歎一聲,將臉蛋埋在他的肩窩。「相公應該娶名門閨秀的。」
「為什麼說這些?」他輕撫她的腰背,感覺她偎得更緊。
「她們會擇詞而言,適時而止,不道惡語,也會曲從,逆來順受。」她頓了下又道:「而且行不回頭、語不掀唇、坐不動膝、立不搖裙、喜不大笑、怒不高聲……我一樣也做不到。」
「我知道。」他又不是今日才認識她。
「相公惱嗎?」她輕聲問。
他微笑。「你又想拐著彎說服我聽你的意見?」
「夫君真多心。」
他輕笑著親吻的額頭。「你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我已經有過這樣一個妻子了。」
她眨著水亮眸子。「你們都聊些什麼呢?娘說你在外頭的事不宜過問,府內的事又不能同你說,所以我很疑惑,以前你與姊姊都說些什麼?」
「我們沒說什麼。」他與亡妻結婚兩年,可真要說起來,相處時間並下長。「那時我很少在家,幾乎都在京城跟江南兩地來回。」祖父為了讓他熟悉漕幫大小事務,所以讓他押運,因為實際參與是知悉運作過程最深入的方式,
「那你在家時,都同她聊什麼?」她又問。
「沒聊什麼。」他回答。「她是個很嫻靜的人,而且順從。」她不像灩衣,有說不完的話題,再者,他也不知如何與女人聊天,所以他們彼此很少交談。
他對妻子的印象很模糊,只依稀記得她是個溫婉嫻靜的人。
一聽到順從,尹灩衣便噤了聲。
妻子突然的沉默讓他有些不適應,他撫上她的臉。「怎麼?」
「沒有。」她不想與丈夫討論「順從」二字,不然恐又會再起爭執。
尹灩衣望著丈夫溫和的臉孔,抬手輕觸他的五官,喜歡他在自己指尖下的感覺。「相公。」她軟軟喚了聲,望著他黑眸中的熠光。
他沒說話,只是凝視著她,不知為什麼,每見她一回,便愈覺她美。
當丈夫欺近她時,她臉兒酡紅,雙眸閃動醉人之色,她勾上他的頸項,沉浸在他熨熱的誘人深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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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少人知道翟家藏了一位絕美的三奶奶,因她深居簡出,只是恬適地窩在怡園中,對府上的一切事務向來不多過問,而尹灩衣在嫁進翟府三日後,才終於得以進入怡園一探究竟。
當她第一眼瞧見溫絲縈時,確實為她的美麗而驚歎,可精確來說,她的美麗並不全因她的外表,而是一種特殊的韻味,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種醉人的酥軟。
「三嬸非常美麗。」尹灩衣由衷地說。
她的嘴角微微牽扯,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色不過皮相,再過十年,便要凋萎,再者美貌有時……」她頓了下。「不過是種詛咒。」
尹灩衣詫異地注視她,溫絲縈微笑。「嚇著你了?」
「這說法有點嚇人。」她也笑。「但也未必不是事實。」
「女人只有美貌那是空殼,加上才慧,便是絕色,可若無好運相襯,都只算悲哀。」溫絲縈雖是笑著,可語氣卻帶著苦澀。
「三嬸覺得悲嗎?」她輕聲問。
她為她斟滿茶,美眸輕掩。「悲嗎?」她輕語。「不,只是有點兒瑟索。」
尹灩衣正欲追問,她卻轉了話題。「嫁來翟府還習慣嗎?」
「還好。」她目不轉睛地瞅著她,雖已年過三十,可她看起來仍像少女般,卻又此少不更事的閨女多了份成熟的韻味。
溫絲縈盈笑著。「你比妗嫻強韌多了,應該能適應得很好。」
她訝異地睜大眼。
「主子,大爺來了。」溫絲縈的身邊人汐朝突然出現在門口。
尹灩衣轉過身,瞧見翁舅翟治臨走了進來,她急忙自椅上站起。「爹。」她福身行禮。
翟治臨有些訝異見到她,不過立即恢復鎮定,他點個頭。「不用多禮。」他身材修長挺拔,今年四十七,面容溫善,留著美須。
「汐朝,為大爺泡壺茶。」溫絲縈說道。
「是。」汐朝微笑離開。
翟治臨將手上的印著福字的紅色紙盒放在桌上。「這是從京城運回來的核桃、甘棠梨跟李子旋櫻桃,還有些芭蕉干與人面子,都是軫懷愛吃的。」
「大哥會寵壞他的。」溫絲縈搖首。
「哪兒的話,不過是些吃的東西。」他露齒而笑,在椅上坐下。
「灩衣,一塊兒坐。」溫絲縈望向站在一旁的尹灩衣。
她立即道:「不了,我還得教紅笙寫字,改日再來叨擾三嬸。」她朝公公行禮後,便獨自離開怡園。
溫絲縈望著她遠去,眉心輕斂。
「怎麼?」翟治臨注意到她的不對勁。
「沒什麼。」她溫婉地笑著。
「再過幾天就是三弟的忌日。」他望著她。
她沒說話,只是捧起茶杯小啜一口。
他環望一眼她清幽的屋子,除了一排排的書冊外,沒有其它多餘的東西。「你想回杭州一趟嗎?」
她放下茶杯,聽他繼續道:「這些年你足下出戶,我擔心你會悶出病來。」
「我很好,大哥毋需擔心。」
他開口,原想再說什麼,最後卻改變了話題。「陪我下盤棋吧!」
她淺淺一笑,起身去拿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