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醒來後冒出的這句話,步忍非常不解,「流火,你說什麼?」她不會睡了太久把腦子給睡壞了吧?她舔了舔唇角繼而說道:「所有的金山都是我親手一點一點堆起來的,有多高有多寬我記得比誰都清楚,你取走的那十兩正好位於金山的頂端,我的金山矮了那麼一點點——我怎會不知道?」
此次回飛馬山,步忍花的時間比從前長了許多。雖然有長驍駕著馬車,可他們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一方面是帶著流火的軀體無法日夜兼程,另一方面惹衣的好胃口也讓他們耽誤了不少時辰。
每到一個地方,她便要吃個飽,吃個夠。盡其所能把食物塞進肚子裡,有時候步忍光瞧著她吃就覺得可怕。
「她這樣吃下去沒問題嗎?」步忍搗搗身邊的青燈,向他求證。
青燈舉雙手保證:「我見她吃過比這多得多的東西,吃完以後她心情大好,不見身體有任何異常。」
付了近乎十個人的飯錢,步忍開始想像待流火醒後,得知花費了這麼多金子,會做何反應。
不能想!想得他都害怕。這青燈找來找去,竟找了一飯桶回來,他能輕饒了他嗎?
自然不能。
「你抽空告訴她,她祖先輝煌的過去吧!」
「還是讓那些法師族內的長老告訴她吧!我想這樣更好一些。」其實他是不想面對她得知那些輝煌之後可能有的情緒。
是喜是怒是怨是狂是爆是恨,他無法想像,若換作他,他也猜不出自己會在經歷這所有的一切之後知道自己原本該是那個樣子,卻因為祖先的功敗垂成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怎麼辦?怨誰恨誰?誰連累了誰,誰又能成就了誰?
望著惹衣努力啃餅的身影,青燈心裡滿不是滋味。
耽誤了許多時日,到達飛馬山的時候已是十月。入了夜,山上比平地冷了許多,步忍取了袍子包裹著流火的身軀,打開飛馬山的結境,緩緩進入其中——奧達帶著一幫長老顯然等候已久。
一行人下了馬車,奧達望著步忍,再瞧瞧他懷裡的人兒和身後的一對男女,茫然不知所措。
「師叔,究竟誰才是御臨正主?」
步忍指了指身後,眾人的目光全都漂移到長驍臉上,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那個……我……我不是……」
「他不是,她才是。」青燈受不了地將惹衣推到眾人面前。
又瘦又小的丫頭就這樣被晾在了眾人面前,她毫不膽怯,別人用瞧怪物的眼神盯著她,她也用同樣不客氣的目光瞪回去。
在花樓裡什麼樣的人她沒見過,什麼樣倒霉的境遇她沒遇過,這般老朽她還不放在眼裡。
下一刻,她卻徹底傻了眼。
眼前這些隨便挑一個都夠做她爺爺的老人家齊刷刷地朝她跪了下來,在她尚未緩過神的時候,全都匍匐在地上,以最高禮節參見她。
「他們……這是……搞不懂!」
她一頭霧水地回望向青燈,得到這樣的回答:「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最好由法師一族的長老們慢慢說予你聽。」
故事想怎麼聽都成,步忍可等不及。遙對著地上一幫跟他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家,他不客氣地開口:「人,我給你們帶回來了。剩下來的事,你們自行處理。法師一族的聖壇,我要用。十日之內,任何人不准打擾。否則我不管你是我的族人,或是我的什麼人,一律成為我的仇人。」
在離開之前他還需做件事,步忍將流火交給長驍照顧,自己則走到惹衣面前,開口吩咐:「把手給我。」
惹衣不明就裡地把左手遞給他,步忍抓住她的手,趁她未來得及反應,便用一根極細極長的銀針戳進了她的掌心。惹衣痛得直想抽回手,卻發現被那根針戳著,她半點動彈不得。
銀針像是著了魔似的不斷吸著她掌心裡流出來的血,很快銀針泛紅,終於被血徹底浸成了紅色。
步忍覺得差不多了,唸唸咒語,銀針自她的掌心蹦了出來,她的手再度恢復自由,望一望生疼的掌心竟不見任何傷口。
他如鬼似神地站在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心生敬畏。
一切準備就緒,步忍將銀針遞給身後的長驍,順便吩咐道:「抓好這個,跟我來。」
他們將前往法師一族的聖地,那裡也是招回亡魂的鬼地。
週遭一團漆黑,若非有五彩的霧氣在半空中盤旋,長驍甚至以為這裡就是冥地。
步忍懷抱著流火小姐帶路在前,他握著銀針緊隨其後,越是向前走,他就越覺得手裡的銀針發熱發燙,如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手心一陣陣的刺痛。
彷彿知道他的手被燙得難受,走在前後的步忍不住地叮囑著他:「握好了銀針,若落在地上便沒用了,它關係著流火的命呢!」容不得半點馬虎。
「是。」長驍握緊幾分,緊跟在步忍後面像黑暗深處走去。
五彩的霧氣像領路的使者,在他們的前方盤旋婉轉。若是他們減慢了速度,那霧氣便會停留在上空等待;若是他們走急了些,霧氣便會加快飛翔。
這樣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視野裡的黑暗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五彩斑斕如夢似幻的景象。
步忍湊到流火耳邊,柔聲細氣地對她說:「流火,我們到了,你也別再流浪了,該回來嘍!」
他將她放到五彩霧氣中,她的身體如同漂在水面上,緩緩地飄來蕩去,自由極了。
「把銀針給我。」
長驍小心翼翼地將銀針放到步忍手心裡,接過銀針,他以咒語縛其上,隨即丟出銀針射入流火的心口。
銀針上的紅色慢慢注入她的身體,銀針再度恢復了它原有的色彩。收回銀針,他很滿意地看著這個結果,對著她漂浮的身軀輕聲說道:「好好睡一覺吧!我等待你的醒來,流火小姐。」
步忍以轉動的十指封上幻彩結境,慢慢地退出聖壇,轉身遇上長驍探究的眼神,步忍以為是到了要對他說出事實的時候。
「你可以離開了,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是你要我跟著來的。」卻就這樣隨隨便便被丟棄?
「因為唯有你的手才能令流火復活。」他毫不否認自己的自私,「知道你的雙腿為什麼在癱瘓十年後瞬間恢復正常嗎?」
「我知道是因為你的緣故。」
「這只是其一。」
步忍並不想白擔著恩人的名頭,長驍該知道實情,「十年前你的身體是因為被八神精魄撞擊而癱瘓,十年後,我用體內的八神之一——崇牛的精魄召喚出了你體內的鹿神精魄。鹿神本就是仁慈的象徵,它能使大地脆弱的生命再度恢復活力,自然也能使你的身體恢復正常。我之所以要你親手將銀針插入流火的身體,正是想藉著鹿神回春之力救回流火——她的體內有聖巳的精魄護體,所以才會死而不僵。」
頓了頓,步忍留給長驍消化這些信息的空間。常人恐怕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這些吧!畢竟,若有一天,某人告訴你:你的身體裡住著某個神獸的精魄,你定會以為自己耳朵失聰,或告訴你這些話的那個人是瘋子。
「還有那滴血,那也不是常人的血,而是……」闔上眼,步忍決心將御臨王朝最大的秘密告訴他,「而是真正的御臨帝后人的血。」
長驍心頭一驚,「你是說那個姑娘是……」
「所謂的八神獸原本只不過是八隻魔獸,它們是被真正的御臨帝的先祖召喚而出,成為守護御臨王朝的神獸。若非流著正統御臨帝血液的人召喚八神獸,只會被其所反噬,當今御臨王的先父便是這樣的下場。」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他答應舞雩要照顧她的孩子,所以他盡其所能讓舞雩的兒子——那一任的御臨帝躲開了鎮神儀式。可是,他救不了她的孫子,因為那孩子的野心,以及想要給自己的肯定。
步忍曾以為沒有人知道這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卻不知法師一族將這個有關王朝的絕密事件一代代保留了下來。
同時被保留下來的還有他們身為御臨帝守護者的自覺——復國、復帝,即便法師一族常年隱居,看似碌碌無為,卻從不曾忘記最原始的責任。
他們甚至不惜以術士的力量尋找出真正的御臨帝的後人,並將她迎回飛馬山,以備復國。回報給步忍的條件是,法師一族願讓出聖壇,助流火小姐復活。
這筆買賣步忍賺了。
只因為了令流火復活,找到御臨帝的後人是首要條件。
流火正是因為有了八神獸之一的聖巳護身,才得以保留魂魄不死。想要招回她游離的魂魄,先要招回神獸聖巳的精魄,而唯一可以招回神獸精魄的只有御臨帝后人的血。
現在該做的,他全都做了;可以努力的,他全都努力到了最後一分。只等著神獸可以帶回流火的魂魄,他要帶她回家。
他的目標是那樣明確,相比之下長驍的未來卻充滿不確定性。
「如果你想回到原來的家裡,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但……若有一日其他七隻神獸的精魄助正主復國,你便要做出你的選擇。」
他體內的神獸精魄必然是與正主同心同力,若他不從,下場怕不只是癱瘓那麼簡單。
失去了五彩霧氣的指引,長驍走出聖壇的時候身後……一片漆黑。
夜已深,青燈坐在殿外的石階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石階一路上沿,深處的大殿正壇,那些法師一族的長老元老,總之凡帶個老字的都在裡頭,他們全都圍著一個人。
過了今夜,她將不再是花樓裡漿洗衣裳的侍女,而是御臨王朝的正主,可以召喚神獸助她復國的御臨王朝唯一的後人。
知道這一切,她會大喜過望,還是感懷自己祖先慘痛的結局。隨手抄起一根麥穗,他掰顆麥唸一聲「喜」,掰一顆又念道「憂」,再掰一聲又是「喜」,下面這顆代表「憂」……
喜……憂……喜……憂……喜……
他欣慰地發現掰下最後一顆麥穗的時候,他手裡最後剩下的那個字是——喜。
手指繞著那根麥稈,迎面碰巧撞上他等待良久的人,她的目光恰巧落在他的臉上。
「這些麥穗可以洗出麥子來,麥粉可以做出許多好吃的。你就這麼掰了一地——遭天譴哦!」
還會罵他,看來她情緒還不錯。
青燈的心情豁然輕鬆起來,他這才發覺從長老們恭迎她進入正殿那一刻起,他的心始終是懸著的,為她懸得高高的,也差點為她墜了下來。
「你……」
「我餓了,有吃的嗎?上回的面片湯就不錯,很適合夜裡吃,好消化。」不等他說話,惹衣開口插了進來,還是那個老話題——食!好像對於她來說,這世上除了吃,再無其他大事。
守著她一路走到飛馬山,他旁的本事沒長進,做飯的功夫倒是增進許多。不就是面片湯嘛!小意思。兩個人鑽進了飛馬山最大的廚房,這間廚房都是在族人聚會時為全族人準備飯菜時用的,一口鍋足可以供七八歲的孩童洗澡。
就是這口鍋——青燈瞪著那口鍋,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你要我用這口鍋給你做面片湯。」
「吃得過癮。」這就是她的回答,活像一個餓死鬼臨終前的歎息。
好吧!人家現在是御臨正主,別說是一鍋再廉價不過的面片湯,就是要鮑參翅肚,他也得給準備啊!大半口袋的麵粉倒在了案板上,他又是和面又是捻面皮,忙了好一遭總算弄出了一大鍋面片湯,看份量若是換作在霸聖金堂,足夠他們十八個大男人加上流火小姐吃到撐了。
「吃吧!」費了好大的氣力將那鍋面片湯端到她的面前,青燈累得連擦汗的力氣都沒了。
她毫不客氣地拿起大湯瓢,舀了滾燙的面片湯就往嘴裡送。吃下大半鍋,她才有工夫搭理他一小會兒,「你不吃嗎?」
「你慢用吧!」光看她那狼吞虎嚥的模樣,他就飽了。
既然他不跟她搶,惹衣決定適當放慢吃的速度,這樣可以多吃一點進肚,誰知道什麼時候她又要繼續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的壞日子了。
目光躍過那口大鍋,她瞟了他一眼忽而問道:「如果我做了那些人的主子,是不是就一輩子不愁吃穿了?」
這就是她對重新登位的那點點想法?他還以為她會或喜或憂好一陣子呢!
是我笨——青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本來就不該對她抱以過高的期望。這種成天想著怎樣吃飽,怎樣保證下一頓不餓肚子的人哪有那麼多可供使用的多愁善感?何況她才幾歲?十二、十三?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認命地問她:「那些長老是怎麼告訴你的?」他總要搞清楚目前的狀況再給她出主意,是他找到了她,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對她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