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對疏影?
可是真的嗎?
難道我真的對疏影……
傅雲蒼抬起頭,看著就坐在面前的疏影。
疏影是個極美的女子……
極美?那是什麼呢?
每一個人都有不同,怎麼區別美與不美?
美麗的意義又是什麼?
疏影……看著很舒服……
我呢?我長得……
「你長得怎麼樣?」梅疏影突然開口,嚇了他一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問出了口。
「我只是覺得有點好奇……在別人的眼裡,我長得是什麼樣子……」傅雲蒼訥訥地說。
「雲蒼你嗎?」梅疏影細細想了想:「我說不好……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樣子……」
「那就算了!」只想早些結束這個話題的傅雲蒼連忙說,低頭看著兩人下了一半的棋局。
梅疏影張了嘴,但還是沒有說什麼。
她並不是存心敷衍,要她描述傅雲蒼的長相,她一時間真的說不出來。
要說傅雲蒼長得好看,他就算這幾日氣色好轉了不少,但多年傷病的身子還是讓他滿臉蒼白倦容,在她所見過的人中,比他英俊瀟灑或者是風采卓然的人物太多太多……要說他難看,卻更加不是了,這個人有種內斂的神韻藏於厭倦的眉眼之間,說不定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身上有一種和別人完全不同的東西……那些神仙,妖鬼,凡人,在梅疏影修煉以來的三千年裡見過無數,可沒有一個有傅雲蒼身上的這種蘊含於內的孤傲華貴……
就像他腕上綁著的琉璃,長久注視間,讓人目眩神迷……
「疏影,該你了!」傅雲蒼終於決定了下哪一步,笑著抬起了頭。
梅疏影怔住了。
這傅雲蒼……真的只是一個凡人嗎……
「那個……解大夫他,最近為什麼沒有一起過來呢?」梅疏影試探似地問道。
「青鱗……他……」傅雲蒼頓了一頓,才說:「他說這幾日要親自去山中採些草藥……」
「喔!」梅疏影狀似不經意地從棋盒裡拈了一子。
「疏影,青鱗他……他和你……」
梅疏影暗自一驚,抬頭看他。
「他和你……你們兩個……」看著梅疏影烏黑的眼睛,他卻怎麼也問不出口:「算了,沒有什麼。」
梅疏影疑惑地看著他。
「疏影……」又過了一會,傅雲蒼還是忍不住問了:「我想問你一些事情……」
「你問啊!」
「相思,仰慕,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傅雲蒼微微低下了頭,把玩著手裡的棋子:「我生來為病痛所苦,獨居在一間小小的院子裡,雖然也從書本上讀到過關於男女間情感之事,可是沒有深入細想過這些。」
「相思?」梅疏影微仰起頭,思緒有些飄遠:「愛之願其生,恨之欲其死……情愛相思本就是穿腸毒藥……」
「毒藥?」答案怎會相差得如此之遠?
「其實,也不都是這樣的吧!」梅疏影笑了笑:「只是,這世上懂得珍惜真摯情感的人實在太少太少,往往只是白付予了真心,落得慘淡收場。」
「難得有情人嗎?」傅雲蒼想到了另一件事。「疏影,你信不信山妖精怪之流能真心實意地愛上了人?」
「為什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梅疏影心也跳快了幾拍?
「前些時候,我遇上了一件事。」傅雲蒼托著下顎撐在桌上:「我有一個遠房的親戚被一隻狐妖纏上了,我去幫他驅趕妖邪,他非但不和我合作,反倒把我當作了仇敵。他口口聲聲說不論那女子是人是妖,總是他深愛著的人。那妖狐更是被我傷了,也不願離開。我最近每每想到這事,總覺得奇怪。若說是人被妖術迷惑也就罷了,那妖也有可能是真心實意的嗎?」
「我認為,其實人和妖沒有太大的區別,有些時候,人心並不比妖魔之心更好掌握。就像人分千百萬種,妖也是一樣的。人有真心真情,妖也未必是全然沒有。」梅疏影輕輕地歎了口氣:「世人常以為妖魔多惡,其實人心才險。」
說到這裡,她意識到自己一時忘形,答得奇怪,連忙住了口。
倒是傅雲蒼,聽了以後一臉若有所思。
「難道說,我做錯了?」他迷茫地低語:「我不該強自驅走那狐妖嗎?」
「不是啊!」梅疏影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有句話說得好,『人妖殊途』。就算再怎麼真心實意地相愛,人和妖哪裡能有什麼好的結果?不論外力,人說長伴白頭,可一人一妖,又怎麼長伴白頭?愛時情狂,只以為能不在意,可是,長久以後,怎麼能不在意?人妖相戀……本就是不對也不應該,你做得沒有不對。」
「也是。」傅雲蒼點頭:「縱是愛得再深,總也有情意消散的一天吧!」
「雲蒼,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若愛上了一隻妖……你會怎樣?」
「妖?我怎會愛上一隻妖?」傅雲蒼笑著說:「疏影,你這假設可真是有趣。」
「我是說如果……」
「我不會愛上一隻妖!若是愛上了……」傅雲蒼側頭想了一想:「要是真的愛上了,我也會斷了這份孽緣吧!誠如你所說的,人和妖怎麼相戀?還是應該及早結束才對!」
「你這是沒有愛過……」要是說斷就能斷卻,世上何來這麼多的愛恨糾葛?
傅雲蒼站了起來,負著手走到了崖邊,山風把他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
「疏影……」傅雲蒼回頭問她:「情愛讓人成狂,相思還是無益的吧!」
梅疏影不由點了點頭。
「那麼……」傅雲蒼灑脫一笑:「若是情愛只能帶來糾纏痛苦,那不要也罷!」
難掩驕傲地說著「不要也罷」的傅雲蒼,再怎麼平凡的表相也難掩他骨子裡的孤傲……
這是一個多麼自傲的男人,要是他知道了……
梅疏影低垂下去的臉上再一次地露出了猶豫。
看著傅雲蒼遠去的身影,梅疏影忍不住又歎了氣。
「你這是在為誰歎息?」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山主!」她嚇了一跳,慌忙收斂了表情,惶恐地朝身邊突然出現的身影行禮。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是去『採藥』了吧!」解青鱗加重了那兩字的聲調。
「梅疏影不敢!」梅疏影跪了下去。
「不敢?我還以為你膽子大得很呢!」解青鱗冷笑了一聲:「疏影,我是讓你和他『好好相處』,不是讓你說些有的沒的。你看你,是沒聽清呢?還是想和我作對啊?」
「請山主恕罪!我絕對沒有違抗山主命令的意思!可是……」梅疏影皺著眉頭,近乎哀求地看著他:「梅疏影斗膽,求山主……您不如就此殺了這人可好?」
「殺他?我為什麼要殺他?」解青鱗問她:「疏影,你不求我放過他,偏偏要我殺了他,這是為了什麼啊?你什麼時候這麼恨他了?」
「山主本意不就是毀了這人?直接殺了他不是很好嗎?何必為了這個無趣的凡人浪費了時間?」梅疏影勉強地朝他笑著:「這人枯燥又乏味,山主你……」
「我起初也覺得他乏味又無趣之極,以為不過幾日就能厭倦,隨手殺了就好。」解青鱗笑著說:「可是,沒想到他居然和一些我不喜歡的人扯上了關係,我反倒覺得這個人有趣起來。明明注定是早夭的命數,居然用法器為他逆天強留,這不是很耐人尋味嗎?若是我真的草草殺了他,萬一錯失了什麼……可要是我放任著不管,失了先機也不好,所以,握在手裡再說吧!只要確定了他沒有價值……」
梅疏影雖然大多聽不懂,可是卻因為解青鱗臉上的表情膽戰心驚。
「所以,不要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蠢話了。」解青鱗收起了笑容,一臉冷歷:「要不是因為你修習的是神仙道,身上妖氣淺淡,我又怎麼會選中你?要論迷惑男人,你實在差勁透頂!我勸你不要真把自己當成了神仙,你要知道,所謂神仙,在我眼裡也不過是一幫廢物。」
「梅疏影……明白山主的指示……多謝山主提醒!」
「疏影啊!」解青鱗又換上了笑臉:「其實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了,我又怎麼會對你這麼嚴厲呢?我不是答應了你,只要你做得好,我一定幫你避過最後的天雷之劫,你也不想毀了千年不易的修行吧!」
「多謝山主。」梅疏影額頭冒出了層層的冷汗:「山主的恩德,梅疏影絕不敢忘!」
「很好!」解青鱗看向傅雲蒼離去的方向:「他說『不要也罷』,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個不要法。」
***
和風徐徐的午後,傅雲蒼百無聊賴地斜靠在窗前的躺椅裡發著呆。
青鱗他……走了多久了?
十天?
只有十天嗎?
為什麼會覺得像是過了十個月?
這些天,總覺得四周空蕩蕩的,像是少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做什麼事都覺得沒什麼興致,連白梅嶺也不怎麼想去了……
傅雲蒼又一次環視了四周,忍不住有些沮喪。
連該做些什麼都沒了概念,這些年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啊?
手撫著胸口,覺得不太舒服。
空落落的……這感覺實在奇怪……
「雲蒼。」
他聽到了這個聲音,心猛地一跳,飛快地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回過頭,解青鱗正滿面笑容地站在自己身後的窗外。
「雲蒼,我回來了。」解青鱗隔著窗戶對他說:「我不在的這幾天,你身子可好?」
「怎麼這麼久才……」說到這裡,傅雲蒼突然停了下來。
「是啊!有些草藥十分難找。」解青鱗伸手進來,握住了他的手腕:「讓我來幫你……」
傅雲蒼飛快地把手抽了回來。
「咦?」解青鱗吃了一驚。
「我沒事!」傅雲蒼急忙解釋:「你……一定累了,還是先梳洗休息一下……晚些再來找我……」
「也好!」解青鱗點點頭:「那我晚些過來看你吧!」
目送解青鱗走出了院門,傅雲蒼慢慢地躺回了椅子上。
若是你愛上了一個人,會覺得她在你眼中和別人不同,會為她朝思暮想,看見她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自然心中會覺得不舒服。古人詩中所說「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大抵就是這個樣子的了……
青鱗他,和別人不同……
不見他的這幾日,幾乎時時會想起他……
那時……見到他和疏影神情親暱,不知怎麼胸口陣陣地發悶……
難道說……
傅雲蒼低聲地笑了出來。
不!這不可能!
我這是窮極無聊,在亂想什麼呢?
青鱗他,只是朋友,極好的朋友!
再說了,青鱗他是個男子,和自己一樣的男子。
自己一定是中了邪了,才會想到這麼奇怪的事情!
那些話不是在說男女間情愛……
對另一個男子……怎麼說,這也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
說不可能,心裡又為什麼慌成了這樣……
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最終成了一片驚惶……
那一日,傅雲蒼獨自坐在窗前,直到金烏西落,玉兔東昇……
***
「把你們這裡所有的姑娘都叫來!」傅雲蒼從袖裡拿出一疊銀票放到桌上,面無表情地說著:「今夜,我把這裡包了。」
這是在惠州城裡最大的妓館,傅雲蒼對著老鴇說的話。
老鴇一看見這疊銀票,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哪裡還顧得上前一刻還在暗笑這個病懨懨的男人居然也學人家找姑娘。
「公子請稍等,我這就把姑娘們都叫過來。」老鴇一路小跑了出去。
傅雲蒼掉頭看向窗外。
不堪盈手贈……
他猛地關上了窗,把滿盈的月色關在了窗外。
***
傅雲蒼回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拂曉。
他趕走了要扶自己的僕人,步履不穩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剛要伸手推門,門卻從內打開了。
「雲蒼。」一雙手扶住了他:「你這是去哪裡了?」
他抬起頭,看見了一雙烏黑中帶著暗沉綠色的眼睛滿是關切地……
「是你?」他站穩以後,掙脫了扶住自己肩膀的雙手:「你在我房裡做什麼?」
「你喝酒了?」解青鱗驚訝地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還有……女子脂粉的味道:「你這是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會喝成這個樣子?身上怎麼還會有……胭脂的味道……」
「紅軟閣。」傅雲蒼冷淡地回答,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解青鱗一怔。
「那不是……」
「青樓妓館。」傅雲蒼乾笑了一聲:「男人徹夜不歸,還能是去什麼地方了?」
「你去妓館……」解青鱗咳了一聲:「是去……」
「當然是去找姑娘們飲酒作樂的。」傅雲蒼拿起了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杯水,不在意地說:「難不成是去喝茶談心的?」
解青鱗這回是怔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解大夫,你怎麼會在我屋裡?」傅雲蒼喝著冷茶,斜眼看著他。
「我不是答應要來幫你看診的?」解青鱗抿嘴一笑,似乎有些尷尬:「只是沒想到你不在,還去……」
「真抱歉,我一時忘記了。」傅雲蒼半低著頭,把玩著手裡的茶杯:「你放心,我好多了,沒覺得有哪裡不舒服。」
「我也看得出來。」解青鱗跟著笑了一聲,接著小心地說:「可是,我沒想到你會去那種地方散心……」
「食色性也,連聖人也這麼說,我也算是個男人,去趟妓館有什麼奇怪的?」傅雲蒼嗤笑了一聲:「解大夫你也不是這麼迂腐不化的人吧!」
「這當然沒什麼。」解青鱗釋然一笑:「只是我先前還以為雲蒼你是一個自律節制的人,倒是沒有料想到你也有這麼瀟灑不羈的一面。」
「人生在世,總要過得灑脫些,若是被什麼難以掙脫的東西羈絆住了,不是很痛苦嗎?」傅雲蒼像是在喃喃自語:「要是會令我痛苦的,就算再過美好,還是不要也罷!」
「雲蒼,可是出了什麼事了?」
傅雲蒼轉過頭來看他,目光複雜。
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和那些濃妝淡抹的女子們調笑,可是除了疲倦和滿心的厭煩再也找不到什麼感覺。甚至時時有投懷送抱的狂浪之舉,也總是被他推開,脂粉的味道更是熏得他幾欲嘔吐。
最後實在受不了,還是把滿屋子的女人趕了出去,一個人看著月光喝了半夜的悶酒。
都是這人不好,把他平靜的心攪了個地覆天翻,偏偏現在還在一臉關懷地問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不是好笑之極嗎?
解青鱗被他這種太過複雜的目光一看,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表情也慢慢凝重起來。
「解青鱗……青鱗……」傅雲蒼第一個移開了目光,嘴裡像是開玩笑似地念著他的名字。
念著念著,胸口又痛起來,只能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解青鱗看見他頸邊一點紅痕,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怎麼會不知道傅雲蒼去了妓館,不只是知道,從頭到尾,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沒有看見一個放蕩的紅衣伶妓在傅雲蒼耳後調戲似地咬了這一口,他也同樣看到了傅雲蒼把那群庸脂俗粉趕出了房間,一個人一言不發地喝了半夜的酒。
可就是因為看得清楚,他才更是覺得奇怪。
這傅雲蒼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難道真是自己猜錯了?他並不喜歡梅疏影那種飄逸高雅的樣子,倒是中意妖嬈嫵媚的?
可是面對翡翠也不曾見他絲毫假以辭色……
這人的行為,真是古古怪怪,令人頗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