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桂蘭怔了下,注意到老闆眼中毫不掩飾的輕蔑以及曖昧,心下自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當下也不多說,拿了錢便轉身離開了只打了四天工的餐館。
彷彿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雞,還染有艾滋病的事,每一個出來找樂子的男人都遠遠地避開她,每一個缺人的地方都拒絕聘用她。她不由得猜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可是卻想不出究竟得罪了誰。至於那些個經常會和她有些小摩擦的同行姐妹,包括小麗,即使看彼此不順眼,頂多也只是見面的時候搶搶生意,吵吵嘴,打打架,再也不會害她至此種田地。畢竟是同一類人,知道出來混不容易,決不會做得太過分。
想來想去,她也沒覺得自己做過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更想不出認識過什麼人有這麼大的能耐,所以最後還是將這一段日子的遭遇歸結於人衰走背運。又想到總有一天這霉運會有個盡頭,於是便又從茫然無力中振作起來。
為了能掙點生活費,她從銀行裡取了兩千塊錢,到市西路出了些小飾品,跟著人四處擺地攤。生意說不上好,卻也不算差。可是人背時做什麼都倒霉,沒做幾天,就被城管抓到,沒收了所有的東西。這一次不僅生活費沒掙到,連本錢也賠了出去。
更讓她感到絕望的是,當她那日傍晚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租的小屋的時候,赫然發現成功正可憐兮兮地蹲在外面,小屋的鎖已經換了。原來是屋主來過,把他趕了出來。
她怒氣沖沖地去找屋主,屋主竟然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她的租期到了,他不會再把房子租給她。並指控她得了不乾淨的病竟然還敢租他的房子,他沒找她賠償損失已經算是對得起她的了。
賠償損失!氣極了的吳桂蘭是欲辯無言,索性也不同他噤菕A被壓抑住的本性當即爆發,加上這陣子受的窩囊氣,一股腦全發洩在了屋主身上。臨走的時候看到抱著頭縮在地上,臉腫得像豬頭的屋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起來。或許她該去搶劫。
成功一直跟在她身邊,被她發火的樣子嚇得不敢說話。他可沒想到,她那麼瘦小,揍起人來竟然毫不含糊。
找了一家廉價的旅館暫時住了下來,吳桂蘭一邊找房子,一邊開始為兩人的生計發愁。成功雖然對世事仍有些懵懂無知,卻也可以察覺到吳桂蘭的窘境,心中便常常希望能幫她做點什麼。
也許是霉運快到頭了,那天旅館的老闆娘突然告訴他們,在靠近甘蔭塘的那邊有一個小院要出租,租金很便宜,每個月只要五十元。三間平房加一道磚砌的圍牆,在高樓大廈的夾縫中,城市規劃似乎遺漏了那麼一塊地方。老闆娘也沒騙她,只說那裡不乾淨,以前還有人住,租金也沒這麼便宜,這幾年沒人租了,屋主不敢住進去,又捨不得那塊地皮,找人看屋是真,租金只是意思一下而已。至於怎麼個不乾淨,老闆娘卻沒說。
吳桂蘭現在只是怕沒地方住,至於乾不乾淨,反倒不重要了。而且她從小就膽子大,對於這種事也不太放在心上。於是租了下來,當日就和成功搬了進去。
雪下得很大,吳桂蘭提著蛇皮袋走在人行道上,遇到垃圾箱就停下來,然後伸出那只戴著髒兮兮看不出顏色的毛織手套的手進去翻騰一下,看到能賣或者勉強能用的東西就撿起丟進手中的編織袋中。
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做什麼都不順,除了撿破爛,她再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熬過這段日子。
又冷又乏,吳桂蘭提著空扁扁的袋子走了很久也沒撿到什麼,這樣的天氣沒什麼人喝礦泉水一類的飲料,飲料瓶易拉罐等自然也就少了。大雪的天,其實真撿不了什麼,她只是不願傻呆在家裡什麼也不做而已。無意識地輕咳一聲,她感到小腹隱隱地有些痛,不由歎了口氣,看到前面就是地下通道的入口,於是走了下去。
在地下通道的椅子上坐下,無視來來往往的人流不時投過來的歧視眼光,她將左手輕輕按在小腹上,希望能捂暖和一點。
穿得已經不少了,舊大衣裡套了兩件毛衣,又用圍巾包住了頭臉,可是寒風還是直往骨子裡灌,感覺連血液都似寒透了。這地下通道裡倒是比外面暖和許多,至少沒有風。
這樣一天下來,掙的錢有的時候連一天的生活費也不夠,可是又比坐吃山空來得強,也許過幾天她可以試試再重操舊業。唉,真不知人衰可以衰到這種地步。
輕輕撫揉著肚子,她有些沮喪。這個小東西真是個麻煩,留下它似乎不是個好的決定。可是,誰叫她害怕呢。
想起那天自己從診所裡悄悄溜走的情景,她忍不住覺得好笑。一看到那些冰冷的器械,還有那讓人擺出古怪姿勢的手術床,她心中就起了疙瘩,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於是連想也不想便借口要上廁所,臨陣跑掉了。
事實上她一直沒有忘記以前有好幾個姐妹因為做人流的次數過多而再也不能生育的事。還有就是有的剛做完沒多久就去接客,結果反鬧了一身的病,這樣的事也很多。在那個手術室外面,她尤其清楚地想起這些。所以,留下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實在是因為她怕死怕痛,而不是因為那人們常掛在口中的莫名其妙的母愛。連他媽的父都不詳,哪裡來的這些什麼愛啊,真是!
嗯……究竟是哪個男人下的種呢,生出來不至於太難看吧?
她不由低下頭回憶起那些天接客的情況,反覆推敲了半天,依稀記得應該是一個酒鬼的。那王八蛋什麼防護措施也沒做。那王八蛋長得……好像還不差。她沒什麼把握地想,然後輕輕吐出一口氣。
腳冷得好像麻木了。動了一下,木木的沒有任何感覺,吳桂蘭忙交換著左右跺腳,直到感覺到疼意,才緩緩地站起來,往上走出了地下通道。
雪比開始還要大了,路上的行人仍然不見減少,多是如她一樣為生活奔波的底層勞動者。城市和鄉下的區別就在這裡,像這麼大的雪,村子裡哪還有什麼人走動,大都是窩在家裡做一些修修農具之類閒時的事。
「蘭妹兒……蘭妹兒!」
正當吳桂蘭一邊想著家裡的溫暖灶膛子,一邊將目光掠過人群尋找著人行道邊的垃圾箱時,一個男人不太確定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中,她不由站住。在家鄉,連著爹媽,村裡的人都是這樣叫她。這聲音很熟悉,她腦中閃過一個人,循聲看去,果然是他。
是她的小學同學張偉,她在牢裡時就是托他給家裡寄的錢,也是他幫她圓的謊。
「唉。」拉松圍巾露出臉來,她笑著應了一聲,看著他一臉疑惑地走向自己。
張偉人長得又瘦又小,和她年紀差不多,但看上去卻有三十多歲。他們都是這樣,因為生活又窮又苦,人也比城裡人顯老得多。吳桂蘭知道自己亦是如此,早已習慣,也沒精力去計較。
「你這是去哪兒啊?」吳桂蘭問,一開口一股冷風就灌了進來,嗆得人鼻頭發酸,心都涼了,她於是又把口鼻蒙上。
張偉撓了撓頭,憨憨地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天停工,陪朋友出來逛逛呢。」
吳桂蘭察言觀色,立時明白他的朋友實際上指的是女朋友,不由笑了起來,「這天氣……」原本是想取笑他兩句,卻在看見一個胖胖的女人神色不善地走向他們而打住。
「偉偉,你在做什麼?」那個女人帶著敵意地看了吳桂蘭一眼,一邊大聲嚷道,一邊走近,然後以一種佔有性的姿態抱住了張偉的手臂,「你去幫我看看那雙鞋好不好看。」說著,也沒同吳桂蘭打聲招呼,便拖著手中的男人往她剛剛出來的鞋店走去。
張偉有些措手不及,被女人拉得站不穩腳,又不好大聲地喝斥,只能匆忙地丟給吳桂蘭一個無奈尷尬的眼神和一句短促的話:「有事來找我。」
吳桂蘭並不介意,反笑彎了眼,點頭。
目光落在他們進入的鞋店。那裡正在打折,人卻不多。城裡的商店總是在打折——
她想起縮在家裡不敢出門的成功,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除了第一天為了讓他能出去找事做她曾給他買了件棉外套,他連件換洗的衣服也沒有,這些日子一直不順,沒顧及到他,他竟然也一聲不吭。想到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柔了下來。
不管日子怎麼難過,該給他添置的東西還是要添置的,要不收留他做什麼?
回到家,成功竟然不在,在屋子周圍找了一圈,也沒看到人影,吳桂蘭有些慌了。成功害怕接觸外面,一向是能不出門就決不會踏出門一步,別是發生了什麼事。想到最初認識那幾日他總是被人欺負得慘兮兮的樣子,她的心就緊了起來,趕緊出門去找。
一直找到華燈初上,吳桂蘭才憂心忡忡地回到小院。而成功,正如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裡等她回來,在他面前桌子上,擺著兩盤已有些冰冷的菜。見到她,他開心地站起來,臉上漾起討好的笑。
「你跑去哪裡了?」見他無事,放心之餘,一股無名之火瞬間湧上,吳桂蘭質問的語氣很沖,「以為這裡是旅館,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是不是?」雖然知道自己的火發得有點沒道理,他一個大活人,總不能一天到晚都窩在屋裡,但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疲又累加上虛驚一場,想來任誰也難以有好心情吧。
成功的笑僵在臉上,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緊張地交握在一起的手,原本期盼而滾燙的心漸漸變涼。
他不說話,吳桂蘭反而更加生氣,不經大腦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不想留在這裡就滾,我沒義務要養一個吃白飯又盡給我找麻煩的人。」
她是這樣想的吧,是這樣想的吧,養自己已經很難了,還要養一張閒嘴,她……還是不情願的吧。所以才會說出這樣惡毒的話。
成功抬起眼,看著她蒼白而惱怒的臉,一絲淡淡的悲哀的笑浮上唇角,「我知道了。」他低聲回答,然後轉身走出了仍敞開著的大門。她其實是不想要他的,他早就知道,只是還是想和她在一起,這造成了她的困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