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會整天一臉哀怨縮在旁邊梨花帶雨,誰曉得你是相思病還是牙痛啊?
杜瀛
有一天,一個少年士兵一時無聊,便晃到街上的算命攤去看面相。
命相師仔細端詳他的臉好一會兒,又順便看了一會手相,斟酌好久才說道:「這位軍爺命格十分特殊,我一時也不能分辨你的未來究竟是吉是凶。只能提醒你一件事:眼前當你人在汾州城裡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切記絕對不能往西走。」
「要是我不小心往西走了會怎麼樣?」
命相師的回答並不是例如「破財」、「血光」之類的籠統預言,而是更可怕萬倍的話語:「萬一如此,你跟你的意中人就會一生一世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到了當天晚上,天地變色。
盜賊攻進了城裡,到處燒殺擄掠,汾州城頓時成為地獄。
少年一面持刀與敵人奮力搏鬥,眼睛仍一面不斷四處搜尋著他心中掛念的人。
好不容易看到了那人,卻發現他為了保護一個小女孩,被敵人的馬踩得吐血倒地。
「南哥!」
少年飛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但是他力氣不夠,沒辦法把南哥拖走。馬背上的敵人殺紅了眼,舉起長槍就朝兩人戳下來。
這時,路旁躍出一名黑衣少年,手上長鞭一揮,敵兵頓時腦漿迸裂,跌下馬來。
黑衣少年拉住馬,對仍緊抱南哥不放的少年叫道:「快帶他騎這匹馬衝出去,到城西鎮隆寺找無礙大師!」
少年扶著南哥上馬,正要向黑衣人道謝,腦中忽然想到:
城「西」鎮隆寺?
——切忌往西……
唐朝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淡藍色的天空澄澈無暇,只有邊緣鑲了一圈冰霜似的白雲。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雖不能祛除北風中的寒意,仍然讓人精神清爽。
就在這樣宜人的日子裡,史上最璀璨的太平盛世結束了。
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從范陽起兵叛變,一天之內,大軍所到之處,望風披靡,各郡縣往往一見到遠處旌旗蔽天便嚇得魂不附體,直接開城投降。實在很難相信,當年稱霸西域的天可汗軍隊,今日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大唐帝國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開得艷麗絕倫,然而養花者只顧著賞花,忘了除蟲;等到第一片花瓣落下時,才發現已經爛到根了。
在獻城投降的官員中,有一個雍丘知縣令狐潮,被叛軍任命為大將,率軍攻擊淮陽郡,然而就在他出兵的時候,雍丘城人民趁機暴動,迎接唐軍將領張巡進城,並緊閉城門,力抗叛軍。
經此一沒,令狐潮顏面盡失,立刻帶領大批軍隊,將雍丘團團圍住,立誓再度攻下雍丘雪恥。然而張巡用兵如神,加上將士用命團結一致,雖然兵力遠遠不及令狐潮,每次都能將敵軍殺得大敗。令狐潮跳腳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這日,仍是兵臨城下。張巡手下郎將雷萬春登城跟令狐潮對話。雷萬春前不久才帶了一小隊人趁夜摸進燕軍大營裡,砍掉近千個腦袋,因此令狐潮一看到他就火氣上升;只是為了表現氣度,仍是堆出滿臉假笑,客客氣氣地跟雷萬春互相問候安好(其實彼此心裡都在問候對方的老娘安好)。寒暄完了,令狐潮就開始勸降,雷萬春則是勸他回頭,你一言我一句,全沒半點效用,誰也不肯讓步。
兩人僵持不下,令狐潮乾笑兩聲:「雷將軍不愧是張大人手下愛將連頑固都跟張大人有得拚……」話未說完,輕輕一招手,營中弓弩手立刻連發數箭,朝城上的雷萬春射去。唐軍沒料到令狐潮會話到講一半暴施偷襲,還來不及反應,六支箭已到雷萬春面前。
令狐潮料定雷萬春必死無疑,正在竊喜,誰知站在雷萬春左右兩側的兩名執戟長上同時出手,左側的人一揮長鞭捲住四支箭,右側的人長槍舞動,彈開剩下兩支。一瞬間便化解了危機,而雷萬春從頭到尾一動都沒動,連眉毛也沒抬起一下。
這一下變化太快,雙方軍士都怔了一回,唐軍隨即清醒過來,有人歡呼鼓掌,也有人憤慨狂怒,彎弓準備還擊,但是沒有雷萬春的命令,無人敢真的把箭射出去。
「令狐大人想必是嫌雷某話太多,聽煩了。雷某這就告退了。」
下了城樓,一名男子迎面走來。來人約四十出頭,身材高大,全身上下散發著耀眼的英氣,令人不敢正視。此人乃是張巡手下另一名大將,同是也是江淮第一大幫赤膽幫的前任幫主南霽雲。
「雷賢弟,剛才真是驚險。」
「有勞南兄費心了。」
「愚兄剛才遠遠看兄弟你,面對萬箭齊發卻還能不動如山,一時還以為你不知什麼時候換了個木頭人當替身,賢弟果然膽識過人。」
雷萬春苦笑:「兄弟這不叫膽識,是沒處跑了。還多虧南兄借我兩員猛將,否則兄弟現在早已是死屍一具。」
南霽雲微笑環視左右兩名救了雷萬春性命的執戟長上,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時,更是多了份驕傲:「不錯,你們兩個的功勞簿再加一筆。」
雷萬春長歎一聲:「照常理,本該重重賞賜,偏偏眼前手頭上什麼都沒有,實在是愧對賢才。」
那名使長槍的執戟長上開口道:「將軍無須為這種小事煩心,現在戰事方熾,城裡軍民都是清苦過日,況且反賊未平,就算領了賞賜,也沒有心情享用。不如等平定叛賊後,再來一併論功行賞,大夥衣錦還鄉,那才是人生至大的得意事。」
雷萬春笑道:「說得好!年紀輕輕便如此懂事,確實難得。南兄,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持槍青年正是南霽雲的長子南英翔。他年僅二十一便學會了父親精通的七十六招槍法,加上個性沉穩冷靜,對部屬統御得當,雖然眼前只是官階最低的執戟長上,人人均視之為下一代的大將。
南英翔的五官跟父親一樣端正深刻,但是南霽雲出身草莽,身上難免有股粗豪之氣,做兒子的多讀了幾天書,氣質較為溫文儒雅,若是換下戰袍,活脫脫便是位翩翩佳公子,完全看不出是武人。
南霽雲笑道:「雷賢弟別整天淨誇他,當心寵壞了年輕人。」
旁邊另一名使長鞭的執戟長上插嘴道:「賞不賞賜都無所謂,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為了求賞賜才從軍的。不過各位不用感動,我也不是為了忠君愛國才來的。」
南霽雲問:「那是為什麼呢,杜瀛?」
杜瀛昂首道:「我的畢生志願,就是跟天下英雄一起成就大事,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因為我聽說這城裡英雄多,所以我才來從軍,否則啊,就算拿八抬大轎,萬兩黃金來請我,也休想我穿上這醜死人的軍袍。」
雷萬春道:「那麼?要是叛軍那邊出了更讓你敬佩的英雄,你就改投到那邊去了?」
「那當然。」
南霽雲和雷萬春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杜瀛是武林名門龍池派掌門廣文大師的嫡傳弟子,因仰慕南霽雲的聲名而入伍。他武功甚高,做事還算認真,從軍之後立功不少,張巡對他相當看好。但是此人年少氣盛,個性又高傲,常常不看時間地點大放厥辭,著實讓當長官的南霽雲頭痛不已。
沒想到南英翔卻拍起手來:「好極,好極!」
南霽雲道:「好什麼?」
南英翔道:「叛軍之中全是群貪婪橫暴,不忠不義之徒,哪裡會有什麼英雄?所以這就表示,杜兄弟是跟定我們了!」
南、雷二將均是一笑,氣氛輕鬆不少。
二位將軍還要去向張巡報告事情,所以南英翔和杜瀛便告退離開。臨走前南英翔不由自主地望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
「有事?」
「沒有……」
南霽雲還算瞭解自己兒子,道:「那件事我還要再想一想,你等著吧。」
「是。」
在回營的路上,杜瀛道:「了不起,南老大果然是舌粲蓮花,佩服佩服!」
南英翔笑道:「因為我不像杜大俠那樣武藝超群,只好靠一張嘴了。」
「講這什麼話!」
兩人年齡相近,原本即容易打成一片,再上他們之前由汾州城一起率領數十名平民百姓南下逃難,一路上患難與共,情誼更是深厚。
杜瀛忽然換了副鄭重的臉色:「南老大,下了哨去軍醫那兒看看聶阿鄉吧,情況不太妙呢。」
南英翔的笑容也淡去了:「鄉魂……傷勢惡化了嗎?」
「什麼惡化,從來就沒好過吧?看看他上次是什麼表現,刀斷了還一直往前衝,這哪叫打仗?存心送死嘛。現在更離譜了,全身的血都流掉了一半,居然還不肯吃藥,不曉得是在嘔什麼氣,他沒病那軍醫都快給他氣死了。」
南英翔歎了口氣,一言不發。
「我說,你是他結拜兄弟吧?倒是去勸勸他呀。」
「我不去。」
「喂……」
「老實跟你說,他就是在氣我。我跟他鬧僵了,就算我去了也只會讓他傷勢更重而已。」
「所以你就乾脆不管他死活了?」
「我何嘗願意這樣?當初在汾州,若不是他拚死帶著我突圍求醫,今日早就沒有南英翔這個人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要報答他。況且他年輕不懂事,就算讓他一些,也算不了什麼。可是這回他實在太離譜,超過我的界限了。」
「你們到底在吵什麼呀?」
南英翔強忍怒意:「他明明答應幫我保密,居然還跑去告訴我爹……」
「告訴你爹什麼?」
「……慈兒的事。」
杜瀛恍然大悟:「啥?搞了半天原來是那件事啊?我說南老大,你大錯特錯了。」
「我錯了?平常他犯再大的錯,我都可以原諒,但是他背叛我……」
杜瀛打斷他:「不是他,是我。」
「什麼?」
「是我告訴你爹,你的心肝寶貝崔慈心姑娘以前是汾州城的妓女,聶阿鄉什麼都沒說。」
南英翔厲聲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沒辦法,天生嘴大,一個不小心就說溜嘴了。不好意思哦!」
南英翔一時氣結,張口許久才想到一事:「不對,鄉魂明明承認了,而且還說了好多過份的話。」
「你又不是不曉得他那個個性。你不分青紅皂白一口咬定是他,他當然更是跟你對上了啊!」
南英翔無地自容:「我……我還打了他一耳光!這可怎麼辦……」
「那又怎樣?他那死脾氣本來就欠揍得緊,你不用自責啦。」
「我怎麼可能不自責?」
整個下午南英翔在焦急悔恨中度過,一到換班時間,他立刻飛也似地衝向軍醫廬。
聶鄉魂坐臥在病床衛,面無表情的臉活像敷了層灰泥。他在上一次的夜襲中挨了七八刀,傷勢頗重,現在整張臉一點血色也沒有,原本豐潤的雙頰更是瘦得凹陷了下來。
他是個相當體面的年輕人,有一雙形狀完美的杏仁形大眼,眼角微微往上揚,帶出一股奇異的媚態,但那眼神中總是帶著憤怒、挫折和孤寂。他的唇瓣豐潤柔軟,現在雖然蒼白如紙,更強調了愛恨分明的個性。明明是稚氣未脫的臉,卻又寫滿了超齡的滄桑和成熟,讓人打從心裡不安起來。
他從軍只有兩年多,只在軍中學了最基本的刺擊和搏擊術,武功自然遠不及南英翔和杜瀛,但是他為人機靈,辦事麻利,沒多久就被選為張巡的隨侍傳令兵。這在軍隊裡被認為是最大的榮耀,就一個年僅十九,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是心滿意足了。
現在,他倚著床頭,漠然地聽著四周傷兵發出的呻吟聲。他的目光每隔一會兒就會瞥向門口,但總是立刻轉開。他在期待某個身影的出現,卻又不斷命令自己不能太過期待。
幾天以來,這焦灼又無謂的動作快把他逼瘋了。每當門扇開啟,他便像被雷劈中似地跳起,但是下一刻當他看見走進來的不過是軍醫、醫護兵或其他不相干的人,立刻氣堵咽喉,差點當場哽死。就這樣不斷地重創著自己,此時已是心力交瘁,暗自猜想當下一次門打開時,人還沒進來他一定就已經氣絕身亡了。
門開了,還來不及逼自己冷靜,朝思暮想的人走了進來。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反應,只能張口結舌地望著那天神般的身影。
望著他靠近,心中隱隱有一股聲音在絕望地呼喊:「萬一他不是來看我的……萬一他視而不見地走過去……」
南英翔在他床邊坐下。
「你臉色不太好。」
聶鄉魂張口:「人品差當然氣色也差了。」口氣很冷,聲音卻幹得厲害。
南英翔苦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生氣。這不就給你賠罪來了嗎?」
「賠罪?」聶鄉魂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
南英翔誠心誠意地懺悔:「杜瀛已經告訴我了。我真是該死,居然沒查證就冤枉你。實在沒想到杜瀛會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兄弟,是大哥對不起你。」
聶鄉魂心中一震,他跟杜瀛雖然也是從汾州一起逃難的同伴,但交情不過泛泛,沒想到他居然會替自己頂罪。在吃驚之外,更強烈的是被澆了一頭冷水的失落。
原來你是因為冤枉了我,這才來找我和好。要是我真的拆了那女人的台(事實上也真的拆了),你就跟我從此分道揚鑣了,是不是?
心中忿忿,轉過頭去硬是不看南英翔。
南英翔長歎一聲:「我知道光是道歉是不夠的。我胡亂動手打你,原是該受些教訓。你儘管打還我好了,打到你滿意為止,不用客氣。」
聶鄉魂冷冷地道:「何必呢?你根本不希罕我原諒你,又何苦委屈自己?」
「說這什麼話,我們可是結拜兄弟,做大哥的怎麼會不希罕你?」
聶鄉魂提高了聲音:「有了女人,誰還管兄弟啊?你省省吧!」
南英翔連忙制止他,免得吵了其他人休息。長歎一聲:「話不能這麼說。你跟慈兒對我而言是不同的,你是我兄弟,她是我未來的妻子,怎麼能相提並論呢?」
聶鄉魂咬牙道:「我哪兒敢跟她相提並論啊?在崔大美女面前,我聶小子算哪棵蔥?」
南英翔按住他的手,柔聲道:「鄉魂,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大哥的心嗎?」
聶鄉魂心中劇痛,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心道:「是你不明白我啊!」
「吃藥了。」醫護兵端了藥湯過來。聶鄉魂別過頭去,看也不看一眼。
「鄉魂,別鬧了,快吃藥啊。」
醫護兵這幾天已經被他氣飽了,冷冷地道:「南執戟不要勉強他了,他根本不想治好。治好了又得上戰場,多危險哪。」
這句話有如火上加油,聶鄉魂跳了起來:「是軍醫逼我留下來的,你以為我愛窩在這破地方啊?看我不順眼是不是?可以啊,我馬上走……」
南英翔一手按住他,示意醫護兵把藥留下再離開。
「你不要這樣,傷兵那麼多,藥材也是有限,倒掉多可惜。」
「那給別人喝好了,不然你喝也行啊。」
南英翔並不生氣:「好主意。」竟真的端起藥湯喝了一口,聶鄉魂正兀自吃驚,豈知更驚人的在後頭。南英翔口裡含著藥湯靠了過來,唇緊貼在他唇上,硬在他震驚之中,將藥湯渡到他口中。
聶鄉魂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旁邊的傷兵無意間看到,也呆住了。
南英翔面不改色:「你是要自己喝完,還是要我繼續餵你?」
聶鄉魂的腦袋完全失去作用,乖乖將碗接過來喝完,南英翔要他躺下休息,萬分溫柔地為他拉上被子。
聶鄉魂蒼白的臉現在紅得像煮熟的蝦,裹在被子裡一動也不敢動。
南英翔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柔聲道:「趕快好起來,張大人跟大夥都在掛念你。」
「嗯……」
南英翔拿出一個蕎麥餅:「你吃不吃?我可餓死了。」
聶鄉魂搖頭,南英翔便老實不客氣大嚼起來。
「好吃嗎?」
「沒你做的好吃。」聶鄉魂自幼是僮僕出身,煮飯打掃等雜事樣樣來得,不時會做些點心給南英翔打牙祭,手藝著實不差。
沉思了一會兒,南英翔道:「至於我跟你的帳嘛,我不是還欠你一個要求嗎?現在再加一個好了。」
「什麼要求都可以嗎?」
「那當然。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我一定給你辦到。」
聶鄉魂想了想:「那麼,我的第一個要求,以後要是我真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你一定要原諒我。」
「行。第二個呢?」
「我還沒想出來,先記下。」
其實他早就想出來了,但若是這時候說出「求你別娶崔慈心」,只怕會破壞了這得來不易的融洽氣氛。
南英翔微笑:「你真愛吊胃口,好吧,我等著就是了。」
兩人又聊了些不相干的小事,聶鄉魂知道南英翔又累了一天,便催著他回去休息。
南英翔離開前說:「你已經十九歲了,也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
聶鄉魂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咀嚼著他說的話。未來……
是啊,十九歲,已經是個大男人了呢。
但是,要是沒有你相伴,我就不知道未來到底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