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甘願給豬下跪,就活該豬屎淋頭
聶鄉魂
如果那天,南英翔早半個時辰到達太原,一切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奉父命前往太原辦事,路上略有耽擱,進城時天色已晚,客棧的房間全滿了,大一點的客棧卻又太貴住不起;因此他跟客棧掌櫃商量,用一半的價錢讓他在柴房睡一晚。
悶熱又髒亂的柴房當然不會是熟睡的好地方,因此到了半夜,他被隔壁廚房裡傳來的一點小聲響吵醒了。躡手躡腳來到廚房門口張望,只見裡面有個披頭散髮,骯髒破爛的小小背影,正在翻著爐架上的鍋碗瓢盆,尋找一點殘羹剩飯。顯然是街上的小乞丐,趁夜溜進客棧找東西吃。
這一路上,南英翔天天都看得到這樣孤苦的身影,早已心酸不已,現在又有一個可憐的孩子近在咫尺,他當然不會視而不見。
「餓了嗎?我有東西給你吃,別偷人家的。」
那小丐聽到背後人聲,嚇得猛跳起來,想衝出去,偏偏南英翔擋住了門口;他滿臉污穢,南英翔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只見到兩隻大眼骨碌碌地瞪著他。正想說此一話安撫他,孩子一把抄起旁邊的菜刀對著他:「不要過來!」
「你不要怕,我不會害你的。」
刀子在空中揮舞:「走開!」
懶得多費唇舌,南英翔一個箭步欺近小丐身邊,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只握刀的手腕,菜刀匡噹一聲落地,小丐拚命掙扎,卻脫不出南大公子掌握。
「我說了我不會害你……」
「哎喲!」小丐忽然蹲下身去,用另一隻手捧腹哀號起來。
南英翔大驚,鬆了手:「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這時那孩子大喊一聲,猛力往前一撲,腦袋正撞在他胄上,南英翔給撞得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小丐趁隙往門口衝去,一個不注意撞到了旁邊的棚架,上面所有的瓶瓶罐罐同時摔破,又發出了震天巨響。
小丐逃到後院中,只見前院的燈已經亮了起來,還有人聲嚷嚷:「賊來了,抓賊啊!」正急著要爬牆出去,忽然被身後一隻手捂了口,將他拖進屋裡。
當客棧掌櫃帶著小二急吼吼地衝到後院察看時,只見借住在柴房的少年公子站在門口打躬作揖。
「掌櫃的,真是對不住,我口渴起來我水喝,一不小心撞倒了棚架。打破的東西我全部都會賠的。」
眾人知道是一場虛驚,念了他二句,一個個嘟囔著回去睡了。
南英翔回到柴房,只見那小丐正蜷縮在角落,怯怯地看著他。南英翔長歎一聲,從包袱中摸出乾糧扔給他:「吃吧。」小丐接了乾糧,先是小心翼翼地啃著,但實在是餓得慌了,沒一會兒就狼吞虎嚥大嚼起來。
南英翔揉著疼痛的胃,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丐瞥來警戒的一眼,考慮了一下,然後含著滿嘴食物口齒不清地回答了:「聶鄉魂。」
臥龍谷位在淮陽山中,杜瀛帶著聶鄉魂搭船順著汴水而下,在汴水入淮處下了船,然後在山中走了一天一夜才到。
入口是一面爬滿籐蔓的巖壁,杜瀛取出一把龍爪形狀的金鑰匙,將它鑲在巖壁上的一處凹槽中,巖壁上出現了一道密門。二人在漆黑的隧道裡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進入谷裡。
杜瀛沒騙人,此處果然是個洞天福地。四面都是雲霧繚繞的絕壁,沿著山壁是一圈美麗的白樺樹林,小溪在其中蜿蜒而過,在地勢最低處匯成一座湖。湖邊一座清涼方正的木造樓房,雖然年代久遠,仍然牢固如新。正門橫樑掛著一塊匾,上面用仿褚體大書:「潛龍水榭」。此處正是龍池派開山祖師行執大師晚年清修之所,現在則是龍池派弟子考校武藝的地方。
以往每年都有人過來,所以衣物、棉被柴火樣樣不缺。至於食物,穀倉裡有存糧,湖邊有野菜,湖裡有肥魚,樹林裡有鳥獸,可說應有盡有。只有一點不妙:杜瀛的鑰匙只能從谷外打開入口,至於出口的鑰匙則藏在白樺林某處,而林子裡滿是致命的機關。
龍池派弟子學藝滿七年後,就得來此谷居住,通過樹林裡的機關,拿到出口的鑰匙順利走出谷外,才算學成過關,從此可以自由下山。這地方杜瀛自然是來去自如,至於聶鄉魂根本是插翅難飛。再加上近年的戰亂,龍池派的武藝點校暫停,短期內不會有人進谷來。這座有如世外桃源的幽谷,成了囚禁他的最佳牢獄。
聶鄉魂自從被南英翔送走,已是心灰意冷,再見了谷裡這副陣仗,自知逃離無望,更是了無生趣,幾天下來始終不吃不喝,一句話都沒說。他在汴水舟上曾經數次試圖跳河自盡,逼得杜瀛只得點了他穴道,每日硬灌麥糊到他口中。到了谷裡,杜瀛仍不放心,將所有刀械繩索全部藏起來,才解開他穴道,並且一雙眼睛從早到晚緊盯著他,一刻也不肯放鬆。
聶鄉魂並不著急,他知道杜瀛總會有鬆懈的一天,到時就是他做了斷的時候。只要他下定決心求死,他就一定死得成。像杜瀛這樣只知嘻笑玩鬧度日的人,不會知道他的決心有多大。
杜瀛常常拉著他在安全的樹林裡散步,嘴裡不停地告訴他一些龍池派師兄弟們的趣事,想逗他開心,但聶鄉魂總是充耳不聞,有如槁木死灰。
真是愚蠢。他心裡暗笑著杜瀛。他以為用這些無聊老套的伎倆就可以改變他聶鄉魂的心情嗎?從來沒嘗過情傷之苦的人,哪裡有辦法讓別人振作呢?
原本這世上除了南英翔以外,其他東西全都是幻影,南英翔不在了,幻影便全部崩裂,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空白。空白從他腳底開始蔓延,鋪天蓋地佔滿了全部的世界。在這空白中只有死寂一片。即便山川碧水映在他眼簾上,那也只是空白的影子;就算風聲鳥聲人聲在耳邊迴盪,那也全是空白的回音。
只是這空白的回音也太吵了點。
「一串炸蟋蟀,二個大南瓜,三支鴨翅膀,吃了長命百歲哦——」
每當他完全封閉自己,沉浸在無邊的悲傷中時,杜瀛就會扯開喉嚨,唱起他自己編的怪歌。五音不全也就算了,他的無敵大嗓門也早就見怪不怪,只是,那種恐怖的歌詞到底怎麼生出來的啊?
在最需要平靜的時候,旁邊的人卻只會整天耍寶胡鬧,怎麼看都是在嘲弄他。雖然怒火中燒,但聶鄉魂心知肚明,杜瀛是在激他開口,只要一出聲抱怨,他就輸了。所以他硬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忍受這些噪音。
然而杜瀛玩上了癮,永遠有使不完的花招鬧他,讓他怒氣逐步上升,瀕臨爆發邊緣。
這日,杜瀛又是半扛半拉地把他拖上了谷內最高的龍騰峰。
到了峰頂,只見四周白茫茫一片,像極了聶鄉魂心中的荒涼。崖下全是浩瀚的雲海,不時隨著猛烈的風勢變幻翻滾,光是望一眼就會暈眩。
杜瀛笑道:「你瞧這裡風景可好?」
聶鄉魂爬了上千階台階,早累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再聽他一派悠閒的問話,幾乎要破口大罵,但終究還是壓下了火氣,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心想:「什麼都沒有,哪來的風景?」轉念忽然想到:要是趁著杜大俠不注意,往山下一跳,豈不是一了百了?
才這麼想著,赫然發覺杜瀛居然已經站到崖邊去了,腳尖緊挨著崖邊,只要風勢稍大或是他一低頭,馬上就會栽下去。更可怕的是他居然還轉過身來背對著雲海,臉上仍是一派輕鬆的笑,倒把聶鄉魂嚇得腸胃打結,只能呆站著看他有什麼把戲。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杜瀛說:「因為這裡是尋死的好地方。」
杜瀛無視他圓睜的雙眼,繼續說道:「我們出城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我是使盡了渾身解數來開導你,可是你全不領情,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德性。姓杜的再不甘願,也得認輸了。」
你現在才覺悟啊?聶鄉魂心中冷笑。
「我當初在南家父子面前誇下海口,不出一年,一定把你教得服服貼貼地帶回去,這會兒牛皮吹破,我是再也沒臉回去見他們。再這樣耗下去也只是浪費你我的時間,更有辱我龍池派的名聲。所以我看以後你就自己保重了,杜瀛今天要一死以謝故人!」說完竟往後一仰,筆直從崖上墜了下去。
「啊——!」聶鄉魂失聲驚叫,飛奔到崖邊,只見崖下雲霧繚繞,深不見底,陣陣寒氣直逼臉面,卻哪裡有杜瀛的人影?
聶鄉魂腦中天旋地轉,險些跟著摔下去,直覺地趴在地上,朝著山下發狂地大喊:「杜瀛!杜瀛!」
沒有回音。
他只覺心膽俱裂,腦中一片混亂,只有一個聲音:他為什麼要跳下去?為什麼?
伸長了脖子想再看清楚,但那片致命的濃白彷彿活物般地張牙舞爪,好像隨時要將他吞噬,他不敢多看,只得別開頭。想到杜瀛喪命,自己鐵定得一生老死在這無人谷裡,當真是魂不附體,忍不住又張口大喊:「杜瀛!杜瀛!」
忽然有個東西從白霧中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聶鄉魂嚇得厲聲尖叫,一回頭,只見杜瀛嘻皮笑臉的腦袋靠在崖邊看著他。
「找我嗎?」
聶鄉魂瞪大了眼:「你!……」一眨眼,杜瀛已從崖下縱身躍起,立在他身邊,一隻手將他拉起,往後拖了數步:「別待在那邊,很危險。」
聶鄉魂驚愕漸消,怒火上升:「你到底在搞什麼!」
「我下去找東西。」
「找什麼東西?」
「你的聲音。現在找到了。」
聶鄉魂身體動得比大腦快,還來不及思考,「啪」地一聲,已甩了一巴掌在他臉上。
「你覺得很好玩是不是?捉弄一個生不如死的人找樂子,好得意嗎?這就是龍池派大俠的風範?」
杜瀛臉上的掌印有如火烙般鮮紅,但他似乎不覺得痛:「奇怪了,你既然生不如死,又何必那麼擔心我的死活?還喊得跟殺豬一樣。怕我死了沒人照顧你,是不是?看來你的死意也沒有那麼堅決嘛。」
聶鄉魂氣得眼前發黑:「好,我告訴你什麼叫死意堅決!」回頭拔腿往崖邊衝去,但跑了沒幾步,杜瀛已一把摟住了他的腰,將他拖了回來。
「放開,放開!你這混蛋!」
杜瀛把掙扎不已的少年緊緊抱在懷裡,笑道:「我就喜歡你這個性。」
「叫你放手!」聶鄉魂仍在掙扎,但是杜瀛的手像鐵箍一樣困著他,讓他動彈不得。
「好啦,是我不好,我跟你賠不是了。」
聶鄉魂氣力不敵,只得停止反抗,恨恨地「哼」了一聲。
杜瀛放開手,一面幫他整理衣衫,口中說著:「還有,崖下三丈的地方有塊凸巖,你跳下去是死不了的,只是難免斷手斷腿,到時日子就更難過了。」
聶鄉魂揮開他的手:「沒空跟你扯!我要下山了。」
杜瀛拉住他:「一千多階矣,你要用走的下去啊?很累的。」
「不然呢?飛下去?」
「錯了,是溜下去。」
聶鄉魂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山壁旁散置著四五片巨大的石板,表面異常光滑。杜瀛說過那叫「試劍巖」,質地堅硬,當年行執大師在這峰頂練劍,居然像切蘿蔔一樣將巨石劈成了四五片,可見劍術之精。據說龍池派後代無人能及,眾弟子嚮往不已。
「你……你想做什麼……」
杜瀛搬來一塊石板,將它斜架在階梯頂,然後一把將聶鄉魂拖過來,用腰帶將兩人緊緊縛在一起。
聶鄉魂貼在他懷裡,早羞得面紅耳赤,大叫:「你幹什麼啦!」
「你最好是抓緊我,萬一腰帶斷了就糗了。」說著便帶著他一起伏在石板上。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不會吧……
「喂,你……」
「走了!」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石板帶著兩人由階梯頂俯衝了下去。
「啊啊啊——!」聶鄉魂失聲慘叫,卻沒忘記緊緊抓著杜瀛的頸子。
「我快給你勒死了!」
「啊——!」聶鄉魂完全沒聽到他說什麼。石階筆直而陡峭,這樣滑行其實跟直接跳下去沒什麼分別,他只覺得五臟六腑全都要飛出來,全身骨肉幾乎迸裂粉碎,只能緊合雙眼,不住地驚叫。杜瀛一手抓著石板邊緣,另一手千辛萬苦地掰開脖子上的束縛,將聶鄉魂的雙手搭到自己肩上,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
「過癮啊!哇哈哈!」
快到山腳時,杜瀛攬緊了懷中的聶鄉魂,一手聚集真氣,往石板上一拍,兩人彈了起來,在空中翻了一圈,安穩地落地。就在此時,「轟」地一聲巨響,石板重重撞在地面,碎成了細粉,在空中飛散。
杜瀛得意地大笑,解開了腰帶,聶鄉魂立刻癱倒在地上。
「你看,這不是到了嗎?」
聶鄉魂喃喃地道:「瘋子……」聲音卻已啞了。
杜瀛長歎一聲:「你要知道,現在年月不好,人總得苦中作樂才活得下去呀。」一手將他托起:「別怕,沒事了。要我背你回去嗎?」
聶鄉魂回過神來,用力甩開他:「我自己走!」
「好吧!」杜瀛怡然一笑,低下頭來在他額上一吻:「我先走了!」說著逕自往前走去。
聶鄉魂這回真的徹底呆住了,望著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按著額頭,張口結舌。
他他他他……他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