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還等到老爺子去跟駱鳶飛說道,柳嘉子早就頂著一張淚容哭到他懷裡去了。她添油加醋說了好一通,到頭來駱鳶飛只明白了一件事:絲竹故意找茬欺負柳小姐。
那幅夜裘圖是他所作,柳嘉子因他被封為女官,他答應幫她脫離苦海,他宣稱要娶她為妻助她擺脫女官身份——這每一步都是他定下的,總不能因為他自己而給柳嘉子帶來傷害吧!
「你別再哭了,先擦把臉,我去找絲竹談談。按理說,她是不會幹出這種事來的。」對她,駱鳶飛還是信任的,怕的是絲竹把對他的嫉恨全都發洩在柳嘉子身上。
「先生還是別去了吧!」柳嘉子一臉淚痕,眼眸間藏著幾許憔悴的美,「要是因為嘉子,讓先生和夫人之間鬧出什麼不快來,嘉子豈不成了罪人嘛!」
駱鳶飛也怕因此事讓他和絲竹之間原本已經異常緊繃的關係變得更加棘手,「也罷,我還是……」
他話未落音,柳嘉子忽而掩面大哭起來,「嘉子出身卑微,如今又鬧出宮闈之亂,只求夫人能善待便知足了。」
她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要是駱鳶飛還不出面為她向絲竹說情,那他成什麼人了?
男人仗義之氣湧到胸口,駱鳶飛二話不說去了賬房。他前前後後也跟著她忙了一段時間,本想藉著這機會增進夫妻感情,哪知又冒出柳嘉子這檔子事,只等拿到宮裡准許她送歸原籍的批文,他才有時間好好陪伴絲竹。
好在妻子是自己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去彌補兩人間的縫隙。
這樣想著,他便踱到了賬房門口。沒等他開口,裡頭的冷言冷語先冒了出來。
「怎麼?為了你的絕色大美人興師問罪來了?」
絲竹的質問比他來得快一些,駱鳶飛想解釋,可事實卻又跟她說得不差。夫妻間哪還需要客套,他直奔主題:「聽說你今天當著下人的面打了柳小姐,你讓她以後在咱們府裡怎麼待下去啊?」
「她日後還要在府里長住下去嗎?」絲竹不解釋今日發生的衝突,專挑他的語病開刀,「你不是說娶她只是為了幫她擺脫女官的身份,現在又說『日後』,你有什麼打算盡可以跟我明說。你畢竟是駱府的三爺,您下的決定我唯有遵從的分,哪還敢干預?」
剛才還在說她對柳嘉子的態度問題,怎麼一轉眼就成了他的錯?駱鳶飛不甘心居於下風,憑著一股求勝心發出反擊:「我就知道,你因為嫉恨我要娶柳小姐,所以才故意當著下人們的面教訓她。」
「在你眼中,我是那種夾私報復的人嗎?」虧她跟了他這麼久,他也太將她看扁了。
「難道嘉子那樣一個如仙美人還誣陷你不成?」在駱鳶飛眼中,凡看上去氣質如仙,美麗不凡的女子做出來的事也該是清澈飄逸,不沾俗氣的。
若要說絲竹真有哪裡不好,在他看來就是太過入世,少了幾分不凡。
做女人,還是做個看上去溫婉無害的絕色佳人討巧些——絲竹如是想,如是說:「不要在我面前維護另一個女子,不管我有多麼縱容你,多麼遷就你,我都不可能容忍這一點——不只是我,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妻子會容忍丈夫在自己面前特別維護另一個女子,而且還是位絕代佳人。」
「我以為你是不同的。」駱鳶飛認真起來,當年他在竹林裡初見她時,他便認定她是女子中非同尋常的,否則也不會看盡天下美人,卻偏要娶她為妻。
「我們怎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忽而感慨起來。
「我也常想,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找不到答案,唯有拿出袖裡珍藏的那張竹床,悉心雕刻起來。
她雕刻竹器的時候還是那樣入神,駱鳶飛不禁記起見她的第一面,「是啊,我常常也在想,既然當初我能動了娶你的念頭,我們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別再安慰我了,娶我是為了給你爹一個交代,為了幫你駱家。」絲竹不敢再有多想。
「世間有那麼多的女子,可我偏偏選中了你。即使不願意承認,可我知道,你對我是特別的。」承認這點比他想像中來得容易,「只是……」
有這句特別,她已經知足了,「只是你沒想到,我會收回我的感情,只做駱家三夫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讓我害怕。你比我想像中更快地適應了金族的生活,你經商的手段,你玩弄金錢、權術的手腕,讓我幾乎肯定:你答應嫁給我,就是為了過上這種滿眼黃金的生活。於是,我開始釋懷,覺得在這場婚姻中,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沒道理我要賠上我不願給的真情。」他輕歎,他的真情其實是付出後再收回的,「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為你作幅美人圖。可不知原何,我畫盡天下美人,卻獨獨畫不出一個你。」
「因為我不是美人嘛!」她自嘲。
他卻笑不出來,「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身影,所以反倒無從畫起。原以為成了親,心定下來,我便會平復。可我的畫技一直未能好轉,不管什麼樣的美人坐在我面前,我總會拿她的眉眼與你的相比較,一個無法專心作畫的畫工怎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畫師?所以,我開始逃避,這只是原因一。」
她默不作聲地歪在一旁,靜聽著他壓了許久的心聲。
「原因二是你的精明,你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是以禮相待,時時微笑,幾句軟話說得大家找不到方向。可是細細分辨就會發現,駱家的每個人都被你擺佈在手中。原本由爹掌握的經濟大權被你握在手中,原本成天在外面瞎鬧事的老二一見你便壓低了聲音,阿野更是唯你馬首是瞻,連對你最不服氣的小財也順著你的腳步行事。更別說你安排在我身旁的那些小廝,他們雖是伺候我的人,卻最聽你的話。任何一個有點骨氣的男人發現自己週遭的環境變成如此這般,很難沒有危機感吧!」
「是你讓我盡快適應駱家的生活,以駱三夫人的身份主持好這個家。這是你娶我的全部原因,你忘了嗎?」為了不讓他有一天說「娶你,我後悔了」,她毅然挑起了這副重擔,只敢躲在臥房裡抱著竹子刻那些小玩意,聊以自慰。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傢俱,跟他們成親的臥房裡的傢俱擺設一模一樣,只是小了許多。從桌椅到梳妝台,從大的櫃子到小的竹燈籠,直到她最後做成的那張床。
本該讓兩個人臥眠的床總是擁著她一個人的清冷,刻完了這張床,便刻完了她給他的所有機會。
空竹無心卻能成花。
只是他不知,竹子開花便離死不遠。他住在空竹軒裡,對著竹子畫了那麼多年的美人,卻不知竹林間那星星點點的白花雖不起眼,卻預示著一棵竹子的死期。
她對他的心已然死了,再救不活。
「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壓力,你放心娶柳嘉子吧!無論你是真娶她還是假要她,我都……成全你。」
她心中的竹被掏空了,隱隱地開出幾朵白花來。
「夫人,對不起。」
三爺和夫人之間的對話小財躲在門後頭都聽見了,怎麼也未料到三年裡冷若冰霜的夫妻倆第一次敞開心扉的交談竟充滿了決絕的味道。
「為什麼向我道歉?」絲竹專注於手中那張縮小版的竹床,無暇理會小財滿臉歉意。
夫人進門三年了,小財第一次向她低頭,「要不是為了我,您也不會打柳嘉子,也不會因此跟三爺鬧得不快。」
這能怨她嗎?絲竹誠實地告訴自己:「我只是借題發揮,給柳嘉子一點顏色。每個女人都是有嫉妒心的,我也不例外。」
「我還以為夫人完全不在乎爺的種種荒誕行徑呢!」小財說話向來不留情面,誰令她佩服,她敬誰,誰做了蠢事,她鄙視誰。
絲竹輕歎了聲,真要不在乎,她也不會出手打柳嘉子那巴掌了。修煉了三年,到底還是功力不到家。
這倒也沒什麼,反正這種隨性而為對她來說是最後一次,她原諒自己。
「倒是你們,以後沒我關照,在柳嘉子手下可要小心了——尤其是你,小財。」在這之前,絲竹從不知道自己會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下面這番話,「你脾氣太硬,又太有骨氣,加上對三爺還有點想法,以後對著柳嘉子,你日子怕要難熬了。」
輕描淡寫說著近身丫鬟暗戀自己夫君的這份情結,她還真是大度呢!
「要不我把你派到阿野那邊,有她罩著,柳嘉子不敢對你怎樣。」阿野的脾氣也是石頭一塊,她不欺負別人,別人也休想騎到她頭上。
別看平日裡二伯對阿野呼來喝去,其實真情都藏在二伯那張惡人臉的後面,懂得善加利用的阿野在駱府更是無所忌憚了。
「你去阿野那兒陪伴猛兒吧!這可是份美差。」
沒想到小財不但不接受她的美意,還膝蓋一軟跪在她跟前,「夫人,您可以罰我,教訓我,請別把我趕出去。」理賬管賬,這是唯一能體現她跟這府裡其他丫鬟不同的地方,小財不願面對脫去那身青衣之後一無是處的自己。
這也是個因為太執著,所以活得累的主。絲竹也不去扶她,任她跪在那裡,「我這是救你。」
「我跟著夫人,就是每天被柳嘉子打,我也不怕。」明知這條路萬分艱難,小財還是堅持走下去。
絲竹笑道:「跟著我有什麼好?出身卑微,又不得夫君喜愛。女人混到我這分上,算是完了。」
「夫人有夫人的好處,那得慢慢體味,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上來。」抵制夫人三年,小財今兒才算說了句真心話。
能被這倔強的丫頭如此讚許,她這個夫人做得也算功德圓滿了。
「小財,把這封信送去給常內侍。」她指指放著梳妝台上那封信。
常內侍是服侍女主斜陽的頭號人物,雖已五十好幾,卻精明強悍。兩年前出宮採辦時與絲竹一見如故,不僅將採辦的任務交給了她,還幫著駱府做成了幾筆與宮中的大買賣。這時候送信給她,小財猜想多半是為了買賣上的事吧!
「夫人,這還不到給宮中供貨的日子……」
「折子遞上去,常內侍自然就知道了。」絲竹心不在焉地應著,滿腹心思全放在手邊的竹床上,最後的花飾已經雕琢完畢,將它放進那只櫃子裡,這滿屋的擺設她便全都刻完了。
她孤獨地守在這房裡三年,夜夜雕刻,刻了三年,終於刻完了她印象中的喜房。
她的記憶全都鎖進了這櫃子裡,從此以後她可以輕鬆上路,重新做回「管絲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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