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宣讀完女主的王旨,除了柳嘉子喜不自禁,駱府上下全都擺出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
阿野追著來宣旨的內侍後面大呼小叫:「你們搞錯了吧?就算那個臭女人不用去做女官,也用不著把我們家絲竹拉去充數啊!」
「你胡說什麼?能入宮做女官那是天大的榮幸,什麼叫充數?望爾等謹言慎行,大不敬的罪名扣下來,你們可擔待不起。」內侍正不高興呢!他在宮裡混了十多年還是六品內侍,這什麼管氏絲竹一上來就成了四品侍官,還在他上頭,實在令人不平。
駱老爺子哪還管得了敬與不敬,坐在地上就長吁短歎起來:「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不好?偏偏給你起了『鳶飛』這麼個名字,『鳶』本來就注定要放飛到半空中,這一飛更是連手中最後拿捏的線都斷了。這回倒好,你沒飛走,把你媳婦給弄沒了。這麼好的媳婦我上哪兒找啊?」
一邊嚷嚷,他還一邊拍著大腿,捻著鬍鬚,誓將哀歎進行到底,「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取好啊!」
吸口氣,再來。
「這也得怪我爹啊!都是我爹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名不好?偏偏給我起個『迫』字,趕上我們家祖宗姓『駱』,這不就成了『落魄』嘛!好不容易我駱迫得到個能興旺家門的兒媳婦,現在一道旨下來,就這麼沒了……沒了啊!照我這名字,駱家到了我這一代難逃潦倒的命運啊!」老爺子抽噎了兩聲,繼續感歎,「都是名字惹的禍啊!」
駱鳶飛沒有心情安撫老爺子,手裡捏著那道王旨,他像捏著自己半條命。
沒有任何先兆,她就被選進宮裡去了!
這怎麼可能?
他不信。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搞不好是王宮裡的人弄錯了。絲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婦,怎麼可能說進宮就進宮呢?
連柳嘉子都能被選進宮再撤去碟子,沒道理已為人婦的絲竹卻得去伺候那什麼狗屁女主!
「絲竹!絲竹——」
他一路飛奔,奔回原本屬於他們倆的臥房。她依舊坐在梳妝台前,細心梳理著滿頭青絲。原本盤起的髮髻放了下來,一縷縷環繞著梳齒,像他的心——亂了。
他不住思忖,該如何告訴她這天大的消息?
她輕啟唇角,問得冷靜極了:「是宮裡的旨意下來了嗎?」
她……知道?
「是你給宮裡遞了請求,主動請求頂柳嘉子入宮的?」他渾渾噩噩地跟她過了這麼幾年,臨別時分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宮裡怎麼可能因為柳嘉子是他的妻,就把他原來的媳婦拉來湊人數。唯一的可能是,絲竹寧願入宮為奴為婢,也不願再做他的妻。
「留在我身邊真的讓你那麼難以忍受嗎?」
「你身邊的位子只有一個,兩個女人怎麼坐得下呢?」她仰著頭看他,還是笑盈盈的模樣。
他恨她這副毫無牽掛的模樣,好像一切都煽動不了她。一股衝動讓他抓住絲竹的肩膀,費盡全身力氣將她抓到自己的懷裡,「你當真能把我徹徹底底地割下?毫無留戀?」
瑟縮在他的懷裡,貪戀地呼吸著他的氣息,在她的記憶裡,他們從未如此親近過。即使在那張相聚短暫的喜床上,他們也克盡著相敬如賓的禮儀。只有這一刻,她放任感情狂奔,因為就快走到他們倆的終點了。
「鳶飛,你在那片竹林裡生活了那麼久,你見過一個女子嗎?」
駱鳶飛貪婪地愛撫著她如瀑般的髮絲,摸上去手感真好,像最上層的錦緞。他畫過無數美人的青絲,卻不曾這樣撫摸過,「你說的是誰?」
「穿梭在竹林裡的一個女子。」
絲竹回憶起那個女子初時的模樣——
「小時候她常問爹爹:『爹爹啊,為什麼城裡有的人穿著金衣銀衣,有的人穿著青衫灰褂?』爹爹說那是身份的象徵。女娃又問爹爹:『那為什麼我們卻總是穿著藍布衣裳呢?』爹爹說,因為我們是工匠。女娃覺得藍衣服沒有青色的衣裳漂亮,吵著要穿青衣青裙。她爹爹便答應了她,說只要好好完成手上這些竹器,她就能穿上青衣裳。
「那時候宮裡正在採辦各種器皿,小女娃的爹爹將自己做的那些竹器呈了上去,若是能得到王上的青睞便能脫下藍衣換青衫。小女娃日盼夜盼,盼了又盼,盼來的不是一身青衫,而是一群握著刀的黑衣人。爹娘是在睡夢中……走掉的,他們身上穿的是白衣,沒有任何顏色,也不代表什麼等級身份。那時候,小女娃方才明白,原來死,對穿任何顏色的衣服的人來說……都一樣。」
絲竹顫抖的身軀被駱鳶飛緊緊地納入懷中,她在描述的是她童年時的往事嗎?
「別說了,如果很難,就別說了。」她的過去對他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她在他懷裡。輕撫著她的背,他的掌心飽含著柔情萬分。
難!難也要說,此時不說,他怕是一輩子也聽不到竹林裡那個小女娃的故事了。那些話,她從前沒對他說過,以後也再不會對任何人講。
「爹娘走了,叔父、嬸娘搬進了小女娃的家,為了不被嬸娘罵做『吃白飯的小蹄子』,小女娃開始拿起爹爹的那套斧子、鋸子、刻刀、鑿子……一天砍不倒一棵竹子,她就花兩天、三天,甚至十天的時間去砍倒它,到了後來她索性選那些老死的竹子鋸回去做竹器。
「因為孤單,每天與竹為伴,那些竹子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別看那些竹子都是空心的,可是風過,它們會為她唱歌,唱最好聽的歌。她每天看著那些竹子,終於讓她發現了一個秘密,每當空竹開花,便預示著離死不遠了。於是,女娃會守著那些開了花的竹子,等待送它們最後一程,然後將它們製作成能永遠收在身邊的竹器。
「等了一天又一天,女娃長成了大姑娘,她也等到了她要嫁的人……」
仰望著駱鳶飛,她那佈滿繭子的手指輕撫著他的五官,將它一樣一樣記在心中,「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裡嗎?」
「不是在珍寶軒嘛!」駱鳶飛記得那時他正跟老爺子打賭,若是他能用自己的畫賺到一百兩銀子就不用娶妻,最後他的畫是賣掉了,還賣了遠不止一百兩,可他還是娶了她這個媳婦回家。
她粲然一笑,揭開謎底:「你總是指責我太過精明了,像我這樣精明的人會隨便為別人賣東西嗎?其實我十四歲時就認識你了……也許更早以前,只是我未曾留心。」
駱鳶飛仔細回憶,仍是未想起在那之前他們曾見過面。
「天晴的時候,你會在空竹軒後面那片竹林裡擺上畫案,常有美人或影或現立於你前。你下筆如飛,作畫時神采飛揚。到了陰雨季節,你最常坐在窗欞後頭,委屈人家姑娘撐傘入雨中。偶爾,你會用筆抵著下頜沉吟許久,再畫時便帶著一分沉重——我說的,可對?」
她對他的瞭解原來先於她成為他的妻。
他驚異,「那時候你在哪兒?我怎麼從來都沒發現過你。」
他的眼中竟是那些穿著綵衣的美麗女子,哪有她這個藍衣小丫頭?「我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你呢!」她曾跪在竹子前告訴爹爹,她見到了這世上把青衣穿得最好看的人。
將她的話前前後後聯繫起來,駱鳶飛驚覺一個事實,「如此說來,你當初答應嫁給我,不是因為可以擺脫匠人的身份?」
「我想穿上你這身青衣,如你所想,這的確是我答應嫁給你的原因之一;終於可以走近原本只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的那位先生,甚至還可以走進他的畫——這是另一個原因。」
她沒有說,一直等著他自己發現,她以為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挖掘這個秘密,原來他們倆共同擁有的時光竟是如此短暫。
「鳶飛,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努力扮演好駱三夫人的角色,我算計著幫駱家日進斗金,不是因為我愛穿這身金衣裳,我其實一直想要的都是和你一樣,穿著青衫。」
可是,她嫁入駱家三年,除了剛成親那幾日,她再沒穿過和他一色的衣裳。
只因,他從不曾真正屬於她。
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現實卻還要平淡如水地延續下去。
絲竹退開他的懷抱,所謂放任,就必然有結束的時候,從今後她得做回「管家絲竹」了。
「告訴你這些,是希望我走之前,我們之間不再有什麼誤會。你別多想,日後跟柳嘉子好好過吧!」
她眸子清如水,徹底將他映入她的心中。然後,便是別離。
「我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除了貼身的幾件衣裳幾卷書,再沒有其他。你送我的那盒首飾,我也沒機會戴,好在都是新的,你送給新夫人吧!庭院裡我今年剛栽的幾盆芙蓉,我交代小勢幫我多打理了,你有時間也幫我看看。」話剛出口,她又後悔起來,「不打理也不要緊,反正我也看不到了。」
她這就要走?
駱鳶飛像個孩子似的拉住她的手,「我不讓你走,我們去跟內侍說,我們不進宮了。你還是我的妻,是我一輩子的妻。」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事是順遂人心的?他真是被她寵壞了,才總以為一切皆可如他心意。
掙脫出他的手,管絲竹還是那樣安靜,「入宮是我求來的,我要去。」嫁他三年,終於她為自己做了件事——離開他。
「你難道真要把自己鮮活的一生都葬送在那個冷酷的王宮裡嗎?」他為她不甘,因為心疼。
絲竹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她自願入宮的另一個理由——多年來,她一直懷疑爹娘的被殺與宮中的某個人有著莫大的關聯,她進宮是想查明事件的真相。
從前沒想過去追究爹娘的死因,那時候她還沒有能力靠近赤袍銀衣的貴人。後來嫁給駱鳶飛為妻,藉著駱家的勢力,她總算有機會接近革嫫上層,可她的心裡又有了對他,對駱家的牽掛。
她怕追出當年爹娘被殺的真相,只會帶來一場更大的腥風血雨,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駱家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她而受到傷害,尤其是他——她的夫君。
如今,他娶柳嘉子的決心斷了她最後的這份牽掛,恢復管姓,還了自由身,她只需對自己負責。
撥開他的手,她收拾起製作竹器的工具,離意已定。
她的決絕讓駱鳶飛心如刀割,有一種液體正迅速從他的身體裡流逝,他慌了,「我不會娶柳嘉子,我只有你一個妻,這樣你還不願留下來嗎?」
他不懂,他到現在還不懂。她要的不只是成為他的妻這麼簡單,她要的一直都比他想給的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所以,當初在媒人來提親的時候,她才會猶豫;所以,今天她才會主動要求入宮伺候女主。
只有永遠無法見到他,她才懂得死心啊!
「鳶飛,我看了你那麼多年,實在太瞭解你了。你的心中除了作畫,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你自私地掠奪著你要的一切,把你不以為意的東西全都拋在腦後。而我是個人啊!我無法克制自己對你的慾望,我要你愛我。不只是回到這個家,守在我身旁,我要你用作畫的那種熱情注視著我。」
「我……」
「別說你做得到。」她不要謊言,她以欺騙了自己太久。
總以為只要她做個稱職的駱三夫人,只要她不停地努力,他就會看到她的好,就會給她想要的愛。
年復一年,她只換來了他一句「你太精明,我害怕」,她對自己說:夠了,管絲竹,就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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