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會如期在長江畔舉行。早在半個月,兩岸江畔便出現了不少綵樓高台,附近的客棧也擠滿了人,等著看這難得一見的盛會。
校場雖簡陋卻是搭在江面上的,這等困難的工程,乃是由天射莊數百名武師,在三天內趕出來的。因此,幾天來齊漠昀已成了話題人物。
大會當日清晨,一支聲勢浩大的車隊緩緩地行向校場。遠遠看去,一面象徵天射莊,赤底繡金的大旗飄揚在空中,數百名黑衣紅腰帶的武師由姜蜊帶領,行於隊伍前頭。而數百匹駿馬尾隨在後,幾輛馬車摻雜其中,整支隊伍就這麼浩浩蕩蕩地由北至南行經百里,可人馬卻都精神飽滿,充分顯示出天射莊的實力堅強。馬車中的齊漠昀無神地看著窗外景致,他曾經多想要稱霸於這片土地,可是如今,他需要的只有飛雪,他卻連想都不敢想。
四年前與飛雪一別之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奔往天山。天山上,白雪皓皓,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空無。那瞬間,他就明白,或許靈雪蘭只是個……只是個飛雪設下的圈套,那麼冷的土地上怎會產生愛情之物?
一直到半年後,姜蜊才依著他留下的記號找至天山。然後,淡淡地說了句:她嫁了。
「在那般冰冷的雪地裡,又怎會產生情愛。」他喃喃地念著,臉上掛著苦楚的笑。「是啊,畢竟傷她太深了,畢竟……」
他的世界就在那刻完全破滅,在那片一望無際的白雪裡。
整整四年,再沒有一件事情能提起他的興致,稱霸武林的野心,如今已死。死了心的,不只飛雪,尚有他啊,為何飛雪不能明白?
馬車忽地停於路中,一名身形矮小的人突地攔阻隊伍,恭謹地奉上一封信。姜蜊接過後,訝見封底上有著兩年前失去音訊的「墀瑾」二字。
「莊主,是厲小姐寫來的。」姜蜊策馬行至馬車窗口說道。
墀瑾!聽到這個名字,齊漠昀才略略提起精神,拆開信件。
昀哥哥:你仍愛她嗎?
武林大會時,段蒼嵐定會前往,雖不知會以何種形貌出現,但總是你的機會。若你能使他相信,你是愛飛雪的,依段蒼嵐的個性,一定會助你一臂之力,重新獲得她的真心。
兩心既相許,為何要分離。
「謝謝。」齊漠昀不可置信地盯著信,他從未想過,他仍有機會得到飛雪。
兩年前,厲墀瑾離開的前夜,她把她如何設計飛雪的計劃和原因,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
原來,自己喜愛飛雪的情意,早在不知不覺中表露得那麼清楚,只是,他自己卻愚昧地睪清,還讓墀瑾如此煞費苦心地扮演惡人。
今日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全都怪自己。
看著手中的信,齊漠昀心中突然閃過一絲希望。「姜蜊!」
「你有什麼吩咐?」姜蜊答道。
「還要多久才會到?」
「快馬加鞭需一個時辰,若……」姜蜊話尚未說完,齊漠昀已至馬車快步而出行至一匹黑馬前,翻身上馬,朝前奔去。
※※※※※
清晨起,會場即鼓噪不休,人人爭先恐後想一睹列位英雄人物的風采。尤其是齊漠昀。
「來了!來了!」就在眾人皆不耐煩時,一名站在城牆上的男人大聲叫了起來。霎時,眾人不約而同地起身想要看看來人到底是誰。
只見城門大開,彈指間百匹駿馬奔人了城中,向來獨來獨往的齊漠昀,此次反常地率領著上百名武師來此,恰如其分地顯示出天射莊的武力,令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齊莊主,我們恭候多時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代表江南七雄率先發話。「駱少俠說他不會到了,還望閣下開打第一場。」
齊漠昀一抬手,制止了老者的話。「我並非來參加比試的,各路英雄大可放心比試,天射莊的人絕不會加害各位。」逕自走向場中央。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這次大會算是為他和駱尹峰辦的,結果駱尹峰不來,而齊漠昀又說出這種話,簡直是把主辦人——江南七雄當作傻子。
「我來,只是為了給各位一個交代。」此處如此嘈雜,他卻以卓然的氣勢,使眾人靜聽其言。
「我十五歲那年,一夜之間天射莊主及夫人,雙雙為人所殺,相信這件事各位皆有耳聞。」齊漠昀的語氣中瀰漫著冷澀。
「從那年起,稱霸江湖,便成了我唯一的野心。可能是我的野心太大,也或許是我看不清週遭……」他靜默了片刻,腦中閃過當年的飛雪,眸中永遠的哀愁。
「冰冷無情、心狠手辣,是江湖中人給我的評語。」他淡淡地笑了。「任何會威脅到天射莊地位的,我都不曾留情。任何人對我而言,都是利用的工具,只是助我奪取天下的器物,我從不曾對他們用心。」他靜默了片刻,望了望眾人。
「遇見她時,我仍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控制她,對她下毒,為了使她對天射莊死心塌地,我誘惑她愛上我。然後將她傷得體無完膚,而我仍傻到不知自己已經愛上她了。
「四年前,她嫁給另一個男人,我卻沒有勇氣去阻止,沒有勇氣帶她離開……那或許是她今生唯一的幸福。我負她太多,又有什麼理由去阻止她嫁給另一個男人。」濃濃的哀傷感染到在場的每一人。
空氣中的沉默冗長地罩著,眾人驚訝地對望,究竟是哪個女人,讓冰冷無情的天射莊主淒慘至此。
「如果,可以再度擁有她,就算要我失去武功、天射莊和所有的一切,我都願意。武林盟主之位,我不想要了,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位子,我又怎會失去她呢?」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雙眸子睜地閃亮,透出驚愕的光芒。
「她出嫁前夜,我請她再給我一個機會,她說會等我一生一世,然而天一亮,她卻披上嫁衣,嫁的卻不是我。
「我該滿足了!至少她答應這一生一世,心底都有一塊地方為我守候。」齊漠昀笑得淒涼。「她守我一世,我便等她一生。」
人群中一名少年,因著他的話,安適地笑了,他真的錯看齊漠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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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齊漠昀頹然站在屋外,白天的話,句句實言。四年來,他一直這麼想的,如果飛雪能重回他身畔,哪怕要他放棄一切他都願意。只是,不再有機會了,在她離開的那日,就不可能再給他任何機會了……
有時,他不禁想道,或許這是老天爺給他認清自己心意的機會。如果四年前飛雪回到他身畔,他可能會再度不珍惜她,也不會這般深刻地知道,自己愛她這個事實。
晨間在武林大會中的美貌少年,無聲無息地走近齊漠昀,細細觀察他臉上每一絲愛憎傷悲。
他訝然地看著齊漠昀臉上的悲傷,眼前的齊漠昀,絕不是當年那個冰心者。而後,他再度想起臨走前,飛雪眸中的情光,誰能料得到呢?這兩個被世人認為會冷心永世的人,各自為了對方化為一江流水,卻背道而流,以為對方仍是冰山。
他曾以為齊漠昀會永遠是冰心冷酷的人,一直以為他對飛雪只有利用沒有愛情,看來他是錯了。
四年前的他,太過年輕,不知情為何物,如果當年他懂情的話,或許就不會要飛雪離開他,也許他會想出更好的辦法。
「你是……」一閃神,齊漠昀已看見他了。
齊漠昀呆然地娣著少年,少年的容顏,他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卻無法和腦中的任何面孔連結上。他應該認得少年,為何他偏偏記不起他來。
姜蜊站在遠處,見到一名陌生少年走近莊主,便趕緊向莊主所立之處奔去。
「請問,閣下是……」姜蜊站在齊漠昀身旁,開口詢問。
「在下段蒼嵐。不過四年未見,沒想到兩位都不記得我了。」段蒼嵐淡淡地笑了。
「段蒼嵐!」姜蜊不禁吃驚地喊了出來。他呆然地瞪著段蒼嵐的笑顏,那個比莊主、艾小姐都冷的人,四年後,居然會溫柔地笑著。
「你變了。」齊漠昀說道。
「你也變了。早上你說的話是真的嗎?你真的愛飛雪?」段蒼嵐並未多加解釋,只詢問自己所關心的事。
「愛又如何?她不再相信我,只願在墳中守我一輩子。」他苦澀地笑了,笑容中滿是無奈。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她,卻只能在夢醒追悔。
「如果,我要你離開天射莊,才肯幫你且不保證成功,你意下如何?」
「那又何妨。」齊漠昀毫無猶豫地回答。
「好。」段蒼嵐滿意地笑了,眼前的男人是真的愛飛雪。四年的時間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連齊漠昀這種頑石,也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進屋再談。」齊漠昀慎重地請段蒼嵐入內。
段蒼嵐淺淺地笑著,微一頷首,輕步行入樹屋中。
不太大的樹屋擺設得十分雅致,數張精美的竹椅整齊地圍繞著木桌。姜蜊恭謹地為他們奉茶,然後離開。
「飛雪嫁給風允崇,是真的嗎?」段蒼嵐問道。
齊漠昀失落地點頭。「若我和她今生無緣,又能怪誰呢?」
「是嗎?」段蒼嵐實在不明白,飛雪為何要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那她現在住在震南館?」
「嗯。」
「你沒有阻止她。」明明是淡淡的語調,其內卻含著批判。
「靈雪蘭。」一字一語都飽含相思之苦。「她要我到天山,找回純白無垢的靈雪蘭,說它只出現在真正有情人眼前……而我卻找不到。
靈雪蘭!
段蒼嵐訝聞這個名字,他以為今生再不會有人提起了。
「傳說是真的,但普天之下已沒有純白無垢的靈雪蘭。」段蒼嵐大過冷靜的神情,令人不安。「十六年前,被藥師父一把火燒光了。」
他永遠都記得,在天山山谷中漫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
白色的花瓣隨著火似雪般飄下,整整三天三夜,藥師父眼也不合地看著大火燒盡靈雪蘭,眸中深刻地烙著一抹他不曾懂得的情感。三日之後的清晨,他不知為何從夢中驚醒,尋到藥師父,卻為她臉上的決絕所震住。多年來,那一天所發生的事,一直烙印在他心中。
「那……為什麼……飛雪。」齊漠昀不懂為什麼飛雪明知那已是不存在的東西,仍要他去找尋,那是否在暗示他,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
「沒關係,她在墓中守一世,我就在墓外陪她守一生。」齊漠昀知道自己能重新擁有她的機會並不大,平靜的臉上充滿了堅決。
蒼嵐看著漠昀的堅持,決定不論用什麼方法,他都要恢復漠昀和飛雪之間的感情。
「單憑你的話,我不能知道飛雪在想什麼,也無法對你做出什麼建言。三日後,在若東館見。」語畢,段蒼嵐便旋身而去。
若東館是天射莊在京城的據點,並不是個有名的地方,故齊漠昀十分訝異蒼嵐居然知道。如果和段蒼嵐為敵,恐怕不是件好玩的事,漠昀淡然地笑著,慶幸自己沒有這個可怕的敵人。
※※※※※
京城近郊的豪宅內,誰都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個簡陋的地方,一畦菜圃種著數種青菜,竹屋周圍則種滿各色花朵。
飛雪正蹲在花圃中,細心地剪下花朵,她淺淺笑著,依序將花放入竹籃。
四年來,她的日子簡樸自足,就如她所想——給她一座墓,她可以守一輩子。
和風允崇一直都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沒有感情的聯繫,各自擁有一片完整的天空。
四年來,唯一的缺憾,是心底仍忘不了他,但不再痛苦。四年來,這裡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沉靜地過了四年,將來也會這樣繼續下去。
「大師兄!」飛雪低喃了聲,因她忽然聞到段蒼嵐身上特殊的香氣。
「飛雪,好久不見。」段蒼嵐聲音由後傳來,依然悅耳。
她訝然見到他臉上的笑,從前的大師兄是不會笑的,更不用說笑得如此溫柔,向來比她矮的身高,也超過她好多好多。
「你長高了。」一瞬間,飛雪不再明白,自己究竟是段蒼嵐的師妹,或是他的姊姊。她含淚地笑著,似在高興他的成長,也在悲傷四年的消逝。
「嗯。飛雪……過得好嗎?我聽說你嫁給風允崇了。」段蒼嵐希望飛雪能正視存在已久的問題。
「嗯。」飛雪淡然的笑裡,有不易察覺的無奈。
「你快樂嗎?你不愛齊漠昀了?」他相信飛雪仍是愛齊漠昀的。
「師兄,我已為人妻子,再問我這個問題,不嫌太遲了嗎?快樂與否又如何?在他身畔的我,也同樣不快樂。」飛雪轉頭望向天空。
「如果他仍愛你呢?」
「身為人妻,早已沒有資格談這個問題了。」冷冷的笑意中有著固執,既然做了決定就不再後悔,這是她一貫的堅持。且此時此刻她的言行,代表著皇室的顏面,她如何能使皇兄丟臉?
她知道,四年前,她根本就不該嫁給風允崇,但她如何能開口取消那場婚禮,面對滿朝的文武百官,看著殷殷期盼的皇兄,她如何能開口說出一個「不」字。
「好,如果端堪答應了,你就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嗎?」段蒼嵐又再問道。
「已是過眼雲煙,你又何必再提呢?」
她不懂,為什麼大師兄要在這麼久之後,再提起這件事,再過問她的快樂與否,每個日子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有沒有齊漠昀又有什麼差別?
「四年前我不懂,不懂你為什麼過得那麼痛苦,卻仍不願離開齊漠昀,再怎麼傷悲,也無法割捨的情感是什麼?」抿了抿唇,段蒼嵐道出他原本不想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懂了,什麼叫愛一個人,什麼是心痛到麻木。因為我懂,我知道那種感覺,知道離別是比死更痛苦的一件事,也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氣和決心。所以,我希望你真正快樂。
「四年前,我以為只要你離開齊漠昀,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悲痛,可是你並不快樂,像是死了心似的,比以往更加可怖。而齊漠昀也不快樂,雖然發現得有些晚,但他仍是愛你的。」
「愛或不愛,你又從何知曉呢?」飛雪淒然一笑,望向段蒼嵐。「在離開天射莊時,我就決定這一生一世絕不回頭。」
段蒼嵐深知她的固執,輕輕歎息,轉頭離去,此路不行,行旁路,他的固執,不但不亞于飛雪,還猶勝之數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