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為什麼會挑這個日子到城東的廟上香,她也不知道,只是清晨醒來後,就無意識地走向此處。
望著眾人皆熟絡地融入此處的空氣中,她其實相當羨慕,她從來就不屬於任何團體,無論在什麼樣的場合、做著什麼樣的事;她都會突然清醒過來,打從心裡傳來一陣陣難受的寂寞。
忽然,她在人群中望進了一泓深潭,深邃的潭中散著溫柔,靜靜包圍她的心緒,和所有她知與不知的傷痛。
齊漠昀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地方和飛雪相遇,四年多來的相思苦楚,都化在她水般的瞳眸中。
人群不斷地阻在他和她之間,卻阻不斷兩人之間無聲的聯繫。
他和她寂靜地似沉浸在水中,溫柔的鼓動包裹著心靈,遠離一切傷痛。
光影錯動,這個世界恍若只剩下她和齊漠昀,再沒有其他。這個空間,只有她和他的呼吸聲。兩人遠遠地相視而立,無法走近對方,只因沒有勇氣去打破這美好的夢境。
這一天,正好六月初三。
四年前的今日她身披嫁衣,嫁予一個不是齊漠昀的男人,四年後的這天,她竟在這不可能的地方遇見他。
飛雪不是沒有想過,會再次見到齊漠昀,但她卻在每日每夜的幻想迷夢中,冷卻了心緒,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能以毫不在乎的淺笑,說出一句淡漠的再見。
但真的見面了,她卻吐不出一句應有的話,心熱熱地顫抖著,沒有原因。她和他好像又回到五年前初遇那天,單憑著眼神,就能懂得彼此的心。
看著遠處的飛雪,齊漠昀的心一陣痛楚。雖然他們之間阻隔著人群,但人群卻阻不斷他們之間的心意相通,有生以來,他從不曾有過如此溫暖的感受。
飛雪凝視齊漠昀眼中的悔意,四年來他過得並不好,她也知道。難道他真的愛她?不過,已無法回頭了不是嗎?她已為人妻,沒有一個可能的理由能再嫁給他。
「飛雪——」齊漠昀喊道。
出聲的瞬間,他和她之間無形的心橋斷了,他焦急地想尋回,卻怎麼也找不到,再一定神,卻見飛雪轉身逃走,發狂似地像在逃避毒蛇猛獸。
「飛雪——」沒有分毫的遲疑,他快步追入人群之中,但大多的人群,再好的武功,也只是好聽的名詞,派不上用場。
他只能看著飛雪纖弱的身影湮沒於人海,他怎麼也追不上……
※※※※※
御書房中,身為皇帝的端堪,正批著奏摺,俊逸的眉頭微蹙,似乎正在煩惱什麼重大的問題。
飛雪放輕腳步踏入御書房,見到埋首案牘的兄長,曾幾何時她竟忘了這個男人,也疼惜擔心著她的快樂與否。
四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回到皇城中,看看她的哥哥,她最後的親人。
「皇兄。」飛雪以淡漠的口吻,喚醒端堪的神志。
「謹兒!」端堪又驚又喜地彈起來,擁住許久未見的妹妹。「怎麼來了也不先通知我一聲。」他拉著飛雪,到一旁紫檀木椅上坐下來。
雖欣喜於妹妹的到來,卻懊悔她不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又挑在他最忙的日子來。
「想來就來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也好久沒回來看看皇兄了。」
「你過得好嗎?謹兒。」看著飛雪臉上仍是淡漠神情,端堪擔心地問道。
「好。」她點點頭,日子平淡得如她所求,她又怎會說不好呢?
「真的?」端堪不相信地追問,她明明是他的親妹妹,為什麼始終不肯向他剖心。
「我為什麼要騙你?」
「可是,你不愛風允崇,而他也不愛你。」他真的後悔了,為什麼要在一切都未底定時,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
飛雪無言以對,她能嫁給任何人,卻無法強迫自己愛上任何人。
「對不起,為兄的不該……」他滿懷歉意,怨自己誤了妹妹一生的幸福。
「皇兄,你又何必抱歉,打從我離開天射莊時,就已下定決心,今生再也不回到他身邊。」飛雪眼神堅定地看著端堪。
「你真的不後悔?」
她緩緩搖頭,眸光堅定如石。
飛雪的回答,只讓端堪更陷入無底的懊悔之中。謹兒為什麼如此好強固執,連自己的幸福也要斬斷。
「謹兒,我有樣東西給你看看。」冗長的歎息後,他倏然站起,決心翻開他原不打算說出的陳年往事,如果這樣能讓謹兒有所感悟的話。
他推開一間四寸見方的小密室,拿出一封陳舊的信箋。
一回身,他萬分困難地將信交給飛雪。
從已被撕破的封口可知,這封信在她之前已不知有多少人看過了。
「這是娘死前留給你的。」端堪偏過頭,刻意避開信中的內容。他知道其中記載著什麼,亦能諒解娘親的行徑,但無論如何,他仍無法坦然接受。
飛雪眼眸冰冷依舊,唯指尖不住地顫抖,洩漏了她的不安。
謹兒:
娘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的故事還沒有說完,你太小不會懂。
娘現在把所有的事寫在這裡,我不求你諒解,只求你不要恨娘,不要恨你自己,你是無辜的……
從歪斜扭曲的字中,很容易看出這是娘在重病中倉促寫下的。寫的不外乎是一些,她從小講予飛雪聽的故事:她如何愛上一個男人、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愛情、水筠園,一個很美的地方,充滿著溫暖和……飛雪是她和那個男人的孩子,而非她父王之女……
「就因為這封信,父王將我拋棄。」空了心的眸瞳,特別駭人。
「父王去世前一年,才由一位嬤嬤口中得知,你身上有皇族特有的胎記,雖然不過一個時辰即消失,但你確是父王的親生女兒。」端堪說道,話語中有著無奈。「他後悔了,四處尋找你的下落,卻怎麼也找不到。」
「嗯。」
父王曾經是她小小世界的全部,但此時此刻,他只不過是個名詞,他尋不尋她,對她而言已毫無意義。
「謹兒——」端堪緩緩開了口,卻不知如何接話。「娘在信中一提再提,要你懂得把握自己的幸福……
「難道你也想像娘一樣,嫁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一生後悔?」
「娘是娘、我是我,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成為娘。」她依舊冰冷地說道。「娘的事也不一定會在我身上重演。」
她知皇兄要說的是什麼,但勸她重新和齊漠昀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她的心。
「謹兒,只要你肯,再相聚應該不難。」他已從段蒼嵐口中聽說,齊漠昀在武林大會上的驚人發言。
再相聚!
這個名詞絞痛了飛雪的心,和市集上漠昀幽潭般的愁眸,交錯相融,一種屬於寂寞的痛楚震身而過。
「我和他,已經不可能了。」飛雪似在催眠自己喃喃地說道。
「你真的不愛他了嗎?」他不希望有一個永遠愁煩的妹妹。
「愛不愛,和在不在一起是兩回事。我已為人妻,和他,又怎有可能呢?」
聞言,端堪不由得身軀一震,在道德倫理之前,即便他是王者,亦不能逾越。
「總有辦法啊!」他有感而發地喊,想震醒這個傻妹妹。「你又何必傷己又傷人呢?」
一回身,飛雪淡然地笑了,淒滄美麗。
「謹兒。」他忽然大聲呼喚,神情焦急又帶著些許懊惱。「段蒼嵐要我轉告你水筠園的位置,他說你可以去那兒散散心。
水筠園這三字再次震動她的心,她如何也不能不在乎。
看著飛雪靜止的身影,端堪緩然道出水筠園所在。
飛雪淡淡地又笑了,不發一語,靜靜離開。
※※※※※
踏入水筠園的一瞬間,飛雪不禁閉上雙眸,微風從耳際拂過,青色的風迴盪在山谷之間。多年來,無人踏入的水筠園,竟無一絲荒蕪,就如她所思,一個如夢似幻的地方。
湖風輕輕地吹起飛雪千縷秀髮,她信步走向湖畔,閉上雙眸躺了下來。
此時此刻的水筠園什麼都好,卻少了故事中一往情深的男主角。
那日在市集偶遇齊漠昀後,日復一日,她一次次在腦中重映著漠昀的身影,隔著那麼遠,她卻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溫潤的氣息,靜靜包裡著她。閉上雙眸,她放鬆心神攤開原本緊握的雙手。波光瀲瀲雲淡風清,所有的苦痛悲喜皆隨之而去,腦海心底唯沉著那溫潤的氣息,和只屬於他的沉穩心跳。
僅憑著回憶,她仍能感受到齊漠昀溫柔中潛藏著愛意。她微微地笑了,為著記憶中的齊漠昀綻出溫暖的笑靨,為著那種她喜歡的溫暖感觸。
四年來,她並非初次憶起齊漠昀身上的氣息,可唯有今日,她才敢勇敢地放任自己沉溺在往日的回憶裡。
「漠——昀——」飛雪低低地呼喚著他的名,雖知無人回應,她仍輕輕地喚著「齊——漠——昀——」
突地,唇上輕輕地感受到某種柔軟。
齊漠昀一進水筠園,就見飛雪躺臥在草地上。所有的愛戀立刻傾巢而出,令他不能自已。
他無法克制地吻上她,僅是唇瓣輕觸,心即激盪不已。
「飛雪——」漠昀俯視著飛雪,手指輕拂過柔頰。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飛雪仍躺在草地上,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對現在的她而言,他為何會出現在此都不重要,她只想享受和齊漠昀之間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離開了水筠園,她和他又將形同陌路。
「是皇上告訴我『水筠園』對你的重要性,因此,在我尋著後,便托人替我轉告。我這麼做並不是要你回報我什麼,我只是想好好地替你做一件事而已。」齊漠昀直視她的雙眸誠懇地道。
雖然,飛雪仍不相信漠昀,但他的回答,令她心中緩緩地滑過一道暖流。
齊漠昀轉頭看了看四周,微笑道:「在找到水筠園後,我看裡頭荒蕪得可怕,便差人好好整理一番,我希望你看到時,一切都是完美的。我不要你再傷心了。」
我不要你再傷心了!,齊漠昀何時開始顧慮到她的感受了?他不是一向冷血心殘嗎?他何時又會去替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做事?這不是違背他的原則嗎?
仔細看著眼前的齊漠昀,飛雪驚異於他的改變。他臉上的線條不再剛硬,冷酷的眼神已不復見,整個人散發著溫和氣質。
他變了!
是為她而改變的嗎?
難道,他是真的愛上了她?
唉!沒改變前的漠昀,她就已經得費盡力氣,才能讓自己這般無所謂地站在他面前;而改變後的漠昀……她要如何才能克制自己那顆愛戀的心?
想到此,飛雪不禁綻出一朵苦澀的微笑。是啊!要怎麼克制呢?心中的防備,早在與齊漠昀再次見面時,就潰決了。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他知飛雪此刻的笑意,不代表接受他,離開了水筠園,她又會是冰冷的飛雪,愛他但不接納他。
飛雪笑著搖頭。「我從不曾恨你,哪來的原諒。」她緩坐起身,對著漠昀的眸子,多了柔情。
「那為什麼……」齊漠昀輕輕地搖頭。何必再問呢?他早就知道,今生今世他與飛雪之間,已沒有可能,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傷她大深了。
齊漠昀忽地溫柔握住飛雪的左腕,由懷中拿出一對手鐲,光潤晶瑩,也鑲著五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夜明珠看似寒冷,卻閃耀著焰炙的光芒。
在手鐲套入飛雪腕中的剎那,飛雪抬頭凝視齊漠昀的雙眸——
「我請工匠重新鑲製的,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對手鐲。」他明瞭對飛雪而言,這代表著他和她之間的情感,也知道飛雪有多珍視這對手鐲。
她曾以為手鐲碎了,他們之間也是斷了線,可……望著腕中全新的對鐲。如果對鐲可以重新套入手中,那她和他之間能否有全新的開始?五年前,他為她套入手鐲,眸中冷然無情,而今,他眼中儘是濃情,為什麼他們之間非要那麼痛苦不可?
她想開口坦率淡然地道謝,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溫熱的液體盈滿眼眶,正不住落下。
「飛雪——」他伸手拂過她額前的發,拭去她眼角的淚。「別哭,你……」他緊緊擁住飛雪,說不出任何話。
「太遲了,我和你之間已經不可能了,我已是別人的妻子了!」
突湧的悲哀,令飛雪再無法忍受地狂喊道:「為什麼你的改變不在四年前!不在你和我仍有可能的時候,而是在現在,在已經沒有希望的現在!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齊漠昀伸手擁住飛雪,低低地說道。
她愕然於漠昀聲音的梗塞,她和他再沒有往日的沉穩。
突地,她覺得臉頰濕了,伸手輕觸,竟是……淚,她無法相信那種溫熱的液體,會自自己眼中流出。
飛雪閉上雙眸,聽著耳畔的心跳沉穩依舊。淚,無止息地流瀉而出,靜靜地濡濕了他的衣襟,兩座冰山終融為一池春水。
齊漠昀看著懷中的飛雪想道:再無可能了是嗎?那麼,她守他一世,他便等她一世吧!
為什麼他非要到她離開,才發現他愛她,如果不是這樣,那麼,他們之間是否可以快樂一些。
再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沒有一個可能的開始。
※※※※※
回到宮中,大婚之後就未曾出現的風允崇,竟意外地走入她的視線。
「好久不見。」飛雪客氣地打著招呼。
「你好嗎?」見飛雪點了個頭,風允崇又繼續說道:「我愛上一名女子……」
四年未見的他,愛上一名煙花女子,楊州花魁——花語舞。
所以,他特地回宮與飛雪商量,希望她能成全他們。
皇家律法中,有一部「皇公主法典」,專門規定公主所需遵守之事,和應得的權利。其中有條鮮為人知的律法,是皇族公主們的婚姻只要尚未圓房,皆可由皇帝下旨撤銷。此法原就是為沒有婚姻選擇權的公主們,所設下的補救辦法。風允崇不知由何處得知此法,而想利用此法迎娶他真正愛的女子。
「真好,能與相愛的人廝守一生。」飛雪低喃道。
「那……你是答應了!」風允崇驚喜地問。
「嗯。」
所有的一切飛雪都尚未釐清,皇兄就飛奔至她眼前,問她是否真答應和風允崇離異,她僅淡然點頭沒有回答。
「太好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端堪丟給她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之後的每件事都發生得太快,她還來不及拒絕,來不及思考,便再度被送上另一頂花轎。
這次的典禮和前次一般,她什麼都未搞清楚,紅燭就已和她相對。鳳冠霞被,戴在她身上好似另一種沉重的負擔。
這一次她和漠昀真能幸福美滿嗎?
「飛雪——」她猶在思考中,漠昀掀開她的蓋頭巾,一張不再冷殘的容顏頓時出現在眼前,輕輕地對她露出溫柔的笑。
「你……」她本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卻哽咽了。
熟悉的溫潤氣息,又再度漫人心底,這一次不再冷淡,而含著濃濃情愛。這一次他真的會疼惜她。
「對不起……還有,我愛你。」他將她緊擁入懷,緊得似要將她融入體內。
「我拿什麼信你?」她淚中帶笑,輕輕地掙開他的懷抱。
「我們拜過的天地。」
「你信天地嗎?」
「不信。」他輕笑著啄吻飛雪的唇瓣。「但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嗯——」她垂視腕間的手鐲,金質特有的光澤,此刻看來也不再冷澀,而漫著溫暖。
「我知道我會愛你一輩子,至死不渝。」齊漠昀堅定地說道。
他的誓言聽來輕然如羽,卻包含著絕對。
她笑了,帶著淚滴的笑靨,沒有從前的冷冰。
她為了他化盡霜雪,舒展成一朵蓮。如今這朵蓮被放在他掌中,仔細地呵護著。而他亦為她解去冰雪,化為溫暖的水澤,永遠守護這朵蓮。
她緊緊地抱住漠昀,好溫暖,好溫暖,那種溫暖直接漾人心底。
從前的冷澀皆似一場虛無,只有懷中的溫柔暖意是真實的,她再一次在他懷中感到安心。是啊,從一開始,從他走入那個溫暖夢境的頃刻,她就為他化盡霜雪,在他身上找到安心。
漠昀輕輕地笑了,低頭吻住她,冰霜溶後的淚淌在他眼睫,漫在她臉上順著笑靨被吻人心中。「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了要愛你,真的。」
他永遠永遠都不會忘了今天,永遠永遠都會珍惜這份溫暖。
而飛雪腕間的手鐲,似也被溶去了霜雪,色澤不再寒冷,而藍得像天空,包裹所有愛戀和傷痛,只留下一片溫暖的藍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