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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煙華(上) 卷六 芳草無情 更在斜陽外 作者:秋葉影
    許是紅顏弱質不禁風的,秋方寒,便聞說太子妃封氏病倒了。太醫們在太子府進進出出,也是無策,只一日一日重了。偏生夫婿薄良,這廂竟又別娶,於九月初九迎了衛氏連織為側妃。衛連織乃平越衛王之掌珠,其父兄皆為朝廷重臣,權傾一方。曉得的人在背後嚼著舌根子,道是太子失了皇上的寵了,這番婚嫁不過是籠絡權勢之意,端的是做與旁人看的。

    玄帝有意無意地將此事說與雲想衣聽了,雲想衣只是低了眉目,抿嘴冷冷一笑,也不見得言語。

    霜華漸濃,雲天外,雁字也稀了。

    這夜裡,玄帝在中廷設宴延請西域的使節,將雲想衣一人留在了寢宮裡。

    銀做的腳鐐長長地拖在地上,足踝輕抬便是叮噹作響,煞是好聽,聞在的雲想衣耳中卻是刺疼,惘然間只覺心下有淒苦無數,竟不知從何省起。喚得小太監將宮燈都熄了,只點了半段紅燭,摒退侍者,靜靜的一人,倚著木蘭窗,望窗外那一樹海棠在暗夜裡慢慢地凋落成泥。

    紅燭殘香,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青灰,映在人的眸子裡。

    思得倦了,雲想衣偶一疏神,但覺眼前一花,那人已在窗外。

    明亮的眼睛是黑暗中燃燒的火焰,只是那樣無聲地望著,便已經把夜色焚滅不復。

    不知怎的,心抽痛了起來,雲想衣慢慢地伸出了手,伸向他。

    景非焰從窗口翻身躍入,直直地撲向雲想衣,把他整個人摟住。用力到快要斷氣的擁抱,彷彿把身體揉碎了,融到他的手心裡。

    隔著雲母屏風,守夜人在階下輕輕地敲著竹梆,更聲漏斷。

    十指緊扣,絞在一起。景非焰瘋狂地吻著雲想衣,那幾乎是咬著的,像一隻貪婪的野獸,吞噬著他細膩的嘴唇、他柔軟的舌頭。雲想衣拚命地喘著,景非焰炙熱的氣息湧入他的喉嚨,燒得乾涸枯澀,快要窒息了,發不出聲音。

    雙腿自然地分開,讓那粗大的慾望充斥了他的身體。

    喘息的聲音、肉體摩擦的聲音,被壓抑住的痛苦的呻吟。昏黃的燭光扭曲了人的影子。

    景非焰咬著雲想衣的耳垂,呢喃地問他:「愛我麼……」輕輕的,顫到心尖的聲音。卻用手摀住了雲想衣的嘴,不讓他回答。

    「愛我麼……」景非焰猛然用力地一頂,粗暴地要把雲想衣撕成兩半。

    雲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嘴被捂得那麼緊,真的無法呼吸。狂亂地甩著頭,伸出手,摸索著景非焰。

    身體之間找不出一絲縫隙,纏著繞著揉成一團麻,也許這一輩子都分不開了。

    紅燭滅了。

    黏黏的液體順著雲想衣的腿流了下來,還帶著滾燙的體溫,也不知是誰的。

    不敢大聲說話,只是擁抱著,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望著,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好像心跳都變得緩慢,一下一下地敲在胸口。

    外面隱約有了人聲,景非焰的身子動了,決然地想要離開。雲想衣忽然惱了恨了,或者只是不捨,扯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分不清是逃脫還是纏綿,拌住了腳。

    悉悉嗦嗦的衣裾聲滑過那道屏風,青紗宮女執著琉璃燈從屏外轉出身子:「雲公子……」那時卻料不得竟見到景非焰,猛地一呆。

    景非焰的眼中寒光一掠而逝,一個箭步撲上堵住宮女的嘴,利索地拔出貼身的匕首,一勒一抹。鬆開手,女人的頭顱「咯」地滾了下來,美麗的眼睛依舊睜得很大很大,空白地瞪著自己倒下的身軀。血濺了一地。

    景非焰的嘴唇拂過雲想衣的額頭,帶著血的味道,臨走的時候那麼輕輕地一個吻:「等我。」低沉的聲音,彷彿金石都要斬斷的堅毅,只是兩個字,刻到骨頭裡面。

    人影在窗外一點一點地遠去。心頭那根刺一點一點地扎入。

    內侍重又挑亮了明燈,宮嬪們簇擁著玄帝進來,玄帝已經醉了。到了寢室內,便由兩個小太監扶著玄帝,慢慢地轉過月牙門,撤了屏風,當先見到滿地血淋淋的一片,小太監嚇得哇哇直叫,玄帝一巴掌摔了過去:「吵什麼?滾下去。」

    小太監頭也不敢抬,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雲想衣蜷臥在床上,淺色的絲袍半搭在修長的腿間,露出一截蒼白的肌膚,還有一片像是被人咬過的痕跡,紅得透出血絲來。見了玄帝,高傲地仰著頭,冷冷一笑,如水的眼波斜斜流轉,眉尖上是一段嫵媚的挑釁。

    玄帝迷離著醉眼,一腳踢開了地上女人的頭顱,搖搖晃晃地走來,一個不穩,撲到雲想衣的身上,粗暴地將他壓住,一把扯住他的頭髮,赤紅著眼瞪了半晌,陡然自顧自地嘿嘿笑了起來:「我知道……知道你想要什麼。」雍容尊貴的面目顯得猙獰了起來,「你不會贏……不會贏……」

    玄帝凌亂地啃咬著他。雲想衣彷彿脆弱地向後仰起了脖子,長長的曲線就像白鳥的頸,發出瀕死的歎息:「我本來就沒打算贏……誰也不會贏。」

    月光在海棠樹外褪色,夜愈沉淪。明媚的紅燭卻濃濃地燃了起來,照著地上正在凝固的血,還有,扭曲的兩個人。

    天將拂曉,霧尚朦朧中,從皇宮中調集來的禁衛軍已經將太子府圍了個水洩不通。莫公公捧了聖旨,口稱太子欺君罔上,圖謀逆反,上諭令將其拿下,押由刑部處置。太子府上的侍人卻只恭恭敬敬地回道,太子一宿未歸,此刻也不知在何處去了。莫公公領人上下搜了個遍,便連衛妃也不見人影,只封妃臥在病榻不能言語。

    莫公公急急地趕回宮稟了玄帝。玄帝臉上陰晴不定,沉默了良久方才傳令關閉四方城門,卻已經是遲了。

    戰馬的蹄聲踏破了皇城燕都,刀光劍影中,秋涼沁人。

    城外西禪寺,空澗深處偶有寒鴉兩聲,尖尖長長的啼聲沉在了寒潭底下。

    裊裊的煙灰繞了三尺,佛在雲裡霧裡木然地俯視蒼生。信佛者垂首低眉,對著西方喃喃祈禱,敲薄了那只木魚。

    戰袍鐵甲凌厲的光澤在香煙裡隱沒,只是有零丁的摩挲聲,清脆而冰冷。跪在佛前的男人抬起了頭,張狂的霸氣從夜色般的瞳眸中傾流而出,刺破了神佛的安寧。

    老和尚長長歎息:「我佛慈悲,願景氏列祖列宗在天合眼,勿見此情此景。老衲無德無望,不能使殿下回頭是岸,亦愧見佛祖,想來身後應入阿鼻地獄了。」

    景非焰長身而起,倨傲地立於佛前,緩慢而清晰地道:「無妨,我之所欲、我之所罪,便是下了地獄亦我之所願,與大師何涉?」

    淨空炯然逼視景非焰,沉聲道:「神佛有靈,不佑大逆之徒。殿下為人臣不能全忠、為人子不能盡孝,逆君、逆父,求佛何用。若敗歸,則不能入景氏祖陵,死亦不得葬身之地。殿下思及否?」

    景非焰眉目間只是淡然:「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本是皇族心性,大師當已見慣,何必苛責非焰?」

    淨空搖頭:「殿下當日遠征封朝時,皇上曾親臨敝寺為殿下祈福,而今物依舊、人非、事更非,佛謂之冤孽。」

    景非焰默然半晌,抿著嘴,英挺的輪廓上浮現出一種倔強的神情,低低一笑,彷彿也有幾分惘然,卻是無言。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大步而出。

    中鋒校尉急步迎上,跪下稟道:「太子殿下,從邊關調回的十萬大軍目下已抵城郊,驃騎營正繞過玄武門向東城靠近,衛王爺的人也把宮裡安排妥當了,只待太子一聲令下。」

    景非焰緩緩地揚起了手,肅殺的秋風掠過眼睫,冷冷的一片寒意。

    「殿下!」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喚。

    景非焰回首,見淨空緇衣臨風立在寺門外,雙手合十宣一聲佛號:「老衲方外人,本不願意再問塵事,只見殿下之大謬,便連佛也惻隱,老衲欲為殿下述一段過往故事,殿下且聽,再作定奪。」

    景非焰略一欠身:「待非焰事定,若有命歸,當來聆聽佛音。」

    「事定則遲,悔之亦無及了。」

    景非焰的臉色變了,倏然沉聲斷喝:「大師禁言,且給非焰留一分殘念。」

    淨空一怔,長長一聲苦笑,目中浮出沉痛之色:「殿下何必自取一葉障目,而不欲見天下之秋呢?」

    景非焰的嘴唇動了動,欲言終究又止了,轉過來面對跪在地下的將士,昂首,毅然將手揮下。

    鐵騎乍起,驚起深澗寒鴉,啼斷在天外。

    枯萎的黃葉飄零,拂過冰冷的劍刃,落於塵埃,被踏成了碎片。

    九重宮城,七轉商音,尖銳的琴聲倏然劃過深沉的夜幕,銀瓶斜傾,鐵騎橫踏。在雲想衣的手指尖上挑起的那根琴弦,宛如金戈錚錚厲厲。

    「他過來了。」玄帝站在巍峨的城樓上,俯視著宮牆腳下嚴陣的兵甲。躍動的火光掠過戰士的刀刃,凝固在他黑色的瞳眸裡,而後,高貴的天子在臉上露出了一種落寞的笑容,「好,很好,不愧是朕的兒子,果然有這等膽量。」

    「陛下。」金吾統領帶著一身血跡踉蹌而來,跪下叩頭不已,「太子的亂黨業已破了北玄武門,直奔廣德殿而來,宮中的金吾衛看著是擋不住了,請陛下定奪。」

    「知道了,下去吧。」玄帝淡淡地將目光轉向遠天外。

    「陛下?」金吾統領錯愕,情急時失措地叫了起來,「鎮守京畿的楊將軍尚有九萬兵馬駐紮東郊,此刻若不調遣便當真不及了。」

    玄帝冷冷地回頭,翻腕拔劍,寒光乍現,砍下金吾統領的頭顱。

    「陛下……」頭顱上的眼睛兀自睜得大大的,滾落在玄帝的腳下。

    侍立在身側的莫公公走上前來,慢慢地對玄帝拜了一拜:「陛下,容老奴先行一步了。」起得身來,黯然一聲歎,佝僂著腰隱沒在黑暗的角落中。

    馬蹄聲、金鼓聲,還有,刀劍在暗夜中刺耳的碰撞聲,近了近了。琴弦突兀地拔上高調,一聲一裂,淒厲間竟似欲絕。

    「嗆」然一聲響,玄帝揮劍劈下,弦斷琴亦碎。

    雲想衣驀然回首,漆黑的長髮拂過漆黑的眼眸,暗色疊疊。兩廂無言,接觸的目光中,風起潮捲,驚破千層雲濤,離弦的箭終是挑破了心頭的那一根刺。

    玄帝忽然輕輕地笑了,一把攬起雲想衣,摟住他,用柔和的語調緩緩訴著:「你實在是很像你母親,不僅是容貌,便是這性子也和她一幅模樣,自私、固執,而且冷酷。」長長地歎息著,「還好非焰沒一點像她,否則如你一般,終究也成不了大器。」

    「有什麼不一樣呢,我和他的身上都流著那個女人的血。」雲想衣咬著嘴唇,恨得極了,卻微微地笑著,「你在這裡看著,你的兒子逆人倫、弒君父……他和我一樣,都將是不容於天地的罪人。」

    玄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種似乎憐憫又似乎輕蔑的神情:「你和你母親一樣自負,你以為已經贏了麼?其實第一眼看見你,朕就知道了……」他低低地笑了,撫摸著雲想衣的眉眼,「那樣的神情……當年她也是那樣來誘惑朕。」

    雲想衣的嘴唇被自己咬成青灰的顏色:「曉得又如何,你們不是一步一步地跟過來了麼?」

    玄帝的眼眸在火的影子中明滅不定,忽而飄搖、忽而尖利:「朕答應過瑩,一定會讓她的兒子當上皇帝,只不過,朕要非焰自己來拿他的江山。想要成為這個皇朝的主人,有很多事情他必須明白……沒有任何人值得相信、沒有任何人值得依靠,便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自己至愛之人……也全部都是假的。」寂寞的黑夜裡,那個君臨天下的男人寂寞地微笑了,「吾欲乘風雲漢,回首間方曉高處不勝寒,歸去已無路。」

    戰死的將士在宮城腳下發出了淒慘的哀號,長長的風從天方盡頭吹過,帶著血的味道。

    雲想衣蒼白的容顏在暗淡的月色下扭曲了,抓住胸口,彷彿要揉碎自己的呼吸:「我已經贏了,到此為止,這盤棋下完了,你來不及反手。你的兒子會殺了你……我想要的只是這個,讓你的兒子親手殺了你!」

    「朕說過你不會贏。」玄帝依舊那樣摟著雲想衣,越摟越緊,幾乎要把他的腰掐斷掉,「你母親在下面等著朕,想衣,和朕一起去找她吧,十年一夢,朕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呢。」

    城下陡然一聲震天金鼓,騰龍戰幟翻捲過雲天,剽悍的黑馬踏上前陣,馬上金甲的騎士傲然抬首,劍尖直指城樓高處。

    遙遠的凝視,隔著濃濃夜幕,在那瞬間把思念焚成灰燼。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來的刺,在骨頭裡面輾轉折磨。

    玄帝望了過去,驕傲而威嚴的氣度揚上眉宇間:「那是朕的兒子,他將要成為這個國家的君主,沒有人可以阻止他,雲想衣,你看,最後贏的人究竟是誰?」手中的劍高高地舉起來了,在眸子裡映出一道寒色的痕跡,「來吧,跟朕一起走,讓非焰看著你死,這是最後一步棋了,朕來落子。」

    冰冷的劍鋒從背後刺入他的肌膚,恍惚時,就如同情人的嘴唇吻過血肉,殘忍地撕開胸口下面那個柔軟的地方。心痛如刀割。

    「非焰……」雲想衣猛然抬起頭來,悲涼的感覺在黑暗中瀰漫如煙花,不知怎的,最後喚出的竟還是他的名字,「非焰……」

    「啊——」

    城樓下的那個人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吶喊,宛如野獸般絕望的咆哮。挽箭搭弓,狂風捲沙,流星的利箭在夜色裡劃破銳利的痕跡,穿透了玄帝的喉嚨。

    脫了力的劍鋒猛地一偏,斜斜切下,卡在肋骨裡。雲想衣渾身一顫,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依舊在那個男人的懷中,就著擁抱的姿勢倒下,落定塵埃。

    血腥的味道在瞬間淹沒了呼吸,把人溺死。

    石沉弱水,羽落黃泉,宛然間萬般皆寂。

    將士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戰幟在長風中獵獵作響,刀劍上殘留著斑駁的血肉。

    「父皇——」

    景非焰嘶聲叫喊,翻身落馬,撞撞跌跌地奔上城樓,遠遠地望見了血泊中的玄帝,陡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匍匐著爬了過去,抓住父親的手,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頃刻間已是淚流滿面。

    玄帝仰面向天,模糊的笑容凝結在他的嘴角,威嚴的眉目間尚自有一絲惘然,終不知碧落何歸,一世風雲,煙消霧散。

    景非焰想叫卻叫不出來,拚命地抽著氣,把頭埋進自己的手中。一點點火光從青石磚後面漏了出來,搖曳著照見他發抖的肩膀。

    「非焰……」雲想衣低聲地喚著,血從喉間湧上,嗆住了呼吸,快要斷氣般的咳嗽著,仍然固執地喚著他,「非焰、非焰,你過來……」

    景非焰遲緩地抬起頭來,望著雲想衣,怔了半晌,哽著嗓子咿呀地叫著,搖搖晃晃地撲過去抱起了雲想衣,將他貼在自己的胸口,像個孩子般無助地啜泣著:「我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想衣,我只有你了……」

    雲想衣苦楚地微笑著,恍惚間似嫵媚又似猙獰,細碎地呢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非焰,你聽我說……」

    「想衣……」景非焰的手顫抖著,驚慌地摀住他的嘴,「你別說話,我去叫太醫過來,想衣,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嘴巴被緊緊地賭住,不能呼吸,胸口下面疼痛欲裂,雲想衣拚命地喘著,血和著絞碎的肉從喉嚨裡面翻上來,滿口腥澀。睜大了眼睛直直地望著景非焰,那樣的眼神,是最深的夜裡最濃的火,便只是一凝眸,萬劫成灰。

    景非焰的手僵硬地滑了下來,手上滿是血。

    「其實你一直在懷疑我,為什麼到了現在卻又裝做怎麼都不知道呢?」雲想衣幽幽地歎息著,柔軟的聲音像是燕子在煙雨中的囈語,那般纏綿:「我告訴你,非焰,我在騙你,從頭到尾,我對你說過的話沒有一句是真心的。」

    「不是、不是的。」景非焰使勁地搖頭,眼眸裡的血色濃得欲滴,抓住了雲想衣的手臂,手掌下的骨頭發出「咯咯」破碎的聲音,「我知道你很難受,你一定是疼得糊塗了,才說這些話來嚇我,想衣,乖,別鬧了……」

    痛得快要死去,雲想衣的眼中流轉著水一樣的波色,滴不下來,痛著笑著溫柔地說著:「為什麼我和你母親會那麼相似,因為我是她兒子……你母親和另外一個男人生的兒子,非焰,我的弟弟,我是你的同母的兄長。」掙扎著伸出手,輕輕地摩挲著景非焰的臉頰,就如情人般親暱溫存,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道緋紅的血痕,宛若厲鬼,「我只是不甘心……分明我們的身上都流著同樣的血,憑什麼你要比我高貴?你是天上人,我是地下鬼,我不甘心,非焰,我要拉你一起下地獄……我活著做什麼呢,為了恨你,否則的話,我活著做什麼做什麼呢?亂倫、弒父,我所犯下的罪,我要你和我一起承受……」

    景非焰握住雲想衣的手,低下頭,顫抖著吻他的指尖,啃著咬著,帶著血的味道,茫然的聲音在清冷的月色下面一點一點地破碎:「可是我喜歡你……想衣,我是如此如此地愛你,為了你,我什麼事都可以做,想衣……你怎麼可以騙我?」想了念了,心思終不能解,覺得瘋了亂了,竟無從收拾,倏然尖利地喊了起來,「你怎麼可以騙我?」

    雲想衣柔弱地蜷臥在景非焰的臂彎裡,咳著血,笑得身子都在發抖:「非焰,你是傻瓜啊,我一直一直都在騙你呢,難道你不知道麼?」眼波斜斜地轉過,宛然間似是明月流水,清高如斯,輕蔑地望著景非焰,如視草芥蟲蟻,刻薄的笑聲偏生有著說不出的嫵媚,「你只是我手中的棋子,任由我起落,我本就無心無腸,豈會動情?你竟這麼蠢,像一條狗一樣被我哄得團團轉……你竟這麼蠢……」

    景非焰一聲狂叫,反手抓住雲想衣背上的劍刃,猛地插入。

    雲想衣象蝦子一樣弓起了腰,痙攣著彈起又落下。

    長長的劍刃穿過了肌肉、穿過了骨頭。景非焰緊緊地擁抱著他,那把劍甚至穿過了自己的心口。「我恨你,雲想衣……我恨你……」反反覆覆地訴著,說不清是怨恨還是癡迷,把每一字都刻到骨頭裡,「我恨死你,雲想衣!」

    吻他,咬碎他的嘴唇,他的血是冰冷的。

    心痛欲死……心痛欲死……

    秋月薄涼秋色冷,朝是煙花暮成灰,階下夜雨點點滴滴,敲到了天明。

    雲想衣靜靜地躺在破舊的深殿內,見那斜陽沒落。身體裡面的傷口化了膿,血肉和著骨頭一起慢慢地腐爛,塵埃湮滅了青絲的流光。寂寞的黑夜裡,覓食的蟲豸從腳邊悉悉嗦嗦地爬過,寒鵠鳥在窗外長長地悲號,撲稜著翅膀掠過,在竹簾上面劃過一道暗色的痕跡。

    黃泉咫尺,為何竟未歸去?

    偶爾,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裊裊的歌樂,採桑子,聲聲慢,十丈軟紅只在隔牆,卻忘了闌干外的秋。

    宮人總在黃昏時分過來,眉眼間只當作不曾見他,冷冷地擱下食水便走。

    「我好渴……」雲想衣微弱地呢喃著,胸口好疼,他沒有心,只是胸口好疼好疼,快要裂開了,「好渴……水啊……」

    自是無人省得。蝴蝶的身上覆滿了青霜,埋葬在黃土之下,夜深了。

    「渴……給我水……」雲想衣撐著從蓆子上滾落,吃力地爬了過去。手指夠著陶碗了,一抖,卻翻倒在地。他蠕動著,遲緩地挪上前,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猛地咳了起來,血水從嘴角淌下,更渴了,伏下去,和著自己的血,把地面上的水一點一點地舔掉。

    「非焰……」低低地念著這個名字,用手摀住自己的眼睛,淚水從指縫中間滑落。西窗外,黃花睡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了,一天一天地冷了,雲天外雁字已渺,白菊只在日暮時節凋零。

    轉眼間,秋殘,冬至。這一夜,初雪。

    雲想衣蜷縮在陰冷的角落裡,裹著破爛的棉絮,瑟瑟發抖。月光落地的聲音,清清泠泠彷彿歎息,零丁的白雪是風中的花,在死寂的黑夜裡慢慢地謝了。

    「好冷……」他喃喃地低語,即使沒有人聽見,依舊對著自己一個人說,「我好冷啊……」

    寒冷的感覺像是一根尖尖長長的針,在身體裡翻來覆去地絞動,一直刺到了骨頭下面。

    「好冷……」

    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或許就不要醒來。

    案上的殘燭暗冷,隱約留下一滴燭淚,乾涸在燈芯。

    朦朧的黑暗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麼輕那麼輕,似乎是一種無法觸摸的溫柔。

    雲想衣軟軟地咿呀了一聲,淡淡的月光中,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帶著一點點憂鬱、一點點落寞。

    那個人的手似乎抖了一下,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那是被壓抑而壓抑不住的痛苦。忽然緊緊地抱住了雲想衣,結實的手臂繞過他的肩膀、他的腰,把他整個人都擁在懷中,火焰一般的溫度燃燒了起來,便是連雪也要焚成灰。

    雲想衣摸索著將手伸過去。溫暖的擁抱,在寒冷的夜晚,聽見那個人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邊。

    十指交纏,用力用力地抓著,十個指頭都要斷掉。呼吸急促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了,血淋淋地疼。

    「非焰、非焰……」雲想衣模糊地叫著,宛如夢囈,「是你麼?是麼?」

    那個人發出一聲幾乎不可聞及的號叫,猛然跳了起來,扔下雲想衣,狼狽地逃開。一路撞到案幾、矮凳,被碰得砰砰地響,跌倒了也不顧,掩著臉踉蹌地跑了出去。門外的風吹了進來。

    手指滑過自己的臉頰,上面還留著他的味道,在冷風中漸漸淡去。

    「非焰……是你麼?」雲想衣這麼問著,惘然間歎息如夢。

    竹簾子搭在階下,吱吱呀呀地搖晃,月光下的影子,一道暗色一道白。

    小小的蟲子在下雪的夜晚僵死。

    「非焰……」

    竹簾子掉在了地上,那個人又從門外面一步一步地挪了過來,彷彿等了很久很久,才走到面前。

    雲想衣臥在地上,看見那雙鑲金線的麂皮靴子,還有錦緞龍紋的衣角。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

    景非焰緩緩地蹲了下來,遲疑地伸出手,撫摸雲想衣凌亂的頭髮。髮絲糾纏在指間,如是流水千疊,理了還亂。

    「想衣……」終是顫抖著叫了出來,景非焰一把抱住了雲想衣,一遍又一遍地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一抹蒼白色的月光從破了的窗紗中間落下,照見景非焰的模樣,瘦了、也憔悴了,眼睛裡有濃濃的血絲。抱得很緊很緊,把骨頭連著肉揉碎了碾成末,幾乎窒息的擁抱。雲想衣張開嘴,竟連呼吸都是不能,要死掉了,溺死在那個男人的懷抱裡。

    「你還喜歡我麼……還愛我麼?非焰……還愛我麼?」雲想衣掙扎著吃力地道,血液哽住了喉嚨,把想說的話語扯得支離不堪,問他,「還愛我麼?」

    景非焰的的身子陡然震了一下,用嘶啞的聲音慢慢地道:「我恨你!恨死你!」卻把他抱得更緊更緊。

    「你還愛我麼……」黑暗中,雲想衣的眼眸就像水中之火,固執地凝視著他,分不清是冰冷還是炙熱,把人淹滅了焚化了,不能掙脫。

    「我恨死你……」景非焰用微弱的聲音迷茫地道,心尖上顫了一下,倏然絞了起來,一時間疼得說不出話。低著頭,呆呆地望著雲想衣,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過他乾枯的嘴唇。嘴唇裂開了,有一絲暗紅色的血。瘋了瘋了,竟如此這般不能忘他。景非焰顫抖著,輕輕地吻他:「為什麼惱我?我對你這麼好……這麼好呢,你竟狠得下心?」

    「你還愛我麼?」雲想衣睜大了美麗的眼睛,水一樣的波色彷彿就要傾流而出。

    景非焰覺得自己脆弱幾乎不能言語,抱著他,嘴唇動了又動,終於貼到他的耳邊,喃喃地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愛你……」說著念著,看著細雪在窗外幽幽地飄零,剎那時心亂如麻,嘶啞地喊了起來,「我怎麼可能不愛你,想衣!」

    「非焰……」雲想衣彎著眼睛,微微地笑了,眼角邊露出溫柔而婉約的神情,「我知道……知道你愛我,你真的……象狗一樣,只要我勾勾手指就會回來。」悵然太息一聲,「幸好你這麼傻,無論如何,最後贏的人還是我。」

    冰冷的月光凝固在蕭索的夜色裡,死一般的沉寂中,有人猛然發出了悲哀的號叫,寒鵠驚起,啼斷天外,月光碎了一地……碎了一地……

    景非焰撲到雲想衣的身上,惡狠狠地咬他,他的嘴唇、他的脖子、他的胸膛。胸膛上有血肉模糊的傷口,景非焰象飢餓的野獸一樣,就著露出的粉紅色的肉,生生地撕了下來,咬到口中。他的肌肉是柔軟的,帶著糜爛的血的味道,在舌尖上翻捲,嚼著,然後吞下。

    血肉在牙齒中間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手指尖觸摸到了他的骨頭,掐斷了想挖出來。糾纏著,顫抖著,疼得快要死去死去。

    恨他,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連骨頭都不留下來。

    手腕和腳踝上縛著細細的銀鏈子,吊在了床柱上面,扭動的時候叮叮琅琅宛若流水千濺。宮人冷漠地將他胸口上的繃帶解開,結痂的血塊連著撕了下來,雲想衣象砧板上的魚,痛苦地撲騰著。銀鏈子愈響愈急,和枕邊的流蘇纏在一起,繞過指尖。

    日色暗去,烏雲壓上晚天。

    太醫和侍女跪下了,把頭伏得低低的。景非焰從外面進來,臉色是青灰的,略一拂袖,從人悄無聲息地退下。

    走到床邊,將銀鏈子解開,雲想衣立時癱了下去,就像沒有骨頭的泥一樣趴著,只胸口微微地起伏著,血滲了出來,染紅了夏日的單衣。

    「疼不疼?」景非焰冷冷地笑,撫摩著雲想衣的胸口,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雲想衣疼得一直抽搐,卻連掙扎的氣力都沒有,微微地張開嘴,「咯」地哇出一口淤血。胸膛總是血肉模糊,景非焰翻來覆去地折磨著他,傷口上的肉長出來又被撕開,內肺已經千瘡百孔,卻強行被湯藥吊著性命,不讓他死。

    看著階外春花開了又謝,蝴蝶來了又去,原來歲歲年年皆是醒不了的夢魘。

    夏雨將至,空氣沉悶得讓人將要窒息。

    景非焰陰著臉,沉默了半晌,冷冷地丟過一句話:「封寧蘿今晨死了,你可知曉?」

    雲想衣的神情一片木然,用呆板的語調慢慢地道:「封寧蘿是誰?誰是封寧蘿?」

    景非焰眸子裡掠過一小簇花火,端的不知懷抱什麼心思,咬牙道:「你倒是全無心肝,虧她臨死了還喚你的名字,當真是半分不值。」

    雲想衣從喉嚨裡擠出「咳咳」的笑聲,舔了舔乾涸的嘴唇,懨懨地道:「我本就無心,你又非今日方知,何必巴巴地過來和我說,好生無趣。」

    「你……」景非焰鐵青了臉,揪起雲想衣的領子,一掌就要蓋下。

    「不要打我。」雲想衣縮了起來,微弱地叫了一聲。

    景非焰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要打我……」雲想衣的神情有些恍惚,捂著自己的心口,細細喃喃地道,「好疼,不要打了,我要死掉了……」

    風起天外,捲著烏雲在簷角上翻騰,嗚咽的風聲掠過西窗外的楊柳,搖落一地青葉。夜深夜愈濃。

    景非焰緊緊地拽住了手心,骨節上一片青紫,無法言語,只是僵硬地立在床邊。紅燭渺渺裊裊,臉上有一抹灰色的影子,那時節彷彿人也蕭索了。

    夜色燭光兩相暗,風急、雲重、楊柳飄搖。

    「快下雨了……下雨了……」雲想衣茫然地絮叨著,掙扎著慢慢爬下床,也不理會立在身邊的那個人,自顧自拖著身子蠕到角落裡躲起來,小小聲地嘟囔著,「我討厭下雨……會打雷的,我討厭討厭……」

    景非焰的嘴巴張了張,好像低低地喚了一聲:「想衣……」卻連他自己也沒有聽見。

    天邊驚雷乍起,轟然一聲響,閃電撕裂了天空的濃墨。天漏了一角,大雨滂沱傾下,淅瀝嘩啦地砸在窗畔。

    雲想衣不停地打著哆嗦,害怕極了,口中咿咿呀呀的,死死地抱著頭。

    景非焰黯然地歎息一聲,走過去將他抱了起來。

    「放開、放開!」雲想衣驚恐萬狀,含著淚的眼睛恨恨地瞪了過來,滿是厭惡與畏懼之色,發起狠來,使勁地抓著咬著,牽著了傷口,血迸出來流了景非焰滿手,他也是不顧,只一味地掙扎扭打。

    「夠了!」景非焰也不知是疼是怒,一聲斷喝,將雲想衣扔到地上,嘶聲吼了出來,「你這副模樣作予誰看呢?」

    雲想衣嗚嗚地啜泣著,狼狽地想向桌子底下爬去。

    「想衣?」景非焰顫著聲喚他,見他不應,俯下身子抓著他的腳把他拖回來,「你……究竟想要怎樣呢?」

    滾雷驚炸,一聲一聲震耳欲聾。雲想衣張著嘴,似乎使勁地叫著什麼,景非焰卻聽不見。

    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撞倒了旁邊的案幾。雲想衣的眼中一片赤紅,抓住落在身邊的一方硯台,狠狠地向景非焰頭上砸了過去。

    閃電象蛇一樣扭曲著劈過,景非焰看見雲想衣的眼睛,深沉的怨恨、瘋狂的殘忍,黑色眸子染著血色的陰影,那一刻,是真的真的想殺了他。

    一時間心都涼透,景非焰竟忘了躲閃。硯台砸在頭上,血順著額頭流了下來。雲想衣楞了一楞,忽然捂著臉,淒厲地尖叫著,撞撞跌跌地爬向外面。

    很痛很痛,景非焰攤開手,滿手都是血,分不清誰是誰的?天邊的鬼神咆哮著,雷鳴的聲音淹沒心跳、淹沒呼吸、淹沒……一切知覺。

    忽然衝了出去,在漫天的雨幕中抓住了雲想衣。

    天哭著,雨下不休,濕盡七重夜色。

    雲想衣哭喊著,彷彿絕望般拚命地搖頭,逃不開掙不脫。就在那樣的雷雨中,被撕裂、被貫穿。沒有溫柔的擁抱、沒有甜蜜的吻,泥濘的草地上,野獸一般的交合。

    喘息著呻吟著,和著雨水和著血,戰慄的身體抽搐著。

    景非焰按住雲想衣,幾乎要把他的腰折成兩段,用力分開他,一下又一下瘋狂地撞擊著,才發現他的身體裡其實也有柔軟的地方,擠進去,絞著腸子,殘忍地揉碎他。咬他的肩膀、他的脖子、他的耳朵,除了他的嘴唇,咬得滿口都是血。

    把他揪起來,更深更深地進入他,貼著他的胸口,隱約聽見他支離破碎的悲泣:「爹爹……爹爹,不要……不要這樣對我……不要不要啊……」

    「我不是……」景非焰狂亂地叫著,聲音飄搖在風中,一片模糊:「我不是……不是……」

    雨幕千疊,落在眼中,濕盡煙花。

    蝴蝶從竹簾外邊偷偷地飛進來,停棲在宮娥的雲鬢之上,慵懶地抖了抖翅膀,然後倦倦地竟似睡去。宮娥低著眉眼候在階下,紋絲不敢動彈,額頭上香汗涔涔。

    景非焰僵硬地立在窗畔,木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的青柳白花,蟬鳴聲聲亂亂。

    「他醒了……醒了……」圍成一堆的老太醫小小聲地吁了一口氣。

    景非焰默然半晌,神色變了幾下,終是轉身出去。甫一到廊外,忽然聽見後面有宮娥低低聲的驚歎,心頭一緊,疾步走了回去。

    雲想衣躲著床角,抖著手揪著毯子,美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掉下來,口中咿咿呀呀地叫著:「爹爹……爹爹……」

    景非焰恨恨地望著他,一把扯過他的手,厲聲道:「你又裝什麼模樣呢?」

    「啊啊……」雲想衣哀聲叫了起來,像一隻受了傷的小獸,咬著手指頭,悲淒楚楚地啜泣著,「不要打我,爹爹不要打我,我很乖很乖的……」他的眉頭鼻子難過地皺成了一團,滿臉都是淚。

    「你……」景非焰的身子晃了一下,覺得喉嚨發澀,刺痛得說不出話來,緩緩地轉向太醫。太醫們搖著頭跪下了。

    蝴蝶驚起,翩躚地飛出窗外,沒入繁花的陰影。

    「你瘋了……瘋了……」景非焰顫抖著伸出手,撫摩著雲想衣的嘴唇,濕漉漉的。

    「爹爹不要打我,會疼的,想衣很聽話……不要打我……」雲想衣只是嗚咽,單薄的身子抖個不停,宛如風中飄搖的那株青柳。

    「你瘋了……」景非焰猛然一把摟住他,手指繞過他的頭髮、滑過他的頸項,細膩而脆弱的感覺,頃刻就要在手心溶化。

    十丈軟紅,莊生眠枕,彷彿就不曾醒來,卻忘了蝴蝶非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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