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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煙華(下) 卷九 花未減 一字心上秋 作者:秋葉影
    枯木上鵠鳥驚起,兀然一聲怪叫,撲騰著翅膀飛上半空。大漠黃沙亂卷,鐵蹄紛踏如雷,戈壁外斜陽西去,黃昏的影子掠過戰士的劍刃,帶著蒼茫的血色。

    前鋒的騎兵在峽谷前面勒住了馬。德明帝從車輦中下來,仰首望著高聳的峰谷,鵠鳥從他的眼前掠過,隱沒在山崖的陰影裡面。

    「這裡便是疊谷關了。」尉遲復驅馬上來,感歎了一聲,「與景朝對峙了數十年,我大軍的鐵蹄竟未踏過疊谷關一步。」

    德明帝微微皺眉:「此處乃天塹險地,景朝以此為據,屢拒我軍於關外,今日到得此地,還需得小心為是。」

    尉遲復洪聲大笑:「過了疊谷關,景氏便無險可守,關內之地皆為沃野平原,放眼過去將是我大封朝的天下,皇上過慮了。」

    德明帝臉色頗有些躊躇,轉向殷九淵,以目詢意。

    殷九淵目中隱有深沉之意,慢慢地開口:「疊谷關通道狹窄,兩側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設或敵方在谷中埋伏,冒入則必死無疑。皇上的顧慮也不無道理,以殷某之見,不若繞過西寧山……」

    「殷將軍真愛說笑。」趙宣接口道,「以八萬大軍的行程,繞過西寧山少說半月,趙宣不是領兵之人,亦聞得兵貴神速之說。目下景軍在外做主的人是黎常,他是景非焰一手提拔的心腹,還由得我們使喚。待到燕都朝中的大臣們琢磨透了,乾脆廢了昭帝、另立新君,那我們手中的棋子就一文不值了。」

    殷九淵淡淡地掃了趙宣一眼:「趙公公急甚?殷某不過了給皇上提個聲,疊谷關是西寧山唯一的過道,除此無路可走,總歸還是請皇上定奪。」

    「好了。」德明帝一擺手,略一沉吟,「趙宣所言不差,繞道之舉似乎不妥,不說別的,單糧草一項便吃緊了。有景非焰在朕手中,料想黎常投鼠忌器,也不敢耍詐。如此罷,令人先行,探個虛實。」

    殷九淵打了個手勢,左右的騎兵撥馬進了峽谷。眾軍在谷口嚴命以待,風沙捲著戰幟獵獵作響,鐵甲的戰馬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約過了半個時辰,峽谷的那一邊傳來了三聲短促而響亮的號角聲。德明帝捋鬚微笑:「無妨,傳令三軍進發。」目光一閃,復對殷九淵溫聲道,「還是請將軍在前面開道吧。」

    殷九淵不動聲色:「臣是舊路重遊了,自然要領個道。」話語一頓,對德明帝一欠身,「請皇上恩准臣押著景非焰前行,若有變故,好推他上前陣應對。」

    德明帝猶豫了一下。

    趙宣附上前去與德明帝耳語:「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殷九淵是臣保舉的,這次為我大封朝立下赫赫功勞,臣以命作保,此人斷無貳心。列兵陣前,請皇上當斷速絕。」

    德明帝終一頷首:「一切由得殷將軍做主吧,加快行進,天黑之前務必通過疊谷關。」

    尉遲復的臉色難看了幾分。

    殷九淵一揮手,禁兵押著一輛囚車從後面過來,車上一人滿面血污、狼狽萬分,正是景非焰,已不復當日桀驁。德明帝見了,心下大為快意,哈哈笑著上了御駕車輦。殷九淵一馬當先,數萬軍士緩緩地進了峽谷。

    日頭愈偏,壓著懸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來,崖上孤樹一支,斜斜地伸了出來,嶙峋宛如枯骨。將士們匆忙的行進中,金戈鐵劍碰撞的聲響錚然刺耳,一匹戰馬噴了個響鼻,往回路上一望,又被騎士勒住了。

    漸漸地走深了。車輦搖搖晃晃著,德明帝見天色暗了,心頭隱約有些許忐忑,總覺得不妥,又說不上來,尋思了良久,忍不住挑開車簾,方要發話,忽然聽得那廂震天一聲吶喊,驚得跌回車裡:「趙宣,快看何事!」

    鼓點陣陣隆隆,急促而威沉,迴響在山谷之中。高高的山崖上邊亮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中,景氏的大旗上描金線的騰龍幾欲破空。伏在崖上景氏軍將投下了硫磺火石之物,山谷的道中漫起了硝煙,漸漸地有些模糊。

    「有埋伏!」尉遲復拔出了劍,衝過來聲嘶力竭地叫喊,「皇上,我們中計了,快撤出谷去!」

    德明帝驚怒交加,跳起來大吼:「殷九淵,把景非焰殺了!殺了他!」

    殷九淵倏然回首,冷冷一笑,凌厲的鬼面之下,嘲弄的神色從眼睛中一劃而過,一聲斷喝,揮劍如奔雷,劈開囚車。趙宣飛快地奔過去,利索地打開了景非焰身上的鐵鐐。旁邊的兵衛驚呆了,還未回神,早被殷九淵一劍斬倒。

    德明帝恍然,一時怒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眥目欲裂:「趙宣!趙宣!你設得好局!」

    峽谷口,剽悍的戰馬蹄掌上裹著麻布,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勢,黎常幾乎是滾著下馬,跪在景非焰的面前。景非焰扶著黎常慢慢地站了起來,挺直了腰,凜冽的眼神冷冷地轉了過來,高傲宛然天上鷹隼。

    天色慾傾,煙塵彌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滾石轟然落下。封氏軍士驚慌失措,眼見主帥叛變,軍心大亂,倉促間擠成一團,竟相互踐踏,人仰馬翻,耳邊但聞得呼號慘叫之聲。

    崖上鼓聲又起,陣陣震人心神,趙宣的聲音從混亂中傳了過來,大笑著:「德明帝,你怎忘了趙宣本就是景朝人氏,這十幾年我忍辱為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將破你封氏。天祐我大景,我向你力薦殷九淵,你竟納了,豈不知此為計中之計,死到臨頭了,你也該明白過來了吧。」

    德明帝四顧慘然,八萬人馬頃刻之間潰不成軍,留得幾個親隨在身邊,也是手腳癱軟不能自主,護著德明帝勉強衝了幾步,便被攔住了。

    景朝的大軍從峽谷口攏了過來,馬蹄沉沉,戰士的金戈在黃昏的夜色中發出銳利的寒光。景非焰騎在剽悍的黑馬上,凌亂的頭髮在夜風中飄揚,眉目中拓拔不羈,居高臨下地望著困中的德明帝,嘴角邊泛起冷酷的笑容。

    黎常帶人圍住了德明帝,將士們齊聲吶喊,揮舞著手中的長劍。德明帝羞愧難當,用手掩住了臉,大叫一聲:「罷了、罷了,天意絕朕,非戰之過!」手中佩劍一橫,竟自刎而亡。

    黎常也是一呆,阻止不及。景非焰皺了皺眉頭,冷哼:「便宜他了,倒也知趣。」手一揮,冷冰冰地道,「黎常,這幾天朕受的款待要好好地回敬一下,去!」

    黎常應了一聲,領著麾下軍士衝了出去,勢如破竹。

    景非焰的眼睛微微地向邊上一瞥,恰恰和殷九淵的目光對在一起,黑暗中,有寒光掠過眉睫。殷九淵撥馬而去。景非焰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開口。

    戰士瀕死的號叫在夜幕裡迸裂出來,血腥的味道濃濃地散在風裡。半天月如弓,帶著一抹胭脂的紅。

    景非焰聽著狂亂的吶喊聲,覺得身上的血都沸騰了起來,倏然仰頭一聲長嘯。金吾衛恭謹地跪了一地。景非焰忽然轉過來問趙宣:「你看朕現在這副模樣,可還威風?」

    趙宣大聲地回道:「這天下再沒人比昭帝陛下更威風的了。」

    「是嗎?」景非焰微微地笑了,臉頰在火光中映得通紅,低低地自己言語著,「那他看見了,也不知心裡會怎麼想……」

    趙宣耳尖,聽見了,自然曉得緣由,指了指那邊:「小人交代了長兄趙項照看著雲公子,這會兒就在關口那呢,皇上可要過去?」

    景非焰抬手抹去額頭上的血跡,叱馬奔了過去。峽谷中戰局漸收,崖上敲起了三聲金鑼。折斷的旗子搭拉在半截弓箭上,覆蓋住下面殘缺的肢體。夜濃了。遠遠地,景非焰看見了雲想衣。

    風捲塵煙,遮住月光的影子,彷彿只有一點點青色的痕跡抹在人的眼睛裡,深邃而迷離。

    黃沙從白色的衣角邊淌落,雲想衣靜靜地立在那廂,揚起了臉,夜色中無法捉摸的神情,卻有一種冰冷的的意味緩緩地沁到骨子裡。

    殷九淵就在雲想衣的面前,似乎在說著什麼。景非焰的心沒來由地揪了起來,狠狠地甩了一下馬鞭。戰馬吃疼,「灰」地一聲長鳴。

    雲想衣的眼睛轉了過來,默然望著景非焰,那一夜的月光在他的眸子裡破碎。他卻向殷九淵伸出了手。誘惑的姿勢。

    殷九淵猛地拉起了雲想衣,上了馬,沒有回頭地走了。

    「想衣……」景非焰彷彿這樣地叫喊了,而他終於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張開了嘴,呼吸中都是血的味道,哽住了喉嚨。馬鞭從手中滑落。戰馬小小地踱了幾步,停住了,不知所措地打著轉。

    趙項緩緩地走了過來,跪在馬前。

    「他說了什麼……」景非焰的面上沒有什麼表情,木然地問著,「他說了什麼嗎?」

    趙項垂著頭:「雲公子什麼也沒說。」

    景非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發出了低沉的笑聲:「他什麼都沒說?」像是不肯置信一般,喃喃地重複著,「他什麼都沒說……」

    趙項想了一下:「倒是殷九淵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景非焰拽緊了手心。

    「他是對雲公子說的,『你願意跟我走,還是願意回去面對他?』」趙項一眼一板地回道,也沒帶什麼語氣。

    景非焰呆呆地僵硬了半晌,陡然仰頭發出了瘋狂的笑聲:「你願意跟我走,還是願意回去面對他……他就這麼問了一句、就這麼一句……」跨下的戰馬被驚了一下,蹶起了前蹄,景非焰竟從馬上直直地滾了下來,跌到地上,伏在塵埃裡還是笑。

    「皇上!」周圍的兵衛忙不及迭地跪下不敢抬頭。趙項急急地撲過去,扶住景非焰,壓低了聲音道,「皇上,您冷靜一點,臣下們都在邊上呢。」

    「滾開!」景非焰一掌摔開了趙項,赤紅了眼,如野獸般咆哮著,「我還顧什麼顏面呢?我都已經那樣地求他了……那樣地求他了,還說什麼顏面呢?他竟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倏然跳了起來,嘶啞地吼了出來,「他竟然一點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皇上!」趙項急得不住地在地上叩頭,「皇上少安毋躁啊,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景非焰嘿嘿地笑著,踉蹌地走了兩步,舉起手胡亂地抓了兩下:「還計議什麼,我輸了、輸了,他那時說得很對啊,我算什麼東西呢,像狗一樣,只要他勾勾手指就會跑過去。」他用手摀住了嘴,卻止不住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就算跑過去了他也不理會,只是看著我笑話。我也不知道原來我竟是這麼傻的人。」

    急促的馬蹄踏了過來,黎常從馬上翻身而下,利落地單膝跪地,平穩地稟道:「皇上,封氏軍馬大部已經殲滅,降眾三萬,只尉遲復帶著幾千殘部向西南逃竄,請皇上定奪。」

    景非焰僵硬地立著,神色間有些恍惚,也不搭理。

    趙項一個勁地向黎常使眼色,黎常卻熟視無睹,深吸了一口氣,舌綻春雷、兀地一聲大喝:「皇上!」

    景非焰迷糊地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瞪著黎常,眼眸中佈滿了血絲,拳頭拽得「咯咯」地響。

    黎常咬牙,挺起了腰板,清晰而堅定地道:「敵寇尚在,請皇上主持大局!」

    風大了,夾著殘留的硝煙迎面而來,刺痛了眼睛。景非焰佇立風中,任憑長長的黑髮狂亂地飄舞著,遮住他的眼睛。他慢慢地咧開嘴,露出了一種殘酷而扭曲的笑容:「好,很好。」

    趙項偷偷地抹了一把汗,把戰馬牽了過來。

    崖上崖下的軍士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粗粗地呼吸著,火把在寂靜的夜晚燃燒著,發出「嘶嘶」的聲響,宛如青蛇在黑暗中吐著信子。

    景非焰挺身上馬,遙遙地指著西方,他的眼睛宛如沾血的利劍,刺破九重深的夜幕,他的聲音冰冷而威嚴,壓過了大漠的風聲:「揮兵西下,不破封朝終不還!」陡峭的山崖上,矯健的勇者敲響了發兵的金鼓,月光的背面,揮舞的手臂劃過凌厲的軌跡,重重地落下。驚雷破空。——

    小鎮日暮,夕煙照晚。長風裡,悠悠的駝鈴遠去,只在黃沙中留下兩行印子,旅人倦歸。

    灶台裡的荊木慢慢地焚成了灰,火濃了,映著雲想衣的眼眸,隱約一抹紅。他揭開了鍋蓋,攪著稀薄的米湯。風吹著破舊的窗格「吱吱呀呀」地響。

    殷九淵從外邊進來,門邊漏進一縷冷風,入冬了,大漠風寒。雲想衣像是被煙嗆著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殷九淵掩上門,急急地奔了過來,扶住雲想衣:「又犯病了,可怎麼才好?」

    雲想衣輕輕地搖頭,冰冷的手指有些顫抖。

    殷九淵侷促地縮回了手,怔了半晌。

    雲想衣的眼睛微微地一瞥,低下頭去淡淡地道:「也沒什麼,就是有些氣短,緩過來就好。」

    殷九淵強自一笑,從背後解下包裹來,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衣:「來,快穿上,天都冷了,你身子又不好,我前些日子怎的迷糊了,也忘了給你添件衣裳。」

    雲想衣慢慢地接過來:「你今個兒哪裡去了?」

    殷九淵側開了臉,困窘地搓了搓手:「我去鎮西的鐵鋪幫人家打下手了,反正多的是力氣,好歹換兩個錢。過冬的衣物總得添置些,再說米鹽也快用盡了。」

    雲想衣默然,才覺得冷了,裹上了棉衣,坐到坑頭上抱著肩膀窩成一團。

    殷九淵蹲在灶前撥弄著柴火,零丁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躍,總是明瞭又滅。荊木在火焰中「辟啦」地響著,還有緩緩的呼吸的聲音,靜得讓人心都慌了。

    「好像真的很冷呢。」雲想衣攏著手,呵了一口氣,幽幽地道,「冬了,也不知道這裡會不會下雪……」

    風過簷角,大漠邊上的胡楊林中,彷彿有人弄著長長的簫竹,細細切切地嗚咽,終究都成了流沙下的一聲歎息。

    「……我想帶你回江南。」殷九淵忽然低聲地說了這麼一句,又沉默了。

    「江南啊……」淺淺的憂傷宛如流水,不經意地滑過雲想衣的眼波深處,而他卻輕輕地笑了,「好久沒有回去了,也許都快忘記了……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殷九淵的眼睛望著搖曳的火光,暖暖的有幾分笑意:「我記得你說過故里水鄉、煙雨江南,便是到了這時節亦是曉風疏月,或者燕子春歸、扎一隻紙鳶去踏青……明年吧,待你身子好些,我攢夠了盤纏,我就帶你回江南。」

    雲想衣轉過臉,透著窗紙的裂縫望向蒼茫的暮色:「往日我都是騙你的,其實我不喜歡江南、不喜歡紙鳶……」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很慢很慢地說著,「一點兒都不喜歡。」

    灶台裡的火燃了許久才滅,直到灰燼冷卻,也再沒聽見殷九淵的言語。

    ——

    荒涼的月色流淌過西塞古道,長風如歌,一日一日,夢裡的飛天反彈著琵琶,舞起黃沙,埋葬了白骨弓戈。

    總有馬蹄的聲音踏過小鎮,攪亂一路塵土,遠處的烽煙濃了,瀰漫著蒼穹,殘陽斜下,暮色如血,照不見關山外的天涯。鎮上的人家早早收拾了行當,也不知逃往何處了,只留下一隻老黃狗在冷清的院子裡吠號,天也寒了。

    雲想衣還是靠在坑頭發呆。鎮上也沒幾個人了,殷九淵總要走很得遠才尋到活計,這幾日竟見不得他幾面,愈發生疏,有時尋思著,竟恍惚記不起他的模樣,雲想衣惘然一歎。

    過了午,天色就沉了,分不清是烏雲還是黃沙,一抹一抹的黑色從天那頭移了過來。老黃狗在外面吠得急了,愈發淒厲。

    疊疊沓沓的馬蹄聲徑直過來了,狗吠的聲音一下嘎然而止。雲想衣心下曉得不妥,卻懶懶地不想動彈。

    屋子前後都被人圍了起來,馬蹄來回地踱著,卻不靠近。弓弦在空氣裡震動著,倏然間羽箭破空而來,帶著燃燒的硫磺,擦過窗台。亂箭齊發,小屋頃刻燒了起來。

    雲想衣歎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火焰掠過他的髮絲,伸手拂去,手指頭刺了一痛,他蹙起了眉尖。臃腫的棉衣、凌亂的頭髮,彷彿是那般不堪,而他抬起臉,眼波只是微微地一瞥,眉目間倨傲的風骨,卻如天上月。

    亂軍領頭的正是尉遲復,鐵甲金盔掩不住他狼狽的面容,見了雲想衣,愈發惱恨,一聲斷喝,引弓一箭射出。箭尖蹭過雲想衣的臉頰,「錚」地釘在門上,入木三分。尉遲復揮舞著手中大刀,嗔目而視:「快說,殷九淵那廝在哪裡?」

    雲想衣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卻在嘴角邊泛起一絲蔑然的笑意。

    後面的戰馬忽然引頸長嘶,幾個軍士驚叫著滾下馬來,一個矯健的人影奪馬衝了過來,一劍劈來、虎虎生風。尉遲復下意識一側,那人闖了過去,拉起了雲想衣。

    尉遲復仰天大笑:「殷九淵,你果然自投羅網,也不枉我尋你許久。」

    殷九淵摟住了雲想衣,抿著嘴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圍過來的騎兵,握緊了手中的劍。

    「回來做什麼呢?」卻在這個時候聽見雲想衣低低地問了一句,似乎有些迷糊。殷九淵只是將他抓得更緊,整個人貼在胸口上。心跳得很重。

    尉遲復手一揮,大隊的人馬直逼過來。殷九淵一聲大吼,策馬迎上,揚臂揮劍,生生地將當頭一個騎士砍成兩段。左手邊一人覷空欲上,殷九淵餘勢不減,劍鋒只一偏,斜過那人肩膀,那人大叫一聲,掉下馬去。

    尉遲復有些心搖,一聲喝令:「放箭、快放箭!」

    眾軍士皆已膽戰,不待同伴撤下,紛紛引弦。

    不及退後的騎士慘叫著倒下。殷九淵手中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死死地護住了雲想衣。

    身後的小屋轟然塌下,風煙漫上半天,遠遠地,黃沙落在煙裡,也燃成了灰燼。

    迸裂的鮮血濺在雲想衣的臉上,還是滾燙的。殷九淵汗水不停地滴下來,濕漉漉的,讓他快要窒息。他閉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叫一個人的名字,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殷九淵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雲想衣覺得他快要掉下去了,殷九淵卻憑地一聲厲吼,驚得戰馬倒退三步,眾軍士皆一失神。殷九淵狠狠地抽了戰馬一記,凌厲地直撲向尉遲復。

    尉遲復也是紅了眼,兩下絞殺在一塊。弓箭手拉著滿弦,不敢放出,只是邊上虛張著聲勢。

    刀光劍氣凜凜逼人,金刃劃破空氣,發出銳利的鳴叫。殷九淵宛如瘋狂一般,一劍急似一劍,勢如疾風驟雨、不容尉遲復喘息。

    時間久了,尉遲復底氣漸虛,左右抵閃著,逼開鋒頭,刀刀皆往雲想衣身上砍去。殷九淵橫劍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尉遲復的刀,刀深見骨,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順勢劈下,尉遲復收手不及,五個指頭齊刷刷地被剁了下來,隨著大刀「匡啷」落地。

    尉遲復伏在馬上大嚎。殷九淵衝了出去。左右清醒過來,一陣亂箭。殷九淵也不回頭,緊緊地抱著雲想衣,一路疾馳而去。

    身後的叫喊聲漸漸地也遠了,跨下戰馬慢了下來,「得得」的蹄聲中,總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揮之不去。遠天外,風捲著流雲下去了,半截殘陽埋入黃沙,染著濃濃的血色。

    寒風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淵的手鬆開了,彷彿累了似地靠在雲想衣的肩膀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在夕照中惆悵如風:「想衣,我一直想問你……那時候,為什麼要跟我走呢?你從未把我放在心上,卻為什麼選了我?」

    雲想衣抬首望向天邊,那流雲散了,他惘然一笑:「問這個做甚麼?反正……都已經回不去了。」

    「怎麼就回不去呢?」殷九淵的氣息拂過雲想衣的耳邊,像是痛了,微微地顫抖著,「你說你不喜歡故里江南,其實你夢裡念的還是江南的煙雨,你總愛騙人,連自個兒都騙,何苦呢?」

    落日的煙花抹在雲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種將要凋零的顏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殷九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就像把沙子咽到喉嚨裡去了,苦澀難當:「我懂、我什麼都懂,我只是你隨手拿的幌子,其實你……其實你……」風沙淹沒了他的言語,殷九淵的身體忽然向後栽倒,帶著雲想衣滾落馬下。

    那匹黑馬刨了幾下蹄子,一溜煙跑開了。

    「你、你怎麼了?」雲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淵,大漠的風寒讓他的手腳冰涼,吃力地抬起手來,擁住殷九淵的後背,手都濕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淵微微地笑著,粗獷的輪廓柔和了起來,就彷彿四月裡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輕煙:「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攢了點銀子,明年……等明年開了春,我就帶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雲想衣癡癡地呢喃著,撫摸著殷九淵的胸口,兩支鋒利的箭尖從他的胸前透了出來。雲想衣俯過去輕輕地吻著殷九淵的額頭,用細細軟軟的聲音哄他,「我們一起去江南,那時花開了、燕子回來了,你給我扎一隻紙鳶……九淵,我喜歡你……喜歡你,你不能騙我,一定要帶我回去……」

    雲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軟,按在殷九淵的心口,殷九淵覺得那裡痛得要裂開了,恍惚地,卻拚命地想要抓住雲想衣。他的吻,竟從來沒有這麼溫柔。

    「嗯,想衣、想衣……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還好有你,想衣……」殷九淵使勁地張開嘴,反反覆覆地喚著那個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過雲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風過斜陽,黃沙天舞,人的影子長長地凝固在風沙裡。

    「連你都騙我,我已經回不去了……」雲想衣將臉埋入黃沙,堵住自己的聲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渾身都哆嗦,眼淚卻流不出來。喘不過氣息,掙扎著想要呼吸,滿口滿口都是沙,「咯咯」地響。

    弄簫的人依舊在天涯,風聲如泣、風聲如訴。荒涼的落日葬在沙底。

    ——

    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於疊谷關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揮師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復。

    來年的春,塞上的胡楊樹又在黃沙中破出幾點綠,蒼老的駱駝慢慢地踏過流沙,大漠的風很快撫平了痕跡,留下兩三聲鈴響,已在斜陽外。

    邊塞的小鎮,仍寂靜一如平常。

    這日,卻眼見遠處黑底金線的旗子捲起了天邊的雲,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半個戈壁。小鎮上的民眾幾曾識得這等架勢,都簇擁在道邊伸長了脖子。列陣的騎兵過後,華麗的車輦緩緩地過來,宮服的女史撐著黃綢華蓋,低垂的錦緞上描著龍騰雲海,是為天子聖駕。開道的金吾衛威武地喝了一聲,鎮民慌亂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視。

    浩蕩的車隊穿過了半個鎮子,昭帝在車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車輦停下了。

    滿是塵埃的道邊,只有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蜷窩在角落裡,見了人來,也不動彈。

    臣子們躬身垂首,景非焰從車上下來,緩緩地踱到那乞丐的旁邊。麂皮的靴子沾了點塵沙,內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乾淨。

    乞丐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慢吞吞地往邊上蹭了蹭。

    景非焰冰冷地微笑了,作了個手勢,內侍端來了一碟糕點。景非焰拿起一個點心,蹲下來,遞到那乞丐的面前,似乎是溫柔地道:「餓了嗎?他們說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來、過來,我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遲鈍地抬起頭來,滿面的污垢,幾乎瞧不出他的容顏,凌亂的頭髮下面,那眼波卻如流水瀲灩,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淨秋思。他也不言語,向景非焰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觸摸到的時候,景非焰攤開了掌心,那塊糕點掉在了塵土裡。乞丐匍匐著向前爬了兩步,從地上抓起糕點。

    「下賤的東西!」景非焰翹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來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望著泥濘中的那個乞丐,他的眼睛裡劃過一道模糊的陰影。猛然從金吾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腦地抽向乞丐。

    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聲,抽在乞丐的身上,破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開、腐爛的棉絮卷在半空,帶著鮮紅的血絲。他疼極了,在地上打著滾躲閃,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景非焰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頭,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麼東西裂掉的聲響,他陡然像魚兒一樣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入塵埃。

    景非焰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從手中滑下。

    乞丐伏在地上,抽搐了半晌,掙扎起身子,手裡還抓著那塊糕點、已經稀爛不堪。破裂的棉衣擋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著,木然地將糕點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景非焰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將他拉起來。乞丐護著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景非焰輕輕地撫摸著他骯髒的臉頰,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來、炙熱而殘酷:「雲想衣,你也有今日,拿鏡子來看一看,你現在比狗還不如。」

    那乞丐竟是雲想衣,他的臉上只是淡漠,乾澀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煙水般的眸子轉向景非焰,緩緩地靠了過來。

    景非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聽見了雲想衣的心跳,慢慢的、輕輕的。

    而雲想衣只是靠著景非焰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殘留的糕屑。

    景非焰拽緊了手心、又鬆開了,他輕輕地拍了拍雲想衣的臉頰,冷冷地笑著,他的眼中卻半分笑意也無:「乖,跪下來,給我學兩聲狗叫,我給拿東西給你吃,要嗎?」

    雲想衣直直地望著景非焰,眼睛底下沉著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劃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記耳光。

    「啪嗒」,清脆的一聲響。隨行的侍從慌忙低下頭。

    景非焰呆立不動,僵硬地摸著自己的臉,用一種淒厲的眼神望著雲想衣。

    塵沙在風中飛揚,灰濛濛的一片,天幕煙紗,挑不破那一點朦朧。蒼白的日光斜斜地掠過牆角,拉長了人的影子,落入塵埃,也是暗色的。

    「非焰……非焰……」雲想衣歎息般念著他的名字,像是眠了一夢、方才醒來。「我在這……」景非焰的臉上浮起了一種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緩慢地回他,「我在這裡呢,想衣,我來接你回去了。」——

    慕容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勻稱而結實的骨節,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圓潤光潔,他偷偷地歎了口氣。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師,覆手能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謹地跪在皇宮內庭的朱色闌干外,等待著昭帝的宣喚。

    宮姬長長的衣裾拂過廊外的白石,翠環叮噹,宛如春水潺潺。執拂塵的內侍作了個手勢,慕容三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隨上。

    龍涎焚香,裊裊的煙霧在青竹簾子後面飄散,透明的影子搖曳著,模糊了九折屏風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宮女執著琵琶,隔了屏風細細地哼著曉風殘月,隱約辨得是江南岸邊的吳儂軟語。

    年輕的昭帝靠在龍榻邊上,漫不經心地啜著清茶,聽得人來,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著,慕容三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冷戰。春寒徹骨。

    「慕容三,就是你麼?」昭帝放下了茶盞,「咯得」一聲輕響。慕容三一陣心慌,答不出話來,重重地叩了個響頭。

    內侍在青階前支起了紫銅小爐,用溫火灼著針刀。宮姬跪於榻邊,雙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執針。

    昭帝撩開了低垂的錦色紗帳,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一個美麗而蒼白的男人,上下未著寸縷。龍涎暖香屑,鬱鬱馥華在空氣中慢慢地沉澱,就似繁花盡處的糜爛。

    昭帝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那個男人的身體,淡淡地問,「這等料子,慕容師傅看看可好動筆?」

    彷彿是初開的白梅,肌膚下面透出了雪的顏色,清冷而單薄,或許一點點風過,就會吹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塊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陰影。

    昭帝的手按住了那個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壓下去。那個男人急促地抽著氣,卻在臉上露出了一種冰冷的笑容。

    「在這裡……」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個男人的肌肉,那樣低沉的聲音生硬地從口中擠出來,「把這塊東西給我挖掉,畫一隻……蝴蝶、那種從土裡面鑽出來的蟲子。」

    那個男人的眼睛轉了過來,秋水連波、波上寒煙色,便是斜陽外的蕭索也不過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對上昭帝的目光。兩廂憑望,恍惚間呼吸若斷。

    慕容三手中的針刀落下,刺入了那蒼白的肌膚。那個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蓮的灰。鋒利的針刀劃破了胸口的烙印,斷開上面的字跡,一點一點挑起、剔掉。嫩紅的肌肉翻了出來,那又似春天的櫻,柔軟而嫵媚。

    細膩的肌膚是一幅舒展開的畫布,針刀流暢地滑過、或捻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跡,蝴蝶的翅上緩緩展開綺麗的花,沾著鮮紅的血,彷彿方才死去。

    那個男人痛苦地仰起了頭,內侍緊緊地壓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膚痙攣著縮緊,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非焰……」那個男人彷彿發了一聲破碎的呻吟,就像是蝴蝶死去時留下的的歎息。

    「我在這裡……」昭帝柔聲回他,卻在眼睛裡迸裂出刀戈的凌厲,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塊小小的肉。

    漆黑的蓼青和著十二段杜草,刻到骨子裡,胸口上的蝴蝶染盡了梧桐夜色,最後一根針從蝴蝶的心頭挑起,血都是黑的。

    內侍鬆開了手。那個男人倏然發出一聲嘶啞的號叫,拚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絕望的悲涼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間竟無計迴避,他顫抖著、掙扎著想要說什麼,而叫出口的卻只是那個名子:「景非焰……景非焰……」

    他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煙花、被埋葬在夜幕裡。他的眼角只有一點淚、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轉念已然不復。

    慕容三無法將視線移開,當侍衛按住了他、用針刺瞎他的眼睛時,他甚至無法感覺疼痛。

    看見最後一眼,那個男人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

    然後,慕容三聽見了昭帝的聲音。帝王的尊貴,高傲宛如天上人:「雲想衣……原來,朕已經不再愛你……」清澈明朗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來,其實只是淡如雲煙過眼,「不再愛你。」

    階外梨花,不問春色為誰,故有暗香冷去。

    ——

    空殿更漏兩三下,敲涼了一席夜色,青階夢寒。

    風搖了簾子,簾外月色慘然,那時竟刺了眼,雲想衣痛苦地喘息著,摀住了眼睛,很痛,淚卻流不下來。胸口的肌肉已經爛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呼吸間,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

    燈暗了,被薄衾冷,他張開嘴,牙齒「咯咯」作響,想說的話終於沒有說出口。便也無人聽。

    門邊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恍惚的時候,雲想衣覺得頸子上一片冰涼,他茫然地望了過去。

    暗淡的月色中,一個侍衛模樣的少年立在床頭、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著雲想衣,帶著一種凜冽的怨恨。

    雲想衣覺得心跳得厲害,迷糊地伸出手,撫摸著刀的鋒刃,溫柔宛如情人的纏綿:「你想殺我?是他……是他叫你來的麼?」

    少年怔了一怔,英氣的眉毛挑了起來,惱怒的神情也是稚氣而倔強:「誰也不曾叫我來,我殺你乃是要為我的族人報仇,雲想衣,你欠下的債也多了,索性今日一併付清罷了。」

    「原來不是他……原來不是他……」雲想衣喃喃地念著,抬起眼來,他的眸子裡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軟地笑了起來,眉目中有一種淒厲的婉轉,「我欠你們什麼債,我還、我還,你來拿啊……」他死死地抓住了刀刃,顫抖著,血流了滿手。

    少年咬牙揮刀,刀子抹過了雲想衣的手指,「哧」地一聲,劃破了破舊的棉被。白色的絮花在刀刃邊上輕舞。刀尖沒入胸膛只兩分,卡在骨頭上。

    雲想衣抽搐了一下,微微地蹙起了眉尖,軟軟地歎了一口氣:「嗯……有一點點疼呢……」

    少年倏然拔刀掉頭。

    雲想衣猛地掙起身來,拉住了少年的衣角:「為什麼不殺我?」他痛苦地咳嗽著,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卻用尖利的聲音固執地叫著,「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

    少年嫌惡撇了撇嘴,想抽回衣角卻被緊緊地扯著,不由地勃然,一刀下去割斷衣袍:「我莫家世代武將,乃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現如今卻和你這種瘋子計較什麼,真是有失聲名。」

    「我不是瘋子、不是瘋子!」雲想衣沙啞地絮叨著,哆哆嗦嗦地爬過去抱住少年的腳,仰起臉來,他的眼神蒼白而瘋狂,「你殺了我、殺了我,好不好?」

    少年皺著眉頭,用腳尖踢開雲想衣,「呸」了一聲:「無怪乎昭帝冷落你了,這種東西、實在是讓人心生厭煩,殺你還污了我的手呢。」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恨恨地走了。

    長夜如歌,春蟲低低地吟唱不休。風捲簾動,凋謝了滿地月色。

    雲想衣伏在地上,手指痙攣著在青磚上抓撓著,其實什麼也抓不住。冷了,發抖了,瘋了一樣淒厲地笑了。喉嚨裡湧上來的血帶著一種腥腥的甜味,像是摻了蜜的毒藥,讓他窒息在黑色的夜裡。

    ——

    便不是江南、便不是三月,這春雨也如是煙了。早起的時分,殿上的青瓦已濕了半片,從滴水簷邊上淌下一長串水珠子,落得芭蕉聲聲、梔子點點。竹簾半搭,斜風細雨飄在案頭,班駁了那片朱漆。

    雲想衣尋了兩隻破碗、三個茶盞,放在階下。春雨細酥,漫漫地落在碗具中,或是三分、或是半寸,清清淺淺的一汪水。雲想衣手持竹筷,輕敲慢攏,在粗瓷碗上和出宮商之調。竹筷揚錯,七轉流聲。

    天是灰的,濛濛地籠著煙紗,彷彿只用水墨勾了半筆,便懶懶地渲了開去。庭院深幾許,總不見燕子歸去,聞得泠泠水音、悠悠竹磬,那一人獨在煙雨外,弄著離傷的調。

    雨水滴答,半晌漫過了碗沿,那調子便高了幾闕。雲想衣手指連翻,竹筷也敲得急了,兀然「嗆」地一聲,裂了那只碗,水濕青裳,一陣子沁涼。

    那時有人踏雨而來,明黃色的傘蓋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寬袍長帶、緩步輕行,微微地一擺袖,只是淡淡的神情,卻如從天街上來,高傲而尊貴。

    雲想衣垂首不語,一下一下地敲著水碗,宛如銀瓶橫傾,錚錚不絕,水碗裂了一角、兩角、三四角,指尖復又一抖,剎那飛流奔瀉,金聲斷玉,碎瓷「叮噹」破了滿地。

    景非焰優雅地立在雲想衣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勾起嘴角,淺淺地一笑,說不出的傲慢:「有人聽見你昨晚一個人又哭又笑的,朕還當你又瘋了,趕早過來瞧瞧,卻不見得,倒是無趣得很。」

    雲想衣瘦弱的肩膀顫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來,望著景非焰,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景非焰的臉頰。很慢很慢。

    隔著迷離的煙雨,眼眸中那一點點波色也暗淡了,蒼白而模糊的凝視。雲想衣的指尖觸到了景非焰的呼吸,冰冰冷冷。他忽然微笑了,將手縮了回來。

    「我沒有瘋。」雲想衣輕輕地說著,那般地溫柔而婉轉,「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呢。」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踮起腳尖翩然旋舞。九曲迴廊、勾簷如畫,朱色的闌干外,見他衣袂曼曼、青絲飄飄,宛如驚鴻照影而來,只在紅塵回眸一瞥,便欲隨風歸去。

    執傘蓋的內侍俯首默然。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濕了景非焰的眉目。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雲想衣。手指尖在顫抖。

    雲想衣的眼睛轉了過來,帶著一點煙雨的顏色,淡如水墨。

    景非焰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將他整個人都摔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不能動彈。

    雨聲寒碎,風聲欲斷,只在咫尺的朝暮間,繁花謝去。水滴下,階上的瓷片「叮叮」地幾聲孤調。

    雲想衣抽搐了幾下,喘息著仰起臉來。濕漉漉的滿臉都是水,他只是那樣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景非焰,那一時的驚艷竟是淒厲。

    景非焰的目光蒼白而冷漠:「你瘋了也好、死了也好,朕都不會再瞧你一眼。」掉過頭去,他的身姿依舊是高貴挺直,在雨中絕然而去,「等你的骨頭爛掉了,朕再過來替你收屍,也算情分一場。」雲想衣的嘴巴張了張,終於沒有發出聲音,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泥濘裡,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夢裡花落。——

    雲想衣在半夜醒來。那時的雨將歇未歇,淅淅瀝瀝地落了滿庭的清冷,階下的青苔又綠了。曉窗旁一豆孤燈,只在雨聲中奄奄,總留不住那一點子燭光。更深夜漏。

    雲想衣覺得身子一會兒在烈火中燒著、一會兒在冰窖裡浸著,恨不能死去了好了,輾轉掙扎著,模糊地卻見床邊有一人在望著他,心頭不知怎的就是一酸,張開嘴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兩聲,也沒明白叫的是誰。

    那人捧了一隻碗到雲想衣的嘴邊。聞著是藥草的味道,早涼透了,帶著一股子苦腥。雲想衣渴極了,哆哆嗦嗦地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陣子翻絞,猛地又吐了出來,咳著、喘著,像是要把心肝都嘔盡了,痛得難受。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厲害。

    隔窗微雨,點點滴滴都沁到了夜色裡,那一夜的風情便是萬般淒楚。雲想衣抱住了那人哭,嗚嗚咽咽地抽得腸都斷了,其實拚命地想叫出聲來,喉嚨扯得裂開了,也只是那一點點絕望的抽搐。使勁使勁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來,指甲縫裡滿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見那人的臉。叫他的名字:「非焰……」。恍惚尋思著……還是在夢裡面……

    然後,空階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雲想衣眠了一夢,待睜開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頭邊支了一隻紅泥小爐,正「咕咕」地冒著藥氣。雲想衣呻吟了下,嗓子幹幹的說不出話來,眼睛很疼。

    爐邊蹲著一個人,聽得動靜回過頭來,卻是那晚的少年侍衛,仍是板著臉沒好聲氣:「整兩天了,好歹是活過來了。我想著你要是再不醒,索性捲個蓆子把你埋了。」口中雖說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濃濃的藥汁出來,端予雲想衣,「來,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雲想衣木木地望著他,嘴巴動了兩下,卻別過了臉。

    少年氣性甚大,這一下便惱怒:「我把你從雨地裡拖回來,守了你這麼許久,早知道你給臉不要的,我便不費這工夫了。你就是自個兒要尋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藥。」他一把揪起了雲想衣,也不管許多,粗魯地將扳開雲想衣的下頜,將藥灌了進去。

    雲想衣一口氣喘不上來,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著鼻子、和著藥汁一起嚥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麼滋味。半晌,少年放開了手,雲想衣癱在床上,嘴角邊不停地滲出黑色的血絲,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眸子裡留著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輕輕地拭擦雲想衣的嘴唇。

    雲想衣掙出力氣來,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嚨裡擠出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像是風裡欲斷的長弦,一顫一顫地扯著,卻聽不真切。

    「你怎麼了?怎麼了?」少年竟還有些緊張,俯下身子湊近了問他,「哪裡難受了?」

    「……不是……不是你……」聽他如是說,那便是煙雨中梨花落下,一聲淒厲的歎息。

    ——

    天放了晴,淡淡的陽光斜過破爛的窗紗,落在青石板上,就像是初春開出的白花,纖細而溫柔。兩三隻小雀棲在枝頭,怯怯地婉轉幾聲,啼道春好。

    雲想衣慢慢地爬到窗邊,靠著闌干只是怔怔看著。

    簾子挑處,那少年進來,手中拿著一個長長的什物,用布包裹著,到了雲想衣身邊,似是想說什麼,見雲想衣不理他,便賭氣地悶著。

    陽光落在雲想衣的臉上,有一種嫵媚的蒼白,他垂著眼簾,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裡留下寂寞的影子。

    「你又來了……」雲想衣並不回頭,只是那樣輕輕地問著,「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仇家,為何卻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你這番苟延殘喘地活著,豈不比殺了你更解氣。」

    雲想衣咬著嘴唇,在嘴角邊露出一絲血紅,卻微微地笑了:「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少年沒來由地紅了臉,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而我現奉職殿前七品侍衛。」

    「原來如此、如此……」雲想衣的目光遠遠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摀住了嘴,柔軟地喘息著,青色的血脈從肌膚下面透了出來,那是一種無法觸摸的脆弱,宛如琉璃。

    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外邊的鳥鳴也覺得慌亂,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腳,掉頭欲去。雲想衣卻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說會兒話吧……」雲想衣回過眼眸,露出一種模糊的微笑,「我一個人……一個人都快要發瘋了。」

    莫言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雲想衣的緩緩地抬手,撫摸自己消瘦的臉頰,喃喃地問他:「怎麼了、怎麼了?我很可怕嗎?」

    莫言立在那廂,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長布包擺到雲想衣的面前,打開,原是一張桐木琴。「這是我姐姐出閣前用過的舊物,我聽得人說,琳琅妃子擅弄七弦,想著你在冷宮裡也怪悶的,今兒就順手給你帶過來了。」

    雲想衣澀澀一笑,信手撥了下,「錚錚」兩聲,驚得枝頭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轉了過去,帶著一點點惘然:「你真是個傻孩子,怎麼琢磨著呢,我在這裡、人都要爛掉了,彈這曲子又有誰聽?」

    「你……」莫言惱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掙不出一句話來,險些要握住了拳頭。

    雲想衣卻又笑,眉目間嫣然如畫:「莫要生氣,說著玩的,其實……我心裡歡喜得很。」歪著腦袋自己思量,絮絮地道著,「我有個弟弟,那時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氣,凶巴巴的……」他笑著,那樣的神情卻是淒厲,顫抖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莫言的臉,還未觸著,便痙攣地縮了回來,只是一歎,「真的……嗯,有點點像他……」

    風過花陰,宛然裡暗香無跡尋覓。

    莫言嘴巴動了動,還是將頭扭開了。

    雲想衣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著那調。宛如花開的聲響、嚶嚶噥噥,斜風在商角上轉了兩三闕,吟著楊柳下燕子的歌。他和著弦上的調,細細地哼著江南岸邊的小曲,幽幽如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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