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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煙華(下) 卷十 雁字回時 月上西樓 作者:秋葉影
    那年的雨總下個沒完,苑子裡的籐草發了瘋似地長,淹過了階外的白花,花落時也不知歸處。青苔慢慢地爬上了窗子,一片班駁的綠。

    門外的竹簾舊了,缺了個小小的口子,漏了風月。荒蕪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手指尖上落滿了塵埃,幾乎挑不起琴弦,他總在日落時分撥弄著參差的音色,淺歌低唱、斜陽晚桑,人也一天一天地老去、老去,憶不得繁華。

    除開那個送飯的白頭宮女,只莫言偶爾過往,常是坐得遠遠地瞧他,話也不多,瑣瑣一兩句,道些外頭的事體,方知今夕何年。衛妃的兒子滿了週歲,昭帝甚寵之,立為太子,開宗廟,宴群臣,極奢極華,莫言說的時候,眉色飛舞,雲想衣低了頭,聽著竟覺得生疏。

    那時已是夏了。

    夜裡下了雨,也不知是入夏的第幾回了。風搖雲傾,樹枝抽得窗格子梭梭地聲響,窗紗都爛了。重重的「吧嗒」一聲,竹簾子落了下來,被風捲落到廊外,外頭的泥濘濺了進來。那一記驚雷滾滾而來,金鼓震響、狂濤亂卷,天也缺了一角子。

    莫言冒著雨跑了過來,屋子裡黑乎乎地瞧不著什麼。倏然閃電如劍,劈開夜色的深沉,照見牆角處縮著的人,宛如陷阱中驚恐的獸。莫言呆了一下,緩緩地走近他。

    雲想衣把身子蜷成一團球,哆哆嗦嗦地咬著手指頭,把指甲都咬下來了,血糊糊地一片,也不覺得疼,只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莫言,他的眼底血絲濃濃。

    又是一記雷,屋簷欲傾。

    雲想衣的嘴巴張了一下,莫言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短促而尖利的叫喊,被雷聲淹沒了,留著絕望的悲涼,在空氣中瀰漫成災。

    莫言慢慢地抱住了雲想衣,用手繞過他的肩膀,把他整個整個包圍起來。他的身子是如此地冰冷而瘦弱,顫抖著就要凋零。拉住了雲想衣的手,自然地就把他的頭靠在胸口上。雲想衣胡亂地啃咬著,咬得莫言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痛。

    雷過後,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摩挲著闌干外的青石,似粗澀又似溫柔。

    「……想衣、想衣,跟我走吧。」莫言的聲音細碎如雨,低低地說著,「我帶你離開皇宮內院,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來照顧你,好嗎?」

    雲想衣癡了一般,脆弱地仰起臉,呆呆地望著莫言。黑夜中,看不見他眼眸的底色,茫然的一汪水。

    「皇上已經不再理會你了,你就是死了、爛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管。」莫言緊緊地抱著他,輕輕地像是在哄著他,「我知道你一定受過很多苦,可是沒關係、沒關係的,只要我們離開這裡,什麼都可以忘記的,想衣,我、我……沒有錢、也沒有權勢,可是我會對你好的,跟我走吧,你想去哪裡呢?」

    少年的神情有點兒固執,模糊的黑暗中,淡淡的青澀依舊在少年的眼睛裡,卻是鮮明而激烈的。雲想衣尋思著恍惚熟稔,輾轉間卻又惘然,眼淚終是流了下來。

    莫言偷偷地吻了他的頭髮,小小聲地喚他的名子:「想衣、想衣……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的。」他反反覆覆地說著,「真的、真的……」

    「好疼……」雲想衣摸索著向他伸出了手,宛如敲碎在雨中的呢喃,「好疼好疼呢……」。手上滿是血。

    夜雨闌珊,隔窗下的白花重了幾分,作盡那番冷艷寒香的風情,總無人省得。

    ——

    次日晚些時分,黃昏的顏色漫過了樹梢頭,幾隻夏蟲躲藏在石縫中「唧咕」地叫個不停。

    莫言輕輕地將雲想衣從牆角里抱起。雲想衣迷迷糊糊地搖著頭,眼睛斜斜地瞥了過來,濕漉漉的,就如那淋漓的夜雨,他的嘴唇上抹著血紅的艷色。莫言心下有些不安,摸了摸雲想衣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想衣……」莫言小心翼翼地問他,「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我帶你離開皇宮,你再也不用受這種苦了。」

    雲想衣睜大了美麗的眼睛,那是一種痛到極處的絕望,他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莫言的衣服,顫抖著念叨著:「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回家。」

    「好端端的呢,說什麼胡話。」莫言的臉色變得有些慘白,強自一笑,「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真的、真的。」

    雲想衣的嘴唇抖動著,似乎在叫著什麼人的名字,而莫言終是沒有聽清,只是那一聲聲的呢喃,宛如花落下。

    莫言用被單裹著雲想衣,抱著他拐過邊門小徑,冷宮本就偏僻,那時節天色遲了,偶爾幾個宦官路過,見了莫言帶著殿前侍衛的牌令,也不甚在意。如此行到了崇德北門,莫言也不知與守門的金吾衛說了幾句什麼,金吾衛竟開了宮門放行。

    雲想衣仍舊燒得糊塗,只隱約地聽見青銅大門打開時「吱吱呀呀」的聲響,斜陽的暮色從門那邊漏進了眼底,他的胸口忽然一陣子絞痛,「咯」地吐了一口淤血出來,弄髒了莫言的袖子。莫言的手抖了一下,旋及又抱緊了。

    宮門角外停著一輛烏篷馬車,一個青衣人執著韁繩正在那廂等候,面目冷冷的,見了莫言過來,作了個手勢。莫言帶著雲想衣上了車,放下簾子,那一點的落日便隔在了天外頭。

    馬車行得甚緩,雲想衣恍惚聽著馬蹄子答答地敲著青石路板、聽著車輪子轆轆地滾著,那時的愁思便如水一般淹沒了他的呼吸。

    莫言的手慢慢地收緊,環繞了他的肩膀、他的胸口,雲想衣覺得他快要窒息了。莫言叫了他的名字,微微地有幾分顫:「想衣……想衣,其實、其實我……」

    「什麼呢?」雲想衣聽不真切。

    莫言的手指慢慢地撫上雲想衣的頭髮,纏繞著:「……嗯,也沒什麼,想衣,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可會覺得歡喜?」他的聲音細細碎碎的,和他的吻一起落在雲想衣的耳鬢邊,帶著少年溫暖的氣息。

    模糊的黑暗中,雲想衣的眸子裡依稀有一點點水光,他低低地道:「好啊,回家……我都記不得家在哪了。這麼久了,阿蔻一定生我的氣了,都沒有回去看她。」

    莫言的臉有些兒紅,柔聲地道著:「等出了燕都,我們改行水道,按這一路的行程、莫約二十天就到江南懷陵,我身邊還有些積蓄,尋個清淨的地兒,買幾間瓦房、兩三分薄地,也夠我們過日子的了,你說可好?」

    「嗯。」雲想衣彷彿歎息,「阿蔻說過,等想衣長大了,要給想衣娶一房賢惠的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多好啊……」

    「那可不行。」莫言忽然緊張了,睜大了眼睛帶著幾分埋怨,「我才不會讓你娶媳婦的,我、你……你只要有我一個就好了。」

    雲想衣伸出手去,抓住了莫言的胸口,他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著,悉悉嗦嗦的聲響宛如蟲子的啃咬:「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算計了別人、也算計了自個兒,這些年來像是在火裡油裡煎著熬著,竟沒片刻安生。臨到末了這番下場,我也認了,這會兒心倒是死了也安了,無非是作了一場夢醒了,只想著……」他的聲音如中風中飄搖,那一點點幽思便斷在了天邊,在斜陽的晚唱中只是寂寞地微笑,「嗯,幸好還有你呢……幸好、還有你呢,我再不想其他的了。」

    「想衣……」莫言撫摸著雲想衣的頭髮,絲一樣的纏綿,「我很喜歡你。」

    雲想衣的手越抓越緊,拚命地揪著莫言的胸口再也不肯放,他的微笑是夏夜裡那一朵小小的白花,伶仃而脆弱。把頭埋到莫言的臂彎中,他的身子痙攣著,彷彿是瀕死前的掙扎,那般痛苦那般扭曲。

    莫言輕輕地拍著雲想衣的背,像是在哄騙著不懂事的孩子,絮絮叨叨地道著:「等安下了家,我給你挖個水塘子,放幾隻魚,那時夏還未過呢,或者種些蓮藕,懷陵湖的藕絲魚羹是極有名的,到時候我學會了,做給你吃。你看你這麼瘦,得養得胖些才好。」

    心頭上有一根刺,竟是怎麼也拔不出來,輾轉地埋了下去。雲想衣的眼睛很疼,疼得流淚。委屈地啜泣著,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也不管莫言怎麼哄他,一直哭著、哭著,靠在莫言的膝頭快要睡著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來。莫言的身子僵了一下。

    雲想衣揉著眼睛,軟軟地問他:「怎麼了?」

    莫言沉默了良久,長長地歎了一聲:「到了。」他將雲想衣抱出了車廂。

    外面很黑很黑,雲想衣思量著或者是自己把眼睛哭瞎了,竟什麼也看不見,有些慌張地抓緊了莫言的手。

    「想衣……想衣。」黑暗中莫言的表情是也是恍恍惚惚的,「你……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

    「那是自然。」雲想衣回他。

    「我、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麼出息,手頭上也沒幾個錢,將來無非是種地耕田作生計,你可會過得慣?」莫言的聲音也不太利索,像是碰磕著什麼。

    「沒關係。」雲想衣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沒關係的。」

    倏然有人大笑了,耀眼的燈光亮了起來。

    青銅的鳳凰銜著明燭宮燈,華麗堂皇的大殿那時宛如白晝。一聲磬板,紗簾後面的樂女撥動了絲竹,似那一番歌樂裊裊清平調。高坐在龍椅上的男子英俊而華貴,便是那張狂的笑容,也流露出了倨傲的味道。他的眼睛望了下來,像刀刃一般刺痛了雲想衣。那種透到骨子裡的刻薄。

    雲想衣踉蹌著退了兩步,想躲都無處藏身,立在大殿中央,呆呆地呢喃著:「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莫言對著居高位的景非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吾皇萬歲。臣已將雲想衣帶到,聽候皇上發落。」

    「好,莫言,你做得非常好,朕很滿意。」景非焰仍是笑著,凌厲的眼神瞥了過來,莫言竟不敢抬頭。美麗的妃子半跪在座前,為景非焰斟了一盞酒,景非焰輕輕地啜了一口,似乎愜意地瞇起了眼睛,「嘖」了一聲,「想衣啊想衣,你何至於如此呢,若是耐不住寂寞了,和朕說一句,看在相識一場的情分上,朕也為你尋一個合適的。當真的飢不擇食了,你竟看中了這樣的小角色,往日的清高都到哪去了?」

    雲想衣覺得冷了,用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縮成一團,惶恐地張望著四周。溫婉的宮姬在殿前侍奉著歌樂,卻在不經意的時候掩嘴而笑,如畫的眉目中描著三分蔑然。宦人立在階外,冷冷地沒什麼神情,似乎也不看他一眼,只當是塵埃了。雲想衣越來越冷,牙齒都「咯咯」地響,哆嗦著伏在地上,用手摀住了臉。

    舞姬從簾子後面轉出,翩翩旋舞,柔軟的紗衣拂過了雲想衣的脖子。十丈闌干外,和著笙歌絲竹,有人吟唱著春花秋月,嚶嚶婉轉。

    景非焰從座上緩緩地踱了下來,停在雲想衣的面前,溫和地道:「想衣,來,把頭抬起來,看看這歌舞可好?」

    雲想衣發出了小獸般破碎而模糊的嗚咽,瑟瑟地抖著,將身子向後面蹭動。

    「朕叫你把頭抬起來!」景非焰暴怒,一把扯住了雲想衣的頭髮,把他的頭拉了起來。

    雲想衣睜大了眼睛,彷彿是癡了一般看著景非焰,咕咕噥噥地道:「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騙我……」

    「嘩」地,景非焰將那盞酒潑到了雲想衣的臉上。他挑了挑眉,淡淡地問:「你當初不也是這麼騙朕的麼?」

    淋漓的酒水滴滴答答地從腮邊滑落,緋紅的,就如胭脂的淚,讓人醉了。雲想衣的手吃力地抬起來,慢慢地摸到了景非焰的衣角,猛然死死地抓住,撕破了喉嚨,才擠出那麼一點尖利的聲音:「你恨我嗎?你當真這麼恨我嗎?」

    「是的,朕恨你。」景非焰將雲想衣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開,貼在他的耳邊,只有他聽得見,冰冷而清楚地對他說,「就如朕當初愛你一樣深。」言罷,一腳踢開了雲想衣。

    雲想衣在地上爬了兩步,哆哆嗦嗦著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只是僵在半空,半晌縮了回來,抓住了自己的胸口,使勁地想要把那裡的肉都挖出來,竟是那麼疼。

    莫言仍舊跪在那邊,斂眉垂目,始終無言。景非焰坐下,拂了拂衣角上的灰,笑了笑:「倒是險些兒忘了你了,莫言,你辦事得力,朕可要好好地獎賞你。」

    莫言匍匐著向前,在景非焰的腳下重重地叩了個頭:「臣斗膽,請求皇上賞賜一物。」

    「哦?」景非焰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麼?」

    「臣……臣……」莫言把頭觸在地上,咬牙說出了口,「臣請皇上將雲想衣賞賜予臣。」

    樂女攏起纖細的手指,引著箜篌上的弦,低處斷絲、高處驚雷。莫言額頭上的汗涔涔地淌了下來。

    「好、好。」景非焰慢慢地飲下一盞酒,咧開嘴,似笑非笑,只是森森地瞥了過去,「沒想到這種東西卻還有人要,行啊,朕賞給你了。」

    莫言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反身拖了雲想衣就走。

    景非焰扭曲地微笑,捏破手中的青瓷杯子,碎片劃破了手心。明亮的燭光下,他的眼中有一片班駁的陰影。

    莫言出了大殿,匆匆牽了一匹馬,抱著雲想衣策馬出了宮城。彼時夜半,下弦月,疏星兩三點天外。

    奔馬疾馳,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雲想衣安安靜靜地呆在莫言的懷裡,在冰冷的夜色裡,他就像是月光的影子、那一抹無聲的蒼白。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氣。」莫言猶豫了半天,咳了兩聲,囁嚅著,「可是……可是,我母舅家親眷二十餘人皆因你而死,我、我這樣……也不算對不住你,我、我……」

    雲想衣連呼吸都恍惚忘記。莫言聽不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一時兩廂默然。

    出了西城門,馬蹄得得地慢了下來。莫言的手偷偷地摟住了雲想衣的腰,低低聲地說著:「其實我沒有打算騙你的,我這就帶你回江南,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們……」

    沒有說完的話生生地卡住了,忽然從馬上一起跌了下來。莫言摀住了喉嚨,血從指縫裡湧了出來。雲想衣掙扎著轉過頭來,手上抓著一根沾血的髮簪,他揚起的手臂把月光劃破成碎片。

    莫言的口中發出「荷荷」的聲響,吃力地張開雙臂,那種姿勢彷彿是想要擁抱住什麼,他的目光依舊是深情眷戀。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雲想衣嘶啞地叫喊了起來,發了瘋似的用簪子在莫言的身上戳出一個一個窟窿,血濺到了他的眼睛裡,猙獰的血色,像是鬼的哭。

    莫言抽搐了一下,將手伸到雲想衣的臉上,輕輕撫摸他的眼睛。莫言的嘴巴一直在動著,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雲想衣全身都在抖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號叫,倏然推開了莫言,倉皇地跑開。那是一個淒涼的背影,長長地拖在黑夜裡。

    荒蕪的郊野外,老樹嶙峋地立在月亮下面,枝頭的鵠鳥被那人驚起了,撲稜著翅膀低低地掠過,「呱」然啼斷天外。

    夜色一重重一疊疊,宛如彼岸潮水席捲而來,把他淹沒溺死,連呼吸都不能。雲想衣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像最卑微的蟲豸,在泥濘中蠕動著。長風蕭瑟,嗚嗚咽咽地泣,月光的淚,蒼白而冷漠,乾涸在眼睛底下。

    不知何處寒山古剎,一聲禪鐘,幾點梵音喃喃,隨風遙遙而來。六更天,天意薄涼。雲想衣木然地抬起頭來,搖搖晃晃地掙起身子,循聲而去。

    曲徑通幽,深山禪院,風入松,松聲如濤。折過那片松林,拾上幾級石階,原來到了西禪寺外。景朝崇佛,西禪尊為皇家佛地,泱泱然大態度,便是夜半也不閉戶。雲想衣踉蹌著進去,不見僧者來。側旁禪房或有幾點青燈,晚課方歇。

    雲想衣直直進了大殿,反手上了門栓,虛弱般靠著門滑倒。佛前,那一盞長明燈冉冉如浮生之蓮,爐中香灰細軟,一半點青煙裊裊,佛拈花而笑。雲想衣爬了兩步,跪倒在蒲團上。顫抖著伸出了手,嘴巴張了又張,終於擠出了一丁點聲:「娘,抱抱想衣啊……」手指頭憑空抓撓著,卻抓不住什麼,委屈了,嚶嚶地啜泣著,「想衣很乖的,娘……抱抱想衣,好不好啊……」

    月光落在班駁的磚瓦上,有一點慘淡的青色,就如那夜裡的煙灰。

    「為什麼不要我呢?」雲想衣仰起臉,睜大了眼睛瞪著佛,「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我?」拚命地伸著手,彷彿抽搐的掙扎,打翻了佛前長明的燈。佛不語,但笑而已。

    燈火濺到了經幔上,一下燎開,在暗夜裡驚起最艷的顏色。

    「為什麼……不要我呢……」,雲想衣摀住了臉,反反覆覆地問個不休,總沒人理會,慢慢地將頭伏在塵埃裡,用微弱而凌亂的聲音哼起了江南的小調,白堤邊楊花飛絮,煙雨濕了蝴蝶的翅,燕子宛然輕啼,聲聲遲意。

    火勢竄上了房梁,桐木的樑柱燒著了,發出「畢剝」的聲響,火焰跳躍著、拂扭著,宛如青蛇的舞。火裡,儂軟的吳音卻咿咿呀呀地轉著,癡癡地吟唱春色婆娑。

    僧眾被驚動了,在外面倉皇地奔跑著,有人用力敲著殿門,半天不得聲響,便聚著慌張地喧嘩。年邁的長老只顧低頭念佛,手腳利索的沙彌飛似也地往後山腰打水去了。

    火光在天邊夜色裡透出了一點紅,彷彿是嫵媚的意思。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剽悍的黑馬踢開了寺門直闖進來,幾個僧人被撞得飛了出去,連聲也哼不出來。景非焰從馬上翻滾下來,氣都喘不上來:「他呢?在哪裡?在哪裡?」

    從寺門外跟進的一個侍衛跪倒在景非焰的面前,指著燃著火的佛殿,不住地磕頭:「小人適才眼見他進去,也不知怎的就起火了……」

    景非焰的身子分明搖晃了一下,倏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朝著佛殿衝了過去,撲在門上捶打著,像發了瘋一樣拚命地叫喊著:「雲想衣!雲想衣!你出來,出來!聽見沒有,我叫你出來啊!」

    從門縫裡竄出的火苗舔著了景非焰的衣袖,侍衛與僧人皆驚,下死勁拉住景非焰:「皇上、皇上,危險!切切不可啊,皇上!」

    景非焰赤紅著眼,後退了幾步,侍衛還沒來得及抹把汗,景非焰猛地掙開了他們,大吼一聲,飛撞上去,用身子狠狠地砸在門上。佛殿的大門轟然倒塌,景非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一抬眸,便在火中見著了他。景非焰的眼睛被煙灰刺痛了。

    那個伶仃的人影匍匐在佛前,絮絮地清歌著,彷彿是彼岸優曇缽華的灰燼,湮滅在十丈紅塵的煙火中。

    景非焰連滾帶爬地過去,抱住雲想衣往外拖。雲想衣用手死死地摳著青磚,不肯走,景非焰使勁拉扯著他,磨破了他的手指、折斷了他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的痕跡。景非焰的手發抖了,火裡的呼吸拂過雲想衣的臉頰,肌膚都燙傷了。

    雲想衣驀然回眸,景非焰卻一低頭,火的影子一掠而沒,錯過他的眼神。

    侍衛們搶進來,用衣物胡亂扑打著火焰,一個個急得嗓子都走了調:「皇上,快走,這兒撐不住許久了,皇上,快走啊!」

    燃燒的梁木帶著呼呼的火花當頭砸了下來。景非焰想也不想,撲在了雲想衣的身上。梁木掉在他的腿上,「咯啦」一聲,不知是骨頭裂了還是肌肉焦了,景非焰的手痙攣了一下,狠命抓緊了雲想衣。

    「皇上——」侍衛們唬得魂飛魄散,擁過來護著景非焰,慌手慌腳地移開梁木,有的躲閃不及,被壓在崩塌的屋簷下,慘叫連連。

    混亂中,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一下一下地敲得胸口都要裂開。雲想衣貼在景非焰的耳邊,恍惚著宛如呢喃:「……還愛我麼?」那是繁花落盡時幽幽的一聲歎,歎道春息了。

    火光映在景非焰的眼中,一片濃濃的血色,就要滴落。他嘶啞地咆哮了一聲,猛地揪住雲想衣的頭髮,將他扛在肩膀上,咬牙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大殿中央的案台塌了,佛從高處倒下,剝落了金箔,恍惚眼角有一點淚。

    景非焰抱著雲想衣一起從石階上滾了下去,僧人緊忙拎了桶子把水兜頭潑下,「嘩啦」地濕透了頭腳,身子一下涼了,景非焰忽然像是被蠍子蜇到一樣摔開了雲想衣。侍從跪下,攙扶起景非焰。

    「你拉我回來做甚?」雲想衣蜷在地上,抓著胸口,似乎是痛極了,卻在嘴角邊挑起一個淡淡的笑,他的聲音只是軟軟的,有點兒冰冷的味道,「死了罷了,正合了你的意思,把骨頭都燒成灰,風一吹便散了……」

    景非焰倏然轉過身,狂亂地抓住了雲想衣,狠狠地摔了他一巴掌,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言語。

    雲想衣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嘴唇上的血。他的嘴唇也是灰的顏色,宛若乾涸在水中的蓮,偏偏有一抹緋紅的驚艷。景非焰的嘴巴張了張,說不出什麼話,凝視著他的眼睛,那時潮生雲滅,兩廂憑望著,便似鐵馬金戈踏破了熊熊的火光,撕扯開一片淋漓的痛。景非焰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了,僵硬地鬆開了手,頹然坐在地上。

    白鬚長眉的淨空和尚立在那廂,冷眼看著,搖頭歎曰:「罪過罪過。」僧人披上了緇衣,在坍塌的佛殿前虔誠地跪拜,喃喃地誦起了佛經,木魚羅伽聲。

    佛前的火光漸漸熄去,青藍的煙是暗香殘冷,裊裊地上了七重高的天,那頭的曉日出了,也只是慘慘淡淡的一點子灰白。

    ——

    雲想衣掙扎著從夢裡回過了神,睜眼時只見著了朦朧的暗色,原來這一覺竟過了黃昏。風動雲舒,隔了瀟湘的竹簾,月光是一道淡淡的白色胭脂,就那麼淒涼地抹在了茜紗窗畔。黃花眠在了闌干外,或者就醒不過來。

    景非焰靜靜地坐在書案邊,他的眼睛也不曾轉過來一下,只望著窗外的月。月色勾出了他剛毅的輪廓,清冷而蒼白,宛然間高處不勝寒。

    雲想衣艱難地起身下了床,慢慢地蹭到案邊,和他對坐著。

    案上有小半截紅燭,雲想衣點燃了它,拈起銀簪子剔開了芯草,燈花明滅,那一點燭淚便淌了下來。搖曳的燭光沉在眼波底下,淹沒那一縷凌亂的痕跡。

    總不說話,彷彿沒看見他似的。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還有月光滑過了指縫、如流水般的聲音,夜色飄搖如煙雨。

    一隻青色的蛾子飛到了燭火邊上,撲稜著薄薄的翅,流連輾轉。雲想衣抓住了它。在眼角邊露出一種柔軟的笑,用手指頭捏著青蛾的翅,湊到火燭中,一點一點地把它燒死。

    蛾子的灰燼「悉悉嗦嗦」地落在燭台腳下,燭火舔到了雲想衣的指尖,暗夏的空氣裡瀰漫開焦爛的味道,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面慢慢地腐朽。

    景非焰猛然一把抓住了雲想衣的手,拉過來。瘦長的手指上還留著那時烈火灼燒的傷痕,膿水從破裂的皮膚下面滲透出來,血肉都是模糊的。景非焰咬住了雲想衣的手指,尖利的牙齒撕開他的傷口,露出粉紅色的肉,在口中嚼著,「咯咯吱吱」地響。

    「很疼……」雲想衣微微地蹙起了眉尖,低低地道,「很疼呢。」

    景非焰的霍然抬眼,凌厲的眼神劃破了燭的影子,在他的眉目間掠過一種扭曲的猙獰。「我想要吃了你。」咬著牙,他便是那樣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裡擠出來,「雲想衣,把你的肉和骨頭都嚼爛了,吞下去,一點都不剩。」

    雲想衣恍惚地微笑,手指從景非焰的口中滑出,抹過景非焰的嘴唇,撫摸他的臉頰、他的眼睛,留下濕漉漉的痕跡。手指尖露出那一點冰冷的溫柔。

    景非焰拽著雲想衣的胳膊,打橫抱起了他,把他扔到床上,直接扯下了他的衣服,把他的臉按在枕上,景非焰的身子壓了上去,從後面進入了他。

    月光透過白色的紗帳,幾乎要斷了氣的喘息,野獸般赤裸裸的交合。景非焰似乎要把雲想衣生生地撕成兩半,強硬的慾望瘋狂地衝撞著,肉體摩擦的聲音濃得發膩。糾纏著,十個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骨頭都要斷了。

    班駁的燭光在紗帳外一息奄奄,雲想衣的眼睛疼得流淚,看不見景非焰的臉。景非焰咬住了他的脖子,惡狠狠地撕磨,瘋狂而炙熱的氣息燙傷了他。不知怎的,雲想衣呢喃著喚了那個名字:「非焰……」輕輕地就如江南岸邊楊柳的絮。

    景非焰忽然吻他了,用嘴唇摩挲著他的肌膚,用舌頭纏綿他的髮絲,顫抖著,細細碎碎的呼吸拂在雲想衣的耳鬢邊上。吻他,就像那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總也停不下來。

    ——

    晚些時分,景非焰從御書房出來。斜陽欲歸,天邊亂紅流雲,夏晴暮桑,照見宮城樓上畫簷如勾墨,淺淺的一點黃昏。宮人斂著眉目候在一旁,景非焰尋思了會兒,仍是揮手摒退了從者,拖著那條傷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自向那廂去了。

    進了偏苑,夏蟲唧咕兩聲,冷冷清清的。青階下的竹簾子泛了黃,半搭在梧桐闌干外面,零丁有幾片葉落。景非焰挑起簾子,見雲想衣斜靠在窗畔,他的腳步略頓了頓。

    雲想衣卻已回過眼眸,低了頭淡淡地一笑。

    景非焰的胸口刺了一痛,緩緩地坐了下來。

    案上擺著一壺酒、兩個小盞。

    雲想衣輕輕緩緩地道:「我也不曉得你會不會再過來,起早就一直等著……」自顧自斟了一小盞酒,微微地抿了一口,卻忽然捂著胸口劇烈地咳了起來。

    景非焰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奪過雲想衣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雲想衣睜大了眼睛,似笑非笑的模樣:「我央了宮人許久,他們才給了我這一點點酒,你可不許搶我的。」又斟了一盞,卻不喝,只是用手指磨著酒杯的邊沿把玩著,「今兒是我的生辰呢……」

    景非焰默然了半晌,僵硬地道:「你以前都未說過。」

    「我以前對你說過什麼呢?」雲想衣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靜靜地道,「那全是假的。」

    那時,景非焰瞧見了他眼底的波光,暗香殘冷,只是那麼一瞥,便是蕭索在斜陽之外的秋色。景非焰忽然就說不出話來。

    雲想衣慢慢地飲下了半盞酒,伏在案上咳了半天,從嘴角沁出了一絲血,漫不經意地抹去,蒼白地笑了笑:「陪我喝兩杯吧,或許明年這時我便不在了。」見景非焰只是不語,他茫然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低低地問,「怎麼了?總盯著我看……」他的聲音儂軟如天邊的流雲淡煙,「我已經老了,是不是很醜了?」

    案上的半截紅燭已成了灰,夕暮斜影,天色也婆娑了,總照不見他臉上的神情,景非焰一把拎起了酒壺,仰起脖子,一口氣干了個盡,抹了抹嘴,將酒壺摔到了地上。他的手仍舊有些抖,藏在了袖子下面,拽緊了手掌心。

    雲想衣呆了一下,像是幽幽地歎息了一聲:「我記得你的酒量向來不是太好,這脾氣怎就改不了,這麼喝,定是要醉的。」

    景非焰覺得一股子熱勁從身子裡面湧了出來,這下惱了幾分,一撐案台就要站起身來,卻倏然頭昏眼花,腿腳也不聽了使喚,軟軟地倒在了案邊。

    「七分竹葉青摻上三分紅蘆、再加一點子蒼桔梗,後勁是最大的,你怎麼就傻成這樣呢,這許多年了,竟一些兒沒長進。」雲想衣掩著嘴悶悶地笑,笑得整個身子都打著哆嗦,半晌才喘過了氣。遲緩地爬了過去,吃力將景非焰連拖帶扯地弄到了床上,將枕頭下面的繩索翻了出來,把景非焰的手腳牢牢地綁在床柱子上。

    月色無聲地上了晚天,這一夜又是下弦,梧桐外老鴉昏黃。

    雲想衣走到簾子邊望了一眼,迴廊外守著兩列金吾禁衛,雲想衣順手掩上了門。回過來,絞了一把巾子給景非焰細細地擦了臉,又餵了他兩口熱茶,片刻便見他的眼皮子動了動。雲想衣笑笑,拿著那塊巾子將他的嘴嚴嚴實實地捂上。

    景非焰睜眼迷糊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見這番光景,臉色立時就鐵青了,怎奈發不出聲音,狠狠地瞪著雲想衣,只咿咿唔唔了兩聲,也不足威嚴。

    雲想衣倚在景非焰的身上,捧著他的臉,似乎是溫柔地吻了他的嘴唇,冰冰冷冷的一點香。月光落在雲想衣的臉上,就像是春末了梔子花的白色,他用迷離的眼波望著景非焰,小小聲絮絮地言語著:「你莫要擔心,我要死了……嗯,真的,這回不騙你了,我就要死了……我只是、要你看著而已。」

    景非焰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扭曲了起來,拉扯著床榻「咯咯吱吱」地搖晃。

    「我想要你……睜著眼睛看著我死,你說,好不好?」雲想衣宛如晚歸的燕子般噥噥地呢語著,眉目間都是煙雨的空濛,他掏出了一片薄薄的碗瓷,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很輕很輕地問他,「你說過你不愛我了,非焰……非焰,你會後悔嗎?會後悔嗎?」

    瓷片劃破了青色的血脈,慘白的肌膚像是裂開一條縫,滲出一滴小小的血珠子,慢慢的、慢慢地暈染開,一長線、一大片,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來,滿手都是血。

    景非焰覺得自己彷彿就要瘋掉,血的月光蔓延在黑色的夜裡,要把他活生生地溺死,呼吸的滋味如刀絞,一下一下絞得血和肉都糜爛掉。絕望地掙扎、拚命地掙扎,哪怕只是觸摸他的頭髮,那麼一丁點兒,想要抓住的東西。

    「你會不會想我呢?」雲想衣軟綿綿地倒在景非焰的懷裡,虛弱地抓住景非焰的胸口,掙著全身的力,宛然一笑,寂寞就如煙花,「最後還是我贏了,我知道的……」噥噥地歎了一口氣,宛如蝴蝶在花下睡了去。

    竹簾子在風裡吱吱呀呀地搖著,搖破了月亮的影子,青苔的痕跡刻在十二格子的窗下,促織弄著一聲一聲的囈語,闌珊處竟忘了醒來。

    景非焰死死地睜大了眼睛,眼角裂開一道血的痕跡。他的手拽得「咯咯」地響,粗糙的麻繩割開了肌肉,陷進去勒住了那根筋,繩子浸透了紅色,漸漸地也不覺得疼了。骨頭和繩子一起繃斷掉了。

    俯過去抓著了雲想衣,竟沒有力氣抱住他,黑暗中,像鬼一樣淒厲地號叫了起來,尖尖長長。梧桐外老鴉亂啼。

    ——

    紅藕香軟,玉簟羅紗,湘竹簾子遮著日頭,斜斜地捲了半截子涼夏,階外三分婆娑色,見是蜓蟲來去,蝴蝶卻倦在了花關。

    宮姬摘了鮮綠的荷衣,細細地碾出了汁子,和著六味老參在紅泥小爐裡用溫火煨著,藥草中帶著藕花淡淡的氣息,在午後的空氣中瀰漫如青色的絮。

    小小的孩子象只毛毛蟲子、從床角邊上一扭一扭地蠕過來,努力地爬上了那人的胸口,「咕咕」地嘟囔了兩聲。那人在床上沉睡著,微弱的呼吸彷彿是煙花的灰燼,暗自消歇去了。孩子好奇地張望了下,用小腦袋蹭了蹭那人的胸口,不見得理會,有些兒惱了,趴了上去,張開沒牙的小嘴,「吧吧唧唧」地在那人的臉上胡亂地啃著,弄得濕答答的滿是口水印子。

    一隻大手把那孩子拎了起來,孩子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咿咿呀呀」地叫喚了起來。

    「寶寶怎的就這麼淘氣,小心父皇打你的小屁股。」景非焰把孩子貼在臉上親了親,柔聲道,「要乖哦,不許鬧騰,會吵著他的。」

    景非焰嘴角邊拉茬的鬍子扎疼了孩子,孩子揮舞著胖胖短短的小手,在景非焰的懷裡拱來拱去,「嗚嗚」地叫。宮姬忙小步過來,從景非焰手中接過了孩子,拿了撥浪鼓逗他。

    景非焰微微地歎息,俯下身子,傻傻地望著床上那人,有些笨拙地為他拭去臉頰上的口水,低低地念叨著:「怎麼還睡呢,等了你這麼久,你半點也不肯理會我,想著想著竟有些兒恨你了,你真真狠心呢……」

    觸摸他的頭髮,把髮絲纏繞在手指尖上,摩挲著,「悉悉嗦嗦」的聲音柔軟而細碎,在寧靜的午夏,宛如漣漪。長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簾下面挑染開青煙的影子,宛然有一種伶仃的寂寞。景非焰慢慢地、慢慢地把嘴唇貼上去,吻他的眼睛。他的味道卻還是冰冷的。

    「想衣……」景非焰喚了他的名字,那是一聲痛苦的呻吟,脆弱地顫抖著,拚命拚命地擁抱了他,想要把他的身子揉碎在自己的手中。說不出話了,在他耳邊不停地喚他的名字,想著或者只是睡了也不定,喚他醒過來,「想衣、想衣……」

    藍色的蜓蟲在陽光下顫動透明的翅,一絲輕風捲過繁花側畔,蝴蝶的顏色蒼白卻嫵媚。

    薄薄的裙裾從青石階上滑過,發出絲綢的聲音,如水流淌而來。一雙纖細的手撫上了景非焰的髮鬢,輕輕地、柔柔地摸索著,他溫婉的妃子在身後絮絮地言語:「皇上……皇上,您看……您都有白頭髮了。」

    「嗯,我知道了。」景非焰把頭埋在雲想衣的肩膀上,低低地回她,「知道了。」

    「把眼睛閉上,睡一會兒,好不好?」衛連織的聲音總是清清淺淺,就如杏花的小雨、在十二樓外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我叫宮人熬了蓮子,您就是吃不下,先喝點湯水也好……」

    「滾開滾開!」景非焰忽然暴怒,騰起身來,狠狠地將衛連織推開,用赤紅的眼睛瞪著她,沙啞地咆哮著,「你們別在這裡煩我,都給我滾開!」

    「呀呀……呀……」孩子看見母親跌倒在地上,蹬著腳丫子叫了起來,宮姬忙將孩子抱了過來,衛連織摟住了孩子,溫柔地笑著,摸摸他的小腦袋。

    景非焰又頹然了,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無力地揮了揮手:「你把寶寶帶回去吧,好好照看他,這幾日我沒顧得上他,可憐見的,倒是餓瘦了些。」

    衛連織咬了咬嘴唇,清澈而明媚的眼波斜斜地瞥了過來,輕聲細語:「憑什麼要我照看他,難道皇上不知道麼……其實我討厭這個孩子,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她軟軟地笑了一下,把修長的手指攏了起來,握住了孩子的稚嫩的脖子,「很想呢……就像這樣,把他……」

    景非焰猛地趕上去,一腳重重地踢開了衛連織,把孩子搶在懷裡。孩子被父親粗魯的舉動驚嚇著了,咧開嘴「哇哇」大哭。宮人們慌忙跪了下來,顫慄不敢抬頭。

    衛連織掙了半天,略略地緩過氣來,用袖子抹過嘴角,白色的絲緞上就有了一線血紅。她卻只垂了眉眼,幽幽靜靜地道著,「皇上若是真心疼愛琪麟,就自個兒照顧他,這宮裡頭,有誰靠得住呢?似您現在這般光景,不吃不睡、活生生地把自己磨殺了,留下個這麼小的孩子,您就放心得下嗎?保不準您前腳走了,這孩子立時就被人生吞活剝了去。要我顧他、那是沒有的事。」

    景非焰的嘴巴乾涸地張了張了,卻終於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把孩子抱得緊緊的。許是勒疼了,那孩子哭得愈發厲害,小臉兒憋得通紅通紅。

    宮姬扶著衛連織站起,她嫻靜地抬起手來,掠了掠凌亂的青絲:「適才膳房已備下燕窩蓮子羹,臣妾這會兒讓人端上來,皇上看看可好?」眼波一轉,抿嘴笑了笑,「琪麟最愛吃甜點了,您也餵他些兒,只別多了,可不好消食。」

    景非焰低了頭,只顧哄著孩子,憔悴的臉上泛起那種憐愛的神色,恍惚竟是快要哭泣的摸樣。衛連織依舊只是端莊地微笑,款款一欠身,轉過頭去,一步一步地走開,她的身影在陽光下有些晃動。

    竹簾子在風中搖擺,或深或淺的痕跡在西窗下不停歇地碾了過去,攪亂了花關裡蝴蝶的夢。柳枝頭的蟬也遲暮了,偶爾一兩聲咕噥,還道是知了知了。

    小爐裡的參藥熬足了十分,景非焰斟了一小碗出來,吹得溫溫的,端到床邊,嘴對嘴地給雲想衣哺下。那孩子見了,倒忘了哭,把小嘴癟得扁扁的,哼哼唧唧地撲過來搶著要吃,被景非焰攔著,真真就氣了,握著小拳頭嘰裡咕嚕地嚷嚷,口水也就塗了景非焰滿臉。

    內侍奉上了燕窩蓮子,景非焰忙接了過來,把孩子放在膝頭,拿了只小銀勺子一口一口地餵他,那孩子偏偏就不愛,含得稀爛又吐出來,在父親的身上爬來爬去撒著嬌。景非焰無奈了,那廂哄著孩子,不知怎的,倒是想起了那人給他唱過的江南小調,便思量著哼了出來,呢呢喃喃的,也不曉得是哪一闕了。

    孩子歪著腦袋,「咯咯」地笑了。景非焰把孩子捧在了手心裡,緩緩地歌著,終究記不真切了,惘然便似是一聲長長的歎。

    隔簾花影,宮姬跪坐滴水簷下,曼聲接轉了開去,如絲如切,燕子嚶嚶啾啾。江南春慢,綠柳煙色,斜風裡,終不見離人歸,卻問道聞歌者何在?

    ——

    那一夜天色如墨,潑了滿天滿地都是。長長的風捲過畫簷的勾角,撕扯著發出尖利的呼嘯。三更天、七重夜。

    宮人掩上了窗格子,花枝子抽在窗紗上,「咯拉咯拉」地聲響著。青玉案頭的燭影搖著一點紅。景非焰倚在床邊,看著雲想衣沉睡的容顏,一直都這麼怔怔的。

    忽的憑空就一個響雷炸了下來,轟轟隆隆,大雨瓢潑而來。景非焰慌忙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那孩子卻吐著小泡泡,睡得猶自香甜,一絲兒不驚。景非焰憐惜地笑了一下,給孩子掖好了被角。

    驚雷滾滾,一記緊似一記,把天幕攪得支離破碎,白色的閃電如刀刃割開夜的顏色,刺痛眼睛,景非焰倏然僵硬無法動彈。

    雲想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紅燭在雨夜裡流了最後一滴淚、奄奄地熄去。風聲如注、雨聲如注,飄搖著,在漆黑的夜晚淹沒了宮城樓上的更漏的梆聲。

    他的眼眸是下著雨的夜,他的嘴唇是青色蓮花的灰,那一道閃電劃過,扭曲如蛇,他是蒼白的鬼,就那樣凝固了淒涼的味道。

    夜雨闌珊。只是那一時兩廂憑望著,竟是疼到痙攣。景非焰的手不知不覺地鬆了開,孩子滾落在床邊上,委屈地「呱呱」大泣。

    景非焰想喚他的名字,天際鳴雷如金鼓,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叫出了聲音,只是張著合著嘴巴,就像在岸上快要死掉的魚,絕望的呼吸。

    「下雨了……」雲想衣卻說話了,微弱的、乾澀的聲音,他的目光越過了景非焰,茫然地飄了過去,就宛如在風雨中湮滅的柳絮,「外頭打雷了……」

    景非焰終是伸出了手,輕輕地觸摸雲想衣的臉頰:「嗯,雨下得很大呢……」歎息的聲音輾轉著碾成泥,在耳邊滑了過去,低低沉沉的。

    雲想衣瞥了景非焰、只是那麼一眼,夜的冰冷一點一點地滲透到了骨頭裡。

    景非焰溫柔地笑了,把那個孩子抱在手中,捧到雲想衣的面前,絮絮叨叨地道著:「你來看看,這是我的兒子、景氏皇朝的太子,很漂亮的寶寶,是不是?先是時,我還擔心他會不會長得像他的母親,幸好不像呢。宮裡的見過的人都說,這孩子的模樣和他的皇祖母一般無二,先帝若是在,定是歡喜得不行。」

    胖乎乎的孩子在景非焰的手掌心扭來扭去,生氣地「唧唧咕咕」著,總不見景非焰來哄他,便抱住了景非焰的手指頭,「吧嗒吧嗒」地啃了起來。

    雲想衣看著那個孩子的眉眼,他的身子忽然抖了起來,牙齒都冷得「咯咯」地響,用手指在床上抓撓著,拚命地想要起來。

    「封寧蘿在生他的時候就死了。他上個月才滿了週歲,有些兒笨,還不會說話,小脾氣壞得很,就和你一樣呢。」閃電的白光劃過景非焰的眼眸,固執的凝視,瘋狂的癡迷,小小聲地說著,帶著一點點痛苦的微笑,「想衣,他是我和你的兒子,這一輩子,我只想要這個孩子,他的身上有你的血、你的肉,他是我的心肝寶貝。」

    「不、不……」雲想衣還是爬不起身子,把臉伏在枕頭裡,喃喃地像是燕子在雨中的囈語,「不是的、不是。」

    「我會給他最好的,將來,我們的孩子會成為這個皇朝的君主,就沒人會欺負他了,想衣,你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我都會給他。」景非焰親了親孩子的小臉蛋,把他放在雲想衣的身邊,「想衣,這是我們的孩子呢,你不想抱抱他麼?」

    孩子翻了個身,剛向前爬了一步,就一頭撞到了雲想衣,又是「呀呀」地亂叫。

    雲想衣艱難地伸出了手,哆嗦了半天才摸到了孩子,緩緩地摟住了:「這是……我的孩子?我的……」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稀爛,也不見一絲血,睜大眼睛,猛然狂亂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尖尖地叫喊著,「這麼髒!這麼髒的東西!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下來啊?」

    「你瘋了嗎?」景非焰沒命地撲上前去,拉開了雲想衣的手,把孩子抱回來。滾滾的雷鳴中,孩子「哇哇」地哭得聲嘶力竭,宮人過來把孩子抱走,避得遠遠的。景非焰喘著粗氣,跪在床邊,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要讓他生下來……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呢。」雲想衣迷離的眼睛望了過去,那片水霧把他的眼都遮住了,還是向前伸出了手,呢喃著,「……讓我抱抱他,讓我抱抱……我的孩子……」

    景非焰握住了雲想衣的手,搖了搖頭:「不行,你嚇著寶寶了。」

    「讓我抱抱他。」雲想衣掙扎著爬過去,嘶啞地叫著,「那是我的孩子呀,讓我抱抱他。」

    景非焰把雲想衣整個人都摟在懷中,他是那麼虛弱、那麼憔悴,景非焰只是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腰,就把他束縛住了,擁抱著他,手指尖都在發燙,就要在大雨的夜裡連著骨頭都焚燒成了灰燼。

    雲想衣漸漸地不再撲騰,靠在景非焰的胸口上,眉眼之間露出了一種嫵媚的味道,蒼白一如繁華盡處的遲暮,他咬著手指頭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和你的孩子?這種事情你竟也想得出來?非焰……你才瘋了、瘋了。」

    「我沒瘋,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細細碎碎的吻落在雲想衣的眼角,就如那一夜的雨,濕得淋漓,景非焰在他的耳邊,很慢很慢地說著,「我承認我輸了、我後悔了,你還要怎樣?還要怎樣呢?把我的頭割下來,放到你的手裡,你要不要?要不要?」

    「我要你的頭做什麼?做什麼呢?」雲想衣從喉嚨裡擠出一種扭曲而壓抑的聲音,笑著抽搐著,彎著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我什麼都不要了。」

    景非焰撫摩著雲想衣的耳鬢,呢呢噥噥地像是在哄著他:「就當作是瘋了吧,你瘋了我也瘋了,然後把眼睛閉上,睡一覺,明兒早上醒了,就什麼都忘了,好不好?」在眼角邊露出了一點點柔軟的笑,那麼疼那麼苦澀。低了頭,百般的淒涼都無計消除了,就只絕望地問著他,「都忘了,好不好啊,想衣?」

    天漏了一個角,雨總下個不休,敲碎了簷上青瓦、敲落了窗外白花。雷聲如濤,從天的彼岸洶湧而來,飛濺起千堆浪,劈開夜的深沉。

    雲想衣摸索著抓住了景非焰的手,掐著他的肉,把血都掐出來。還是笑著,全身都在發抖,發不出聲音,眼睛都要瞎了,淚卻止不住。雷雨的夜晚,就那麼偎依著,也聽不見景非焰心跳的聲音,覺得很冷很冷。

    ——

    天外微雲,山中深翠,石上苔色青青。小雀兒啾啾而鳴,夏蟲卻只懶懶地窩在了泥下。

    幽幽的西禪古寺中,小沙彌持帚掃著石階上的塵土,沙沙的聲響和著佛前木魚的梵音,從青灰色的簷角上飄過。

    景非焰讓眾侍從候在了前殿,扶著雲想衣到了後面僻靜的小院。竹影婆娑,便覺夏也涼了三分。

    淨空老和尚出來,卻將二人止於院外,作了個送客的姿勢:「鄙寺乃清修之處,紅塵三千莫要往來,兩位施主非向佛之人,老衲不敢留,請回、請回。」

    雲想衣虛弱地笑了笑:「前些日子,想衣在佛前失禮,引了祝融之災,誠為罪過,今日特登門上一柱香火,佛祖有慈悲之心,還請大師寬恕則個。」

    淨空斂眉,不動聲色地撥弄著手中的佛珠:「佛有慈悲之心,度的是慈悲之人。」

    景非焰側首看了雲想衣一眼,上前一步,對著淨空低了聲氣:「佛者,不嗔不怒不悲不喜,只有好生之德,大師方外長者,想來也如是,千錯萬錯都是非焰的錯,大師莫要怪罪想衣,非焰在這裡陪不是了。」言罷一撩前襟,便跪下了。

    「皇上請起,折殺老衲了。」淨空長長地歎了一聲,上前將景非焰扶起,搖頭道,「冤孽、冤孽。何苦、何苦?」

    雲想衣欠了欠身,眉目終是淡淡的:「想衣此來,還想與大師擺一局棋子,不知大師可有雅興?」

    淨空注目雲想衣良久,微一頷首,延手請入。景非焰欲要隨上,雲想衣卻止住了他,輕聲道:「上回輸了大師幾個子,若贏不回來就我總不好意思,觀棋者最是擾人心智,你在旁我便定不下神思,還是在外頭等著吧。」

    景非焰猶豫了下,望了望雲想衣,強自一笑:「你既然不喜歡我跟著,也便罷了,只是你身子骨還沒大好,千萬別勞傷了心神,這回輸了也不打緊的,下回再來便是,莫太逞強了。」

    雲想衣慢慢地轉過身,才走了兩步,卻又回過來,到景非焰的面前,伸出手輕輕地為他把領口拾好,垂著眼簾微微一笑,寂寞而溫柔,就如水中那一朵伶仃的蓮:「你瘦了許多,今兒晚上記得多吃點兒。」

    他的手指略微有些兒顫,冰冷而柔軟的香氣拂過了景非焰的耳鬢角,癢癢的。

    景非焰歡喜地漲紅了臉,像是當年那個不解事的少年般,結結巴巴地應道:「好、好,我回頭馬上吩咐膳房備著。」

    雲想衣離去,回眸一眼,終是無語,隨著淨空進了禪房,「吱呀」掩上了門。

    隔了牆頭,僧者喃喃地誦念著經文,就如優曇缽花在彼岸冉冉綻開的聲音,隨著風飄散。佛有曰,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

    景非焰立在院中,見那小小的蟻蟲在竹子下面啣泥往來,碌碌不休。西山外的白雲幽幽、忽而蒼狗,竟不知幾時,景非焰佇立久久,風起了,漸漸薄涼。

    天色黃昏,空庭一聲鐘。

    淨空從禪房中出來。景非焰抬起了眼睛,張了張嘴,卻沒問出話來。淨空雙手合十、低低地念了聲佛:「天色不早了,皇上還是回去吧。」

    「想衣……」夏未暮,景非焰竟覺得手腳都冰涼,他向淨空伸出了手,「想衣呢,他怎麼不出來。」

    淨空平靜地望著景非焰,面上無波無瀾,徐徐道來:「雲居士有心向佛,已拜在老衲門下,自後當在鄙寺潛心修行,不再踏問紅塵。此乃功德事,皇上可不必掛心,請回宮吧。」

    「我不信、不信。」景非焰像是夢囈著念叨了一句,他的眼睛緩緩地轉向了那扇虛掩的門,拽緊了手心,忽然嘶啞地叫了起來,「我不信,你騙我、想衣,你騙我!」他發了瘋似地撲過去。

    「你不要進來。」雲想衣在門那邊的言語,冰冷而蒼白,「不要進來。」

    景非焰的身子晃了晃,生生地剎住,僵硬立在那扇班駁的木門外面,艱難地抬起手來,顫抖著半天才摸到了門,把臉貼在門上,低低噥噥地喚他,「想衣、想衣,我們回去吧,想衣……」

    淨空念著佛,轉身默默離去。

    看不著雲想衣,只聽得他的聲音幽幽渺渺地說著:「我罪孽深重,佛門本容不下我這等大惡之人,幸得大師憐憫,念我尚有回頭之心,雖不肯為我剃度,然許我在寺中有一席棲身之處,得以伴古佛青燈,終此殘身,這便是我的造化了,你莫要誤我,去吧、去吧,從此陌路罷了,生死不見。」

    景非焰的眼中一片赤紅,狂亂地揮舞著雙手,竭力地叫喊著:「我不許!我不許!你憑什麼……」他的喉嚨象撕裂開似的,疼得幾乎無法言語,拚命地擠出了那麼一點聲音來,「你憑什麼就這樣把我扔下了,你把我害得這麼苦、這麼苦,你還沒有還我呢,雲想衣!」他狠狠地撞開了門。

    垂著簾子,昏暗的光線中,只見是雲想衣的背影,伶仃地跪在香案前,煙灰裊裊,一襲緇衣、半截青絲。只是一瞥,那樣的痛便滲到了骨子裡,景非焰向前了兩步,顫抖著伸出手去。

    「我在佛前許了誓,與你今生永不相見。」雲想衣卻不回頭,一字一字地道著,淡如流雲,「如違此誓,我當自絕謝過。」

    景非焰倏然摀住了眼,踉踉蹌蹌地轉過身去,卻終是支撐不住,跪倒在了青磚地上,吃力地喘息著,「我沒有看見……沒有看見,真的真的……」

    「你說,只要把眼睛閉上,睡一覺,明兒早上醒了,就什麼都忘了。我乏了,這會兒要去睡了。」雲想衣似乎淺淺地笑了笑,淒涼的味道在黃昏的空氣中蔓延,似水一般把人柔軟地溺死,「其實我們都沒有瘋,只是做了一場夢,也不知道幾時才醒過來。」

    景非焰冷得竟是發抖,幾乎是爬著出了那扇門,虛脫地坐在石階上,背對他。

    咫尺間的相思都碾成了泥,日落空山,木魚聲敲涼了那一席暮色。雲中居雁晚歸,青色的翅掠過天外斜陽,留下一道蕭索的痕跡。

    天也薄了,人的影子映在塵埃的地裡,拉得長長的,就在風過時,輕輕地顫了。

    「想衣,你……可曾愛過我?」景非焰呢喃著問他,就在雲雁飛過的時候,抬頭望著天,「一絲一毫……可曾愛過我?」

    「我……忘了。」是那一地的白雪,那一枝的青梅,凋零了,那一聲的歎息,他說,「我已經忘了。」

    遠山外,落日煙華,胭脂血色胭脂灰。

    ——

    春時煙柳夢。

    晚夏,又是一夜闌珊的雨。

    秋月長歌。

    卻是斷橋上謝了殘雪,聽花落下。

    那風情經不得年去。

    關山外雁字回回,總在雲渡裡啼了聲聲,不歸、不歸。

    大江東去,浪裡淘盡了沙,只留半點風流,沒奈何,轉眼雲煙裡去了。

    ……

    昭帝十六年。

    彼時,景氏盛世,西擴大漠、東擁朔海,諸邦國莫不臣服。

    是年夏,帝大詔天下,傳位於太子琪麟。朝野震驚,謂帝正當年,霸業天下,何萌退意?然聖意決。

    擇日,開宗廟,祭天。

    悠悠長長的號角聲響徹九重宮闕,矯健的武士立在高高的城樓上,敲動十八架金鼓,揚起的手臂在天幕下劃過凌厲的痕跡,轟然雷鳴。沉重的青銅大門緩緩開啟,東方日曉一線天。

    淨空禪師披上大紅的袈裟,坐壇上誦功德經,祈三世福邸,眾僧者持磬、持法螺、持木魚,做阿難梵音。

    景琪麟登上祭天壇九十九石階,對皇天行三拜之禮、對后土施九叩之儀,瀝酒告先祖。太僕寺、太常寺、光祿寺三卿,自昭帝手中接奉玉璽、皇冕、五龍杖,跪呈景琪麟。

    高貴的少年挺直了腰,太陽的影子映入他的眼眸,濃烈如火焰、犀利如刀刃,倨傲地俯視著腳下的臣子,緩緩地做了個手勢。

    眾臣跪拜,三呼「萬歲」,震響簷瓦簌簌,驚散了天邊的雲。

    時為昊帝初年。

    當夜,大宴群臣。

    宮人在水榭邊上引著箜篌,絲竹裊裊,明姬善舞,廣袖水雲天,霓裳羽衣破陣歌。

    觥斛交錯,酒到酣處,景琪麟覺得有些熏熏的,待得回神,已不見了景非焰與衛連織,轉到殿後問了宦人,只道北宮門去了,心下訝然,跟了過去。

    夜如水,半勾月下弦,涼夏流螢點點,卻疑是星漢漏子。

    青綢緞的車輦停在宮門邊,景琪麟眼見得景非焰就要上去,急急地奔了過去:「父皇。」

    景非焰的身形僵了一下,回過頭來。景琪麟撲了過去,左右裡無人,便抱住了父親撒著嬌:「這麼晚了,父皇要到哪去?今兒是我的生辰,您還沒給我過呢,我可不依。」

    景琪麟有三分醉了,臉頰子一片酡紅,還是象小孩子般在父親身上蹭著。景非焰在月光下望著他,心頭顫著有些疼,撫摸著他的頭髮,卻不言語。

    「琪麟,別鬧。」衛連織輕輕地把景琪麟拉開,軟軟地哄著他,「你父皇要去西禪寺,不好耽擱。今兒是你的繼位大典,折騰個人仰馬翻的,好不容易停歇了,小祖宗,你可別添花樣了,明兒趕早母妃給你補上。」

    「不要、不要……」景琪麟藉著酒勁,跺著腳賴著,「父皇這就不疼我了。」

    「景琪麟。」衛連織低低地喝了一聲,溫婉的語氣中帶上了點嚴厲的意思,「你現在是一國之君了,竟還這般模樣,豈不惹人笑話,太傅平日裡是怎麼教你的?」

    景琪麟自小驕橫慣了,只衛妃對他管教甚嚴,當下便不敢吱聲,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委屈低了頭,卻偷偷地瞟了景非焰一樣。

    景非焰溫柔地笑了,卻帶了一點點痛苦的味道,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擁抱住那個孩子,手指尖抖了一下,卻終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已:「琪麟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要乖一點,聽你母妃的話,將來……將來……」

    「太上皇。」衛連織急急地打斷了景非焰的話,有些慌亂地撇過臉去,強自一笑,「看您把他寵得沒王法沒天理的,這會子倒要他聽話,卻是難了。況他現在是皇上了,這要淘氣起來,可真沒法子收拾。」

    「母妃……」景琪麟氣惱地抓了抓頭,「冤枉死我了。」

    景非焰慢慢地轉過了身去,上了車輦,及行前那一回眼,千萬般言語都只是一聲歎了,放下車簾子,絕塵而去。

    微微有風,朱色的闌干邊上飄起衛連織那一角衣袂,柔軟如蝴蝶。

    「母妃、母妃。」景琪麟忽然驚慌地叫了起來,握住了衛連織的手,「您怎麼了?怎麼哭了?」

    「沒有啊……」衛連織恍惚地說著,清冷的夜色裡,眼淚無聲地滑下,洗掉唇上的胭脂,露出嘴角邊那一點慘淡的白,她摀住了臉,「只是眼睛有點痛了,傻孩子……」

    ——

    青松深處,夜靜空山禪。

    車輦在山門外停住,趙項喚來了知客僧人,引著景非焰徑直去到後面的苑子。一席夜色鋪地,幾桿修竹,蟲鳴其中。小軒窗下,燭影黃昏色。

    知客僧人退下,景非焰到門前,小叩兩聲。

    「誰呢?」隔著窗,那人問了一聲,幽幽的、淡淡的。

    青苔的痕跡爬滿班駁的石階,那一夜的風拂過竹枝梢頭,悉悉嗦嗦的,宛如細細的沙子從指縫間滑落,寂寞無聲。

    「是我。」景非焰過了很久很久才回了他,也只是輕輕的。

    「咯登」一下,微弱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地上,便又沒了動靜。

    彷彿死掉了一般,沉寂的味道在空氣裡蔓延,就如夏日裡白色的花,那麼脆弱。

    景非焰用手指尖撫摸著門上的格子,微笑著,溫柔而落寞:「你知道麼?那個孩子是大景皇朝的天子了……就在今天,他站在祭天壇上,那模樣真的威風極了,很想……很想讓你看一眼呢。」

    趙項默默地跪倒在景非焰的面前,把頭深深地俯在地下,高舉雙手,奉上一個白玉匣子。

    景非焰打開了匣子,從裡面取出兩枚長長的銀針。月光的影子在針尖上掠過,就像美人眼角的秋波,那一瞥,犀利而嫵媚。

    「想衣……」那一聲歎息,宛然的惆悵,眉間心頭都無計可銷了,便在晚風裡漫成一天一地的飛絮輕煙,景非焰低低聲地道著,「想衣……我想你。」

    抬起了手,把針刺到自己的眼睛裡。就在細細的針尖上迸裂出血的味道,淒涼而苦澀,夜色淋漓,闌珊的盡頭,那一勾下弦的月便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模糊,很疼很疼。景非焰發著抖,叫出口的依舊是他的名字:「想衣……」,痛苦的感覺一直刺到了骨子裡。

    猛地拔出了針,濕漉漉的液體從眼中流下,景非焰踉蹌了一下。趙項忍不住驚呼一聲,匍匐著爬過去,想要扶住他,被他堅決地推開了。

    窗紗上的燭影搖曳了一下,裊裊的,就如佛前那一柱香灰。

    景非焰打開了那扇門,伸出手摸索著,磕磕碰碰地挪過去,用一種微弱而急切的聲音喚他:「想衣、想衣……你在哪裡?在哪裡?」

    那人獨坐案前,一盞青燈、一卷經,只是那一朵優曇缽華開在了奈何彼岸,蒼白的顏色。燈下,他抬起了頭,直直地看著景非焰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的眼波是秋色裡斜陽,那一點寒煙蕭瑟。終是無語。

    景非焰腳底絆了一下,狼狽地跌倒,掙扎了半天,摸到了案台,想要撐起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禪院深處,一聲鐘,六更梆子。

    景非焰有些迷惑地皺起了眉頭,猶豫良久,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那個人的指尖、掌心、手腕。古瘦梅花,暗香殘雪,他的冰冷、他的柔軟,從景非焰的肌膚滲透到血液裡。忽然像發了瘋似地撲了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骨頭都「咯咯」地響。

    「今生永不相見……」景非焰顫抖著撫摸他的頭髮、他的臉頰,慌亂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你說,今生永不相見……可是,想衣,我看不見你,這一輩子,我再也看不見你了,這樣可以嗎?可以嗎?」

    雲想衣絮絮的一歎,宛如月光落在青石上的聲音,清清泠泠。他的手指滑過景非焰的眼,軟軟的,就像蝴蝶掠過的翅,在惘然的夢裡挑起一根長長的刺。

    景非焰小小聲地道著:「若是佛祖真的怪罪下來,不論什麼樣的懲罰都由我來擔著,眼睛瞎了也好、手腳斷了也好,就算是天上打雷、把我劈成兩半我也認了,違了天理、背了人倫,那是我的錯,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你用不著折磨自己。」就在十丈紅塵裡的囈語,景非焰癡癡地問他,「想衣,我想你、很想你,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忘了我?」

    雲想衣俯過去,吻他的眼睛,輕輕地對他說:「你老了……非焰,你已經老了……」

    「嗯,我老了……你也老了呢。」景非焰把整個人靠在雲想衣的身上,聞著他的味道,閉上眼睛,微微地笑了起來,「還好我看不見了……看不見你老了,我會一直記得你當年的模樣……我看見你第一眼的時候,你跪在我的馬前,那麼美麗、那麼驕傲……」

    月眠西窗,風入竹,促織喁喁,只道是階下的白花也謝了,那半截子紅燭流了一夜的淚。雲想衣抓住了景非焰的手,十指相扣。

    「想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宛如暮春煙雨裡燕子的呢喃,他說,「其實,第一眼……就喜歡你了。」

    〈落日煙華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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