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嫣娘看向白驥舒的眼神,崇拜中又著些自豪,那樣的神色令白驥舒禁不住也有些飄飄然。
路家華和陽芝瑋看到這樣的情形,忍不住會意一笑。
察覺他們的目光,白驥舒輕咳了咳,微紅著臉回歸正題。「就如同我跟老李說的,除了那壇女兒酒外,咱們也該嘗嘗別的,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我本來想讓老李多愁會兒,沒想到你倒提早替他解了憂愁。」路家華搖頭笑道。「也罷!就去喚老李過來吧!」他轉頭朝一旁隨侍管家道。
「不需要了。」管家忍笑道:「窗外那探頭探腦的不就是老李嗎?」
眾人將視線往菱花格子窗一探,果然見到一身青衣的老李,正抱著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在那兒引頸企望。
陽芝瑋第一個笑出聲,她伸手向他招了招,示意他進來。
「這麼急做啥?」陽芝瑋嘴上埋怨兩句,人卻挪了挪位子,拉著他在身邊坐下。
「怎能不急?!」他也不拘禮,伸長著頸子便四處張望著。「怎麼不見我那壇寶貝?」
「你呀!只記掛著那罈酒。」陽芝瑋嘟著嘴撒嬌。
「嘿!小丫頭吃味啦!」老李擰她鼻子。「那酒還不是為你留的!」
路家華瞧他們旁若無人的親密樣,心裡就直泛酸。
「喂!嘍!喂!你們是沒瞧見我坐這啊?」
老李斜睨他一眼。「老爺。」他拱拱手,語氣中諷刺意味大些。
陽芝瑋笑著對白驥舒及包嫣娘解釋:「李叔雖然在我家為僕,但我們情同父女;我一直都把當他當家人看,只是他倆,」她指指那兩人。「從一見面就看對方不順眼。大哥、大嫂可別見怪!」
「不會。」白驥舒笑道。
「我不同你玩啦!」老李一面說一面取過酒杯。「那!先說好,女娃可以不喝,你們兩個可不准跑!嘗嘗這是什麼酒,要喝不出,那女兒酒我情願打破了也不給你們喝!」
「等會,」陽芝瑋開口阻止。「你們喝酒,我們閒坐在這也無聊,不如先開了那壇楊梅酒,嘗過了我也好帶念茗去逛逛園子。」
眾人沒意兒,陽芝瑋便轉身吩咐管家下去張羅準備。
不一會,一張八仙桌上就擺上了銀鑲牙筷、白玉杯和幾碟精緻小菜,最後上桌的是個大肚白瓷壇。
陽芝瑋上前打開了封口,一揭開紅布,立時酒香四溢,眾人聞了莫不醺然欲醉。
酒一倒進杯裡,紅色酒液襯著幾顆梅子在杯裡載浮載沉的……
將酒端到妻子跟前,白驥舒輕聲道:「這種楊梅酒,楊梅味都沁入了酒裡,喝來甜淡些,你喝點,不會醉的!」
她一杯喝下,只覺甘甜清淡,沒什麼酒味,但不知怎的,臉頰仍發起熱來;抬頭瞧見對面的陽芝瑋也是如此,兩人不覺相視一笑。
雙頰艷如石榴,眼波流轉,再加上唇畔的甜笑,教一旁兩個男人見了不覺神魂顛倒。
見此情景,老李不禁嘻嘻一笑。
「誰說這酒醉不倒人,現下不就有人醉了嗎?」
聞言,兩人頭一轉,瞧見身邊人的模樣,兩人又羞又喜的。陽芝瑋拉著包嫣娘的手站起身。
「你們愛喝什麼便去喝吧!我們去吹吹風。」說完她笑著跑出了軒亭。
眼前少了粉雕玉琢的美嬌娘,兩個男人頓覺興致全失。白驥舒甚至怨起自己多事,搞個什麼品酒大會!坐在這看妻子的醉態不是頂好的嗎?
「啐!沒有美女總還有美酒,幹嘛擺出那一副失意樣?」老李率先端起酒杯細啜。
「嗯——」他搖頭晃腦道。「酒色橙黃透明、味村而微苦,好個上品狀元紅!」說完便一口氣喝下。
是啊!沒有美女只得將就美酒,兩個男人交換個眼神後,也乖乖端起酒杯,品起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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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蜿蜒小徑上,隨意瀏覽掩映花叢間的亭榭,或怪石峪胸的假山疊石,本是種悠閒自在的享受,但這會陽芝瑋卻無心於此。
她想著該怎麼開口才不顯唐突,畢竟兩人今天才初識啊!
她低頭細想,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使個眼色造退了隨侍婢女之後,她轉過身準備開口,才發現她正怔愣的看著眼前一片華美細緻的園林景象。她那杏眼圓睜的驚異橫欖,絲毫沒一絲官宦人家該有的雍容大度,反倒像是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她心裡不禁生起一分同情,語氣和動作便顯得格外溫柔。她牽著她的手在樹下石椅坐下,輕聲問道:「念茗,你知道大哥一直很擔心你嗎?」
包嫣娘眨眨眼,不懂她說這話的用意。
於是,她一五一十將那日的對話大略說了遍。陽芝瑋懇切道:「我知道也許是我太多管閒事了,只是看著大哥煩惱,我們也不好受,所以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將心裡的事告訴我?」
包嫣娘嘴張了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陽芝瑋拍拍她的手。「不勉強的!只是,你心裡要真有事,還是找個人說說好,悶在心裡久了要生病的。」她關心的望著她。
包嫣娘眼裡隱隱泛著淚光。她咬咬唇,有些結巴的說:「你——你知道我生了病,什麼都記不得了?」
陽芝瑋點點頭。
「我……我一醒來,他們便告訴我,我是祝念茗,白驥舒是我丈夫。我原以為做丈夫的往往凶霸不講理,沒事便對妻子拳打腳踢的……我心裡早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咬牙忍耐就是了,怎知他……」包嫣娘眼眶含著淚水。「他對人這麼好……」
聽到此,陽芝瑋心裡有些疑惑。
「你怎會以為做丈夫的全像流氓似的?」
聞言,她身子一僵,垂下眼睫,喃喃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你再繼續說。」
「我……我知道他心裡有我。」包嫣娘克制不住的紅了臉。「我知道對他而言,我是很重要的,但……」她臉色由紅轉白,低聲說道:「那樣的好,真是我該承受的嗎?」
陽芝瑋眉頭輕蹙。「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包嫣娘站起身,背對著她說:「我的身份是別人說的,但那是真的嗎?或許……或許我並不是祝念茗,或許他對我萬般的好,全該是別人的;他的溫柔多情,或許該是別人的……」
「念茗!」陽芝瑋好笑道。「你該不是在吃味自己吧?」
「不……」她猛力搖著頭。「我覺得自己像偷了原該屬於別人的東西,心理——覺得罪惡。再者,」她的聲音轉小。「我值得他對我這麼好嗎?」
「唉!」陽芝瑋故意大歎一聲。「聽大哥那樣說,我還以為你藏著什麼心事呢,原來不過是你自個在胡思亂想!」
「你……」她聲音一頓。「你不懂的。」
「誰說我不懂?」陽芝瑋走近她,雙手放在她肩上。「你大概是為了記不起從前的事,所以心裡不安吧!」她輕聲道。「想這些做什麼呢?不管你記不記得從前,大哥愛的就是現在的你;如果害怕自己不值得他對你好,那你就還他一百倍嘛!」
「我就怕還不起。」她眉蹙得更深。「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遇見他、遇見你們,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美夢,可夢總有醒的一天……」
「是啊!夢總有醒的一天,」陽芝瑋順著她的口氣道:「但就因尢如此,所以才更要把握當下呀!既然總要醒的,與其記掛著何時夢醒,不如拋開一切,多夢想一分是一分嘛!」
包嫣娘驚訝的看著她。「我從來不曾這樣想……」
陽芝瑋淺淺一笑。「我是中了李叔的毒,認為能高高興興過一天是一天。李叔總愛說那句什麼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我說,會說這話的一定犯了鬱症。」粗啞的男聲遠遠傳來,乾瘦的身影慢慢踱到她們跟前。「夕陽既然無限好,你就好好享受嘛!心裡揣著個只是近黃昏的想法,再美的夕陽看來也不美了。再說,就算近黃昏又如何,今天的夕陽沒了,難道明天太陽就不上山、不下山了嗎?有什麼好擔心的,明天還有嘛!」
「李叔!」陽芝瑋眼一亮,上前抱著他臂膀道:「你不是在和他們喝酒嗎?」
「憑他們也想和我喝?!」老李掩不住得意之情。「你們家那個酒量你是知道的!我不過使計灌了他幾杯烈酒,現下不馬上躺平了!」
「你們那個也一樣!」見包嫣娘張口欲言,老李主動答道:「不過他還多撐了幾杯,酒量算不錯了!」
「李叔!」陽芝瑋跺跺腳,顧不得和他多說話,拉著包嫣娘便匆匆趕往醉蔭軒。
「莫怪人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老李搖搖頭,接著神色一喜。
「你就不同啦!」也不知他從哪兒變出一罈酒,那捧著酒甕的手充滿憐惜。「雖是差點『嫁』出了門,可總算讓我想盡辦法搶了回來,唉!」他禁不住親親酒甕。「我的親親女兒酒啊!我忍了二十多年的寶貝,我怎麼捨得讓你進了別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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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斜射進屋裡,偌大一間房裡寂靜無聲,只有青石地上搖晃的樹影,搭著室內隱隱的桂花香氣,透出些許早秋氣息……
通往內室的木門碰的一聲教人撞開,三個跌跌撞撞進門的人攪亂了一室的清寂。女子奮力的想撐起肩上重擔,偏那擔子並不合作。
「老……老爺……」管家白晉因使力的關係,一張臉脹得通紅。「你可不可以……好好走……」
「不行。」白驥舒將高壯的身軀盡數壓在荷著他肩的兩人身上,感覺一邊硬、一邊軟,遂貪歡的將大部分重量壓在軟的那方。
這下,包嫣娘可吃不消了。
「驥舒……」她微喘息道。「你能不能……站好……」
「可以。」他點點頭,接著又說:「可是我不想。」
「夫……夫人!」白晉探頭對包嫣娘說:「老爺真是醉糊塗了,這麼跟他囉嗦不是辦法,還是先扶他上床休息吧!」
包嫣娘點點頭,和白晉攙著他往床榻走去,兩人合力將他往床上一放,正要站起身、喘口氣時,那白驥舒卻猛力一拉,將才替他蓋好被子的包嫣娘也揪上床。
「驥舒——」包嫣娘著急的喊。
白驥舒根本不讓她的話說出口,他將她壓進懷裡,側頭對白晉道:「你出去!記得把門帶上。」
小心不讓笑意浮上嘴角,白晉彎身退下。
「你——」包嫣娘好不容易從他懷裡鑽出。「你究竟是真醉假醉啊?」
瞧著她的臉,白驥舒的手不受控制的順著她臉頰爬上她的眼、她的唇。
「該是醉了吧?」只是不知是醉在酒裡,還是醉在情人的眼波裡。
她掙扎著下了床,撥弄他微亂的發,再細瞧瞧他猶泛酒暈的臉。
「你真是醉了。」她將他拉起身,像對個孩子道:「你坐好!我幫你把衣服脫了。」
他規規矩矩的坐在床上,看著她纖細的手解著他的衣扣。今天他穿了一襲斜襟長袍,為瞭解那最後一顆扣子,她幾乎要鑽進他胳膊裡,只露出一截白嫩的粉頸細看那上頭的細細汗毛,鼻間嗅著那屬於她若有似無的香氣,他禁不住低下了頭……
「你做什麼?!」她微扭了扭身子。「別鬧,我替你脫了衣服,讓你能好好休息。」
「我不想休息。」白驥舒抱住她,閉著眼,唇卻一個勁的往她頸上鑽。「我只想吻吻你、抱抱你……」
「唔……」包嫣娘躲著他的唇。「你身上都是酒味兒……」
「別躲,讓我好好吻吻你……」
「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好不容易將最後一顆扣子解開,她嘴上不住嘀咕。「明明是吃了酒,還偏要這樣瞎鬧,你要好好休息嘛!」
白驥舒見妻子有些不開心,忙舉起手壓著頭。「唉,我頭好暈。」
「快躺著!」替他將袍子脫下後,包嫣娘按摩著他的肩。「好些了嗎?」
「還是暈。」他閉了眼,只覺得眼前好似轉了起來。
「我去替你打盆水擦擦瞼,看看會不會好些?」說著她就要起身。
「別,」白驥舒伸手拉她。「我不想你離開我。」
她臉頰一紅,語氣微瞠道:「哪來這些肉麻話,我一會就回來。」
見他還是一副不願放手的模樣,她只得俯下身,輕輕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真的!我一會就回來了。」
白驥舒鬆了手,閉上眼,感覺她的吻還留在額上。不知怎的,他自顧自就笑了起來。
是啊!他怎會說出這麼肉麻的話,偏他心裡不覺得肉麻……要是再多肉麻個幾次,是不是能多騙幾個吻呢?
想奢想著,他朦朦朧朧的像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等他神智稍微清醒些,眼睛尚未睜開,便覺得額上一陣清涼。
眨眨眼,他才發現這會日已偏西,室內一片橙黃夕照,倒讓人有種置身夢境的感覺。
頭一偏,視線一觸及那心中記掛的人兒,一抹淺笑便悄悄浮上唇畔。他側過身,細瞧她的睡顏。夕陽在她頰上染上一層嫣紅,那垂覆的眼睫看來如此安詳,紅唇微微張著,像引人採擷的鮮嫩紅莓……
靠在枕上,他細數她濃密的眼睫……倏然,他額上滑下一塊軟巾,阻礙了他的視線。白驥舒將布巾拿起,輕輕放回架上水盆。
也不知昨晚她守了他多久,想來就令他心疼。
輕微的水聲傳來,淺眠的包嫣娘立時張眼醒來,一抬頭就見他怔怔的望著她發愣,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醒了?」她輕聲道。「好些了嗎?」
他輕輕頷首,抬手將她睡亂的髮絲塞回耳後;之後,手卻不忍移開,依戀不捨的撫揉著那貝殼似的耳。
「想些什麼?」包嫣娘放低了聲音問。
「想……為何從前吃醉了,沒有你在我身邊?」他話裡摻雜些許莫名的惆悵與欣慰。
「這時在,也就好了。」
「上床來。」白驥舒挪了挪位子。「我們說說話好嗎?」
她聽話的褪下弓鞋,坐在床側。
白驥舒卻突然使力一拉,將她拉到自己身上,雙手抱著她,下顎摩掌著她的頭。
靜默了好半晌,白驥舒才開口道:「我一直很怕一件事。」
「什麼?」
「我怕你想起從前的事,怕你又變回從前的模樣。」他打了個寒顫。「果真如此,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
「我從前待你不好嗎?」
「從前,」他抬起她的臉。「你的眼中沒有我,更遑論你的心。」
他粗繭的大拇指撫摩著她的頰。
「從前,你看不起我,對我總是揚高了下巴,好像我不是你的丈夫,是個鄙賤的下人。」
「你嫌惡我苛刻得過火,明明有傲人的財富,過的卻是一般小康家庭的生活;你還怨我為何不像其他人去捐個官,好提升自己的地位,你怨我只能讓你做個商人婦,卻不能讓你做個官家妻。」
就算有一天她離開了也永遠記掛著……
「這是你說的!」突然,他翻個身將她壓在身下,帶些調情意味說:「說好了,永遠不准忘了我倆的一切,否則就罰你……」
他熱切的搜尋著她的臉,像要直直看入她心裡……突然,他發出一聲低吼,整個人狠狠埋入她頸側。
「天哪!原諒我的自私,我真慶幸你發生了那樁意外,慶幸你忘了從前!否則,我一輩子也沒法子瞭解愛上一個人會是怎麼樣一種幸福……」
她眼裡泛著隱隱淚光,她環著他的背,喃喃低訴道:「我們別想從前,別想以後,就守著這一刻吧!只要能擁有這一刻,我已經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