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於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捨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閒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閒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裡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閒。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裡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裡頭最大的商舖,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裡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裡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份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誇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
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歎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餵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了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歎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沉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瞭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鬆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