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閒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佈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
他扯扯唇。「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許我只是貪懶,存心指派你事頭?」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這小傻子了。
「要讓人勞心勞力,也得全然授權。」若非全然信任,誰敢?
何況,勞心勞力過後,該她分得的營利,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最初,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時至今日,沒幾個人知道,其實她名下所得,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窮困無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說:「有了這龐大嫁妝,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我以兄長身份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誰敢欺你?」
他待她極好,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當當地藏著,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
「會頂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傷後醒來,這人不都唯命是從,他說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
「那是實話。」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計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與她唱反調。
「不是!」她氣惱地堅持,偏偏詞窮,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
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來逗她這麼好玩,瞧那張無盡懊惱、緊抿著唇與誰生悶氣的模樣,愈瞧愈憨、愈瞧愈可愛,逗得他好樂。
這一笑,便樂極生悲了。
悶悶震動的胸口,連帶扯痛了傷處,他止不住笑,靠臥向她,枕在她頸際,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
她嚇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顧慮他此刻帶傷,一抽身,他必跌無疑。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暱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癡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麼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份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閒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麼分際什麼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裡,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麼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唇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唇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