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裡裡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彷彿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蕩匯,暗沉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佔,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於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沉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湧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裡,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寢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裡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於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裡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份?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鬆,你在這裡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屍!」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剛,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於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聽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裡頭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唸唸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唇,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甘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聽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聽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聽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裡,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兇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裡,彷彿能聽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捨?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垓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於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