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要貨好有誠信,便有機會與厲風行合作,因此,為了杜絕不必要的麻煩,厲風行從來不接受合作商家的款待,寧願旅宿客棧。
掌櫃的客套問候、跑堂的鞠躬哈腰皆進不了厲風行的眼,一身傲寒氣霜拒人於千里之外,如聳立黃山上的奇松,眾人只能遠觀欣賞。
厲風行與阿升前後進入客棧上房,主僕倆相視無語,氣氛有如天寒地凍白雪堆裡刮起的一道強風,冷得阿升不自覺揪緊衣襟。
每回回府,厲風行開會審查商隊得失時,總會獨自沉默一會兒,彷彿在思考如何用最簡潔有力的方式,讓對方慚愧到在十個字之內即舉刀自刎。
「阿升……」厲風行的聲音有點嘶啞,難以辨別,卻有如一道驚雷破空砍入阿升的腦袋,嚇得他連忙賠不是,但卻不知自己錯在哪。
「主子,都怪小的辦事不力,請主子嚴懲。」阿升緊閉雙目,早已做好被遣回府的心理準備。然而厲風行說出的話,卻教他不知如何回答。
「綠梅待人如何?」這個疑問已困惑他好久,一向自豪的理解力無法為自己帶來令人滿意的答案,厲風行只好轉問阿升,這個待過綠梅院落的小廝。
厲風行自小便跟著父親經商,以不滿十歲之齡走遍大江南北,只為實踐父親對他的期望;連婚姻大事也是聽從父親的意見,娶了南方藥石中盤商夏家女兒——夏綠梅。新婚隔天,他便又領著商隊前往北方六省。
按照父親沿革下的規定,厲風行每四個月回府一趟,一年只見得綠梅三次,三年不滿十次,他又能瞭解自己的妻子多少呢?
因此,當他年邁的母親向他泣訴綠梅的種種不是,加上他兩名妹妹和麗華幫腔時,他自是信了母親的話,即便綠梅淚眼相對,顫抖地接下休書,也引不起他的憐憫。
畢竟是綠梅對婆婆不敬在先。
愈想,浮上心頭的疑問就愈多。厲風行不禁想問,為何綠梅會成了迎春閣裡的姑娘?她怎麼沒回夏家?夏家雖算不上一方巨富,卻也是叫得出名號的藥材商,即使綠梅因為被休而得不到家人的諒解,至少也比待在紅粉青樓受世人唾棄來得好。
況且休離綠梅後,他並未因此斷了與夏家的合作,甚至貨源全讓他們攬下。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厲風行以為夏家多少會待綠梅好些。
聽花富甲說,迎春閣原本是間沒沒無聞、藏在巷子裡的小妓戶,是這四年來才逐漸攀至頂峰。四年前……正巧是他休離綠梅的時候,假使綠梅從一開始便待在迎春閣,又何以會成為迎春閣的幕後主事?又為何不肯將身份告知天下?迎春閣的名氣有多少人吃味,縱使衛道人士不斷批評,部分也是因為眼紅。
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有綠梅那雙不時盛滿輕愁的秋水眸子,每每望向他的時候,藏在她眼裡的千言萬語好似洪水往他心門衝擊而來。
離異四年才對綠梅感到好奇,厲風行不訝異阿升像吞了十來顆酸澀棗子的表情。他與綠梅有夫妻之實,卻問旁人自己妻子待人接物的態度,豈不好笑?
「少夫人待下人極好,從不端架子,也從不為難下人,分到少夫人房裡差事的丫鬟姊姊們都很高興。聽說少夫人還會把主子帶回給家中女眷的布料分送給她們,讓她們逢年過節都有新衣可以穿;過年的時候還有紅包可以領,除非她們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否則少夫人連責罵她們都不曾,不過……」
阿升說到這,頓了一下,不知該不該繼續講下去,倒是厲風行相當不滿地瞇起眼,迸射出銳利的視線直向阿升。
「說。」
「在小的跟隨主子之前,是負責少夫人和表小姐別院的雜事。少夫人除了主子回府的日子外,幾乎不出別院一步。表小姐時常在背地裡編派少夫人的不是,還向老夫人形容少夫人個性虛偽,因此老爺去世後,少夫人再也沒到主院跟老夫人請安,因為老夫人說不想看見少夫人虛與委蛇的模樣……」
「然後?」厲風行坐到椅子上,食指尖輕扣桌面,目光瞬也不瞬直盯著阿升,似乎有些質疑他話中有幾分可信。
阿升跟著厲風行天南地北的闖蕩,自然知曉他的性子。現下厲風行肯花時間、耐住性子聽他長篇大論,如果他敢有絲毫保留或是存心欺瞞,後果恐怕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主子,我說的話也許不好聽,但句句屬實。老爺去世後,主子也不常在府邸內,少夫人的地位可說是一落千丈。表小姐不斷在家僕面前搬弄是非,說要不是夏家有恩於老爺,主子也不會被迫迎娶少夫人。即使少夫人不曾抱怨過一句,可當下人的都知道,少夫人臉上的笑容愈來愈暗淡,琴聲也愈來愈愁苦……」
「意思是,厲府虧待綠梅?」厲風行的語氣不慍不火,聽在阿升耳裡,卻像猛虎低猇,吼掉他大半膽子。
「小的沒有、小的不敢。」阿升慚惶跪下。儘管厲老夫人與表小姐麗華如何錯待綠梅,終究還是自己的主子,下屬有何資格批評?更何況當著厲風行的面大放厥詞,委實該死。
厲風行起身負手走向窗邊,並無責罰阿升的意思,反而望著迎春閣的方向,眼神深邃難解……
種種解不開的疑問在厲風行心頭凝聚,太多他串不起來的環節橫互著,就算他有心回溯,短時間內也無法瞭解透徹。
看來他得回府一趟,試著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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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厲風行重整商隊打算離開錫安前,又到迎春閣一趟。
因為未事先告知,桑嬤嬤不曉得厲風行有此一訪,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等到有人來開門。
「誰呀?一大清早的……欸,你不能亂闖呀!」
厲風行不理來人,熟稔地通過第一、二棟樓閣,穿過無數迴廊,來到綠梅的房門前,重重地拍了三下。
「誰呀?桑嬤嬤嗎?」睡意濃厚的聲音由內傳來,旋即一陣重物落地聲伴隨綠梅呼疼的呢喃。「等等……欸,怎麼是你?!」
甫開門,入眼的不是熟悉的桑嬤嬤,而是陰沉著一張臉的厲風行。
綠梅想想也對,如果是桑嬤嬤的話,不可能只拍三下就停了……
不對!綠梅想想不對,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呀?
「妳穿這樣?」厲風行微蹙著眉,雖然綠梅套上了披風,還是隱約可見兜兒上頭繡著的盛開紅梅。
如果今日敲門的是另一名男子呢?厲風行思及此,眼神更加冰寒。
「我以為是桑嬤嬤。算了,你在這等我一下。」綠梅想回房換件衣裳,幸好她有多披件披風,才沒讓他看到不該看的……
厲風行等不及,逕自越過綠梅進屋,活活急壞了綠梅。
「厲公子,這樣不妥。」拉緊披風,綠梅在他身後說道。
「有何不妥?」厲風行轉身睨著不自在的綠梅。他來是為了合同的事,又不是上青樓尋歡,有何不妥?況且商隊人馬就在客棧前,他沒有時間等她更衣梳洗。
「這……」綠梅本想辯駁,就算兩人曾是夫妻,厲風行也不該闖入她房內,尤其在她衣衫不整的情況下,更是不妥。可話一到嘴邊,卻是怎樣也說不出口。
「別想太多。我來是問妳對合同有何不清楚的地方。」本來想讓阿升過來替他一問,厲風行現在倒是慶幸沒做傻事。
「合同?」綠梅疑惑地望向他,接著搖搖頭,輕聲道:「沒有。」
原來是為了合同……綠梅輕歎一聲,將內心的奢望徹底抹去。
「妳,沒看?」厲風行倏瞇起眼,兩道銳利眸光射向綠梅。合同連看也沒看,她真的是迎春閣的主事嗎?做事絲毫不嚴謹。
「我想你不會刁難我。」綠梅踱步走到屏風後,想用屏風隔絕兩人視線的交集;原以為厲風行單獨前來找她,一定有什麼話想跟她說,沒想到只是為了公事。
「那好,就定了。」說完,厲風行立刻轉身離去,如同昨日一般。
「呵……不愧叫風行……」
如果今兒個厲風行是來毀滅她的希冀,那麼,如他所願,她已斷了內心所有的奢望。
綠梅關上門,再回到床前將披風褪去,躺到床榻上想入睡。
他們只是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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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湖上煙波浩渺,湖畔迎春花搖曳生姿,映襯著緊臨湖心的三樓雕樑畫柱樓閣;湖面上,畫舫緩緩航行,垂掛的簾幕帷幔迎風飄曳;陽光透湖而出,映著湖光山色,成就一幅景色秀美、色彩燦爛絢麗的畫布。
剛繪完下季的第三張圖,綠梅擱下筆,起身離開書案,取下掛在屏風上的披風,利落地打個結,打算到醉月湖畔繞繞,想找個視野良好的地方蓋涼亭。
今兒個是二十五號,厲風行離開錫安兩個月了……
想這做什麼?綠梅不禁搖頭。這念頭實在太荒唐可笑了。
厲風行說過,他們只是各取所需不是嗎?
綠梅沿著湖邊小徑,漫步在去年斥資萬兩所種下的金桂林中;一到秋日,飄散而來的陣陣桂花香氣清新宜人,此時灑落的桂花更增添一番美景,置身其中,宛如仙境,引得不少騷人墨客流連忘返,縱然此地乃屬迎春閣一這青樓所有。
「咳……」綠梅掩著小嘴輕咳,揪緊身上披風。每當天候一變,她的身子骨就犯病,先前為了多釀些迎春酒,連著好幾天沒睡好,多釀了十來缸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半個多月才得已下床走動,幸好那時已和厲風行打下合同。
綠梅著實咳得難受,一時間順不了氣,只好扶著一旁的桂花樹幹,找塊乾淨的石頭坐下稍作休憩,閉目養神。
若非想找塊視野廣闊的地方搭建涼亭,而且在中秋前夕完工,綠梅也不會急著在畫完圖後即披上披風往遊湖小徑來了。
溫暖的陽光透過樹葉枝椏灑在綠梅單薄的身上,微風吹拂過她柔順如絲緞亮面的秀髮,她難得悠閒地靠在樹幹上假寐,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悠悠醒轉,睜開秋瞳那一刻,赫然發現一雙黑色足履立在她眼前。
綠梅驚恐地瑟縮身子,顫巍巍地抬頭想看清來人——
「嚇!」綠梅大吃一驚,駭得她下意識往後一躺,直挺挺地撞上後頭的桂花樹,疼得她是眼冒金星,頭皮既痛且麻。
怎麼會是厲風行?他來多久了?看了她多久?
他不是離開錫安了嗎?
「厲、厲公子……」綠梅趕緊扶著桂樹站起,卻因頭疼得厲害,身子站不穩而搖晃,差點就跌倒在地。「厲公子,您怎麼來了?」。
等到暈眩消去,疼痛也退了泰半,厲風行依舊不發一語,筆直地站在她面前,定定地望著她發上的黃玉珠釵,原本在綠梅印象中只有淡然神情的眸子,竟映照出不解與憐惜……憐惜?
怎麼可能……她一定是昏頭了。
得不到響應,綠梅拍拍身下淡紫色的絲織羅裙,向厲風行辭別後走進遊湖小徑裡。綠梅不奢望他會回答她的問題,或許他只是出於好意,擔心她孤身一人在桂樹下假寐會遭遇到什麼不測,所以才守著她直到睡醒。
她還能期待什麼呢?
連進到她房裡也只是為了公事,在他心裡,她什麼也不是。
醉月湖的面積不算大,尤其與四大名湖相比更顯渺小,但要繞上一圈少說也得花上一個時辰,更別說細細品味醉月湖的幽靜了。綠梅走了一會兒,待挑了個視野最好、能同時將三棟樓閣盡收眼底的位置時,也差不多該用午膳了。
「咳……咳……」喉頭一陣騷癢,綠梅難過地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即使中午陽光較為熾熱,也溫暖不了她發寒的身子。
她太過逞能了,以為自己的體力能夠負荷,如今還得扶著樹木才得以勉強支撐;桑嬤嬤曾苦勸過她別太勞累,免得昏倒在路上沒人發覺……
「咳……」綠梅咳得厲害,連淚水都迸流而出,虛弱的模樣著實惹人愛憐,配上身後碧湖樓閣,儼然一幅活生生的美人春泥淚。
綠悔忽感一陣昏眩,虛軟地往後一倒,原以為迎接她的會是堅硬的泥地,沒料到竟跌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
他沒離開?
綠梅扶著他的上臂撐住身子,想確認是不是厲風行,一迎上他深如黑潭的幽邃眸子,像是被某股氣流吸住一般,掉進回憶的洪流中載浮著。
記億中,厲府裡偌大的仿真造景、假山荷池石拱橋宛如美輪美奐的西湖春色,以往只有她形影孤單的漫步橋上,念著遠方的夫婿——一個從未將她放至心上的男人——而如今這個男人,卻默默地陪她繞了半圈醉月湖……
這曾經是她奢望的夢,極為奢望的夢,可她再也不敢想了。
「真對不住……我馬上起來。」綠梅掙扎著想起身,偏偏厲風行的懷抱有如銅牆鐵壁般拘禁著她,絲毫不能移動半分。
使盡全力推拒著他,但在厲風行的感受上,她只是輕柔地用素手抵著他的胸坎,起不了任何作用;倒是她的抗拒,讓他起了慍色。
「別動。」都病成這樣了還敢隻身出門,要不是他在對街茶館與桑嬤嬤介紹的嵌工師傅談生意,瞧見她小嘴不斷輕咳,不斷地扯緊披風保暖,又獨自一人往金桂林走去,才擔心地跟上來看看。
尤其當發現坐在他對面的嵌工師傅比他還著急時,厲風行才借口讓阿升學習自個兒談條件,追了出來。
「這樣不妥,讓我起……咳咳……起來……」綠梅搗著小嘴咳了起來,不習慣這般親近的距離。成親三年,別說相擁了,就連執手的次數也少得可憐,通常都是作戲給疼愛她的公公看。
不管她再怎麼付出,厲風行心裡也沒有地方讓她佇足。
「不准動。」厲風行抱起綠梅;瞧她虛弱的樣子,走不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休息,還想逞能。
四年後的厲風行比起四年前的厲風行,差別在於現在的他對綠梅多了一份好奇、多了一份憐惜、多了一份將眼神停佇在她身上的衝動,但這不代表她能不斷地漠視、不斷地逃避、不斷地推拒他。
他是她的夫婿,縱使已是曾經,也改變不了事實。
「不要……咳……你放我下來,好嗎?」她已經身心俱疲了,就讓她保留最後一絲尊嚴吧。難道唯一僅存的傲骨,他也忍心把它折斷嗎?
「閉嘴。好生待著。」
綠梅的氤氳水眸覆蓋上一層濃厚新愁,她多半能猜出厲風行微慍的原因;她只是卑微地活著,為何還要她承接過往的痛苦?綠梅病弱的嬌軀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思緒,在厲風行摻著震恐的雙目凝視下,閉起她的翦水秋瞳,滑下一顆晶瑩溫熱的珠淚,燙了他的手——
「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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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梅病了。
才剛至臨城處理完合約糾紛趕回來的厲風行,坐在綠梅的床畔,若有所思地瞧著她蒼白的臉蛋,心中的疑問不斷擴大。
那日他抱著綠梅回迎春閣時,桑嬤嬤臉上並無太大的驚恐,好似綠梅暈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要不是他差阿升去請大夫過來一趟,桑嬤嬤本打算拿上回開的藥方,抓藥來應付。
結果大夫開的藥,跟那張藥方一模一樣。
大夫說綠梅這是舊疾,桑嬤嬤也說這是舊疾,厲風行卻不明白綠梅何來舊疾?
夏家乃是藥材商,家中多少名貴藥材能照顧她的身子;加上厲府不時傳來的家書,不是厲老夫人病了,就是妹妹與麗華想定哪家的胭脂、布匹和飾品,綠梅永遠都是「一切安好」帶過,沒聽過她有任何大病小痛的。厲老爺在世時,也常誇讚綠梅身體健康,一定能生出健壯的胖小子為厲家添後。
瞧她病懨懨的樣子,哪裡健康了?
厲風行問過桑嬤嬤,她說綠梅進迎春閣時就帶了這病根,只要天氣一變或過度勞累都會生病,躺上個幾天,喝上幾碗藥就好了。
他對綠梅……是愈來愈好奇了。
倏地,門板上傳來輕響。
「主子,小的送來少夫人的藥。」
「進來。」厲風行離開床畔,繞過屏風走向房內前廳。
阿升推門而入,躡手躡腳,怕吵醒綠梅,手上的托盤上擱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烏黑的藥汁看得讓人連唾液都分泌不出;除了藥汁外,托盤上還放著五、六本商行賬本,另外還有兩本是桑嬤嬤托他拿給綠梅的。
「擱著。先把購入的貨品分送給各地商路,再讓商隊照計劃,一個月後回錫安向我報備。」春季結算的日子快到了,沒有多餘的時間能浪費,照常理,厲風行應帶領商隊北上才是。
「是。」阿升接過厲府信物,不敢多耽一秒,立刻離開,準備號令商隊動身。
「等等。」厲風行突然喚住阿升,不明就裡的苦命下人只好再度滾回跟前,聽候差遣。
「拿走。」迎春閣兩本賬冊被厲風行擲到地上。桑嬤嬤膽子愈來愈大了,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送來他不准綠梅碰的公事。
沒瞧見她虛弱得連下床走動的力氣都沒了嗎?是不是要累垮綠梅才甘心?
阿升連忙拾起賬冊,飛快地關門離去。厲風行風雨欲來的臉色瞧得他害怕極了。
厲風行端藥走回床鋪,搖醒綠梅,不理會她驚愕的眼眸,待她確定衣衫並無凌亂,並且坐直身軀後,把藥碗遞給她——
「喝。」
接過湯藥,綠梅不懂厲風行為何會出現在她房內,怔怔地望著他,直到厲風行劍眉微擰,眼神轉為陰鬱,綠梅這才發現手中的藥汁早已冷卻。
他又生氣了……綠梅舀起一匙苦澀藥汁,甫入口,就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嗽的力道過大,綠梅捧不穩瓷碗,碗中的湯藥灑出近一半,厲風行不替綠梅順背,倒是接過瓷碗,一口一口地餵食。
「厲公子……」綠梅不習慣如此親密的距離,想自理,卻被厲風行一瞪,什麼話都縮回了腹裡。
「喝。」
厲風行喂得又快又急,綠梅沒機會喊苦,下一湯匙又靠近她嘴邊,逼她開口吞下,秋瞳蓄滿水氣。
這小傢伙,全身上下沒幾兩肉,哪裡的勇氣一再忤逆他?
喂完了藥,厲風行端碗走回小前廳,綠梅以為他準備離開,連忙喚住他。
「厲公子,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說。」難得綠梅有事要麻煩他。現在想想,她從未開口要求過他什麼,只有送他出府時,小聲的一句「一路小心」,求他萬事注意。
厲風行撩起落在綠梅耳畔的頭髮,溫柔地塞到她耳後,這般引起誤會的舉動惹得綠梅心兒怦怦跳,蒼白的臉色染上一簇紅霞,頓時覺得口乾舌燥。
「能……麻煩幫我送些東西過城南廟宇嗎?這幾天我遇不到桑嬤嬤,只好請厲公子幫我這個忙,可以嗎?」
「送給誰?」厲風行瞇起眼,綠梅頭一次拜託他的事,竟是要他送東西給旁人。究竟是誰這麼神氣,讓她連倒臥病榻了仍然掛心不下?
「也沒什麼……」綠梅本想一語帶過,誰知厲風行臉色愈加陰沉,只好據實以告。「就一群病弱的老人與孩童。每個月我都會抽一天過去看看他們,現下我病了,不好出門,只能麻煩厲公子。」
病弱的老人與孩童?厲風行對於綠梅的好奇又加深一層了。
「他們同妳有何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幾年前黃河大水,他們無力謀生,只好帶著孫子一路乞討到錫安來,我看他們可憐,才多少接濟一些,就這樣持續到現在了。」
「妳還挺有善心的。」厲風行望著綠梅的眼神更加幽邃。對不相干的外人都能如此盡心,那麼相信對家人的付出就更不用說了。
相較之下,厲老夫人與表妹麗華的指控就顯得更加可疑了。
綠梅不解地望向他;厲風行對她似乎極感興趣。
小聲地歎了一口氣。這種事很難講清楚的,況且四年後才對離異的妻子感到好奇,綠梅怎麼想都覺得可悲。
當年她下了許多苦功,向已故的母親學作菜、學女紅、學釀酒、學制糕,皆是為了未謀面的未君。嫁至厲府三年,厲風行並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離異後才對她的事感興趣,不僅好笑,還很可悲。
「你不懂的……」綠梅眼睫輕眨,美目緩緩歙下。「顛沛流離的可怕……舉目無親、渾渾噩噩地活在這世上,你不懂的,永遠都不會懂……」
「妳懂嗎?」厲風行不禁想問她身上究竟背負了多少沉痛回億,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淡淡的,卻歷經滄桑。
這四年來,綠梅究竟遭遇了什麼非人之事?聽她的口氣,好像即將過世的老人在數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對將來不抱任何期望。
「我不想懂,卻不得不懂。」綠梅再度輕歎一聲,引得厲風行蹙眉。
「告訴我妳發生的事。」
綠梅搖搖頭,小聲地道:「我累了,厲公子,你請便吧。」
和衣躺下,綠梅取下壓得她不舒服的黃玉珠釵,心想得不到答案的厲風行等會就會離開。
厲風行凝望綠梅好一會兒,才闊步走到小前廳,埋首賬冊。
待綠梅快要入睡之際,又猛又急的拍門聲響起,拉回綠梅將要失去的意識;正想起來應門,厲風行特有的低沉嘶啞嗓音迴盪在屋裡,原來他一直都待在前廳,不曾離去。
「停。吵什麼?」放下賬冊,厲風行微慍的語氣駭得門外的桑嬤嬤停下動作,卻又驚呼——
「不好了!綠梅姑娘的身份洩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