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廷胤遙遙看著,笑容中的怡然自得不知何時已經收斂起來,目光變得冰涼犀利。「我回山莊,只要一乘馬車就好。」
「那就是趕來拍你馬屁的人了。溫家大少果然是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啊!」她也反過來打趣起他。
「刑部會派人來接我去大牢,還是直接受審?」她沒有看到囚車,也沒有差官。
「你真這麼急著想去坐牢啊!」他古怪一笑。
突地,船身震了一下,已經靠岸,船工拋下船錨和踏板,岸上的人簇擁著擠到甲板邊,紛紛說著客氣話,熱情地向緩慢走出去的溫廷胤行禮。
江夏離剛走下甲板,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邊走,正在猶豫時,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頓時心神大震,不可置信地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他--柳舒桐!
她的身子陡然僵住,五官也像被石化了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溫千姿從後面推了她一把,她才有些茫然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溫千姿笑道:「不是到岸了,怎麼還不走?看來你暈船的毛病已經好了,一會兒你和我坐一輛馬車吧,就是鵝黃色的那輛。」伸手指向岸上,全然沒有發現她的神情變化。
「我只怕……不能和你同行了。」江夏離快速轉身想躲回船上,怕被某人發現她的存在。
溫千姿急忙跟上去,「你不和我們同行,難道你還有別的車馬?還是你家人會來接你?」
「家人?」江夏離仰首望著天空,苦笑道:「我不會去打擾他們的,無論是福是禍,總該由我一人承擔。」
「怎麼說得這麼晦氣?」溫千姿不解地說,「哪裡會有什麼禍!回家是喜事,你家住在哪裡?對了,我哥知道,讓他送你……」她回身馬上大喊,「哥!你知道江姊姊的家在哪裡吧?」
江夏離本想摀住她的嘴,卻晚了一步,因為溫千姿這一喊,原本沒有留意到她們的人,倏然間,一同將目光投了過來,而她最不想見的柳舒桐,自然也看到她了。
「夏離?」
說不出這一聲呼喚背後的情感是驚喜還是驚訝,江夏離只想找個角落將自己埋起來,不再讓人看到她,但是轉眼間,柳舒桐已經奔到她面前了。
「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你平安無事。」他長吁一口氣,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滿臉興奮,「夏離,你爹也很擔心你,聽到消息說你好像在彭城,我正打算忙完我的婚事就去找你。」
江夏離抬起頭,也是一臉粲然笑意,「桐哥真會開玩笑,你新婚燕爾還跑到外地找我,靜雪若是知道了,可要吃醋了。」
「靜雪和我一樣擔心你,一直催我快點找到你呢,怎麼會吃醋?對了,我一會兒送你回家,你爹看到你回去,肯定很高興……」柳舒桐搭著她的肩,就要帶她離開。
她急忙掙脫,「桐哥,我有些事情要辦,暫時不便回家……」
「你要做什麼?」他怔了怔,「你不是趕回來參加我和靜雪的婚事?」
「夏離是我特意請回瀚海山莊的客人,自然不便住到別的地方去。」溫廷胤的聲音忽然從半空中響起,江夏離還在恍神之際,手腕已經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向後一扯,差點倒在身後人的懷裡,但是緊接著,她的肩膀就被人攬住,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
柳舒桐震驚地看著兩人,半晌才開口問:「溫少爺和夏離是……」
「朋友。如你所見,很好的朋友。」溫廷胤溫柔地微笑,低頭對江夏離說道:「夏離,你不是說要在我的觀魚湖自己動手釣鱸魚來吃?你若不早點動身,晚上是吃不到美味的。」
她非常不解他為何會編出這樣一套說辭來?但顯然的,他在幫忙掩飾她此刻的尷尬,於是她只能低著頭,含糊地應著,任由他拉著自己走向一輛寶藍色的馬車。
溫千姿跟過來也要上車,溫廷胤卻瞪她一眼,「去你自己的車上。」
「可是……」她的手指著先上車的江夏離。
「我有事要和她談。」溫廷胤極少用這麼鄭重其事的神情命令妹妹,所以溫千姿悄悄瞥了他一眼,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一個人乖乖地上了她的專屬馬車。
他回頭看著岸上那一群人,微笑道:「有勞各位特意來給我接風,不過我這一路實在有些睏倦,想早點回山莊休息,各位有什麼事,請明天晚上過來吧,我請了客人在家中擺席,有興趣的,可以來湊個數。」
江夏離沉默不語地看著溫廷胤,他上了馬車後,就有人遞上一迭厚厚的書冊,似乎都是賬本,他一本一本地翻著,沒有理會她。
「我們現在是要去刑部嗎?」她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去刑部做什麼?」他頭也沒抬,語氣卻是一貫地輕佻,「我已經表明你是我山莊的客人,明晚還要給你擺席,難道你要我領著客人們去刑部大牢給你擺接風宴?」
江夏離詫異地反問:「不去刑部?那你如何向刑部和劉青樹交代?」
「這就是我的事情了,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溫廷胤白她一眼,忽然伸了個懶腰,將賬本丟到她的懷裡,「真懶得一回來就沒完沒了地看這些數字,你若是太閒,就先替我看看,我想睡一會兒。」
她哭笑不得的看著他像支使手下丫鬟一樣地支使自己,卻並不生氣,大概是因為他有辦法暫時不讓她去面對那場莫名其妙的官司吧……雖然她還是不明白他保護自己的原因何在,但眼下只能躲一天是一天了。
她拿過賬本,從第一頁開始慢慢翻看,將每一個數字深深印在腦海中,但看到一半時,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些賬冊涉及溫家的商業機密,豈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叫外人看的?
即使溫廷胤再怎麼不把她放在眼裡,也不至於對她如此坦蕩吧?更何況,柳舒桐他們家也是做買賣的,也涉及到船運,溫廷胤既然知道她和柳舒桐的關係,總應該對她有所防備才對。
想到這裡,她將賬冊輕輕闔上,望著溫廷胤,眉心微蹙,被他捉摸不定的行為和言談,惹得心緒有些混亂。
原本在小憩的溫廷胤忽然睜開眼瞅著她,懶洋洋地問:「有話問我?」
「我在想……你到底是我的災星,還是福星。」她輕聲道。
他挑著眉笑問:「那你希望我是哪一個?」
「自從遇到你,前前後後就出了不少事,若說你是我的福星,我真說服不了自己,可是……今天你的確救了我一命。」
「不讓你和舊情人一起走,就算是救你一命了?」他戲謔道,「你是怕見他,還是怕見你的父母?」
「也許……並不是怕。」她垂下眼瞼,「只是不想面對而已。你既然認得他,他和我退婚的事情,想來也是他告訴你的,否則你不會這麼清楚我的底細,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娘是我爹的三姨娘,已經去世多年了,我在家中並不得寵,只是因為自小爹娘將我們姊妹都送到學堂讀書,才認識柳家人,柳舒桐自小和我談得來,我父親覺得我家能和他家聯姻是件好事,便為我們定了親。
「兩年前,我的一位遠房表姑搬到京城來住,帶來了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靜雪表妹……」
「後來人家一見鍾情,於是和你退了婚。」溫廷胤聽得膩煩了,提前替她說了結果。「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若是你們成了親之後他才變了心,那你豈不是要守活寡?若是他到時休了你,你不是更沒面子?但你非把自己逼到離開京城,真是自虐。」
江夏離苦笑著搖搖頭,「你不懂,被退婚固然傷了我的面子,也傷了我的心,但我離開京城,不全是因為如此……」
溫廷胤望著她的眼,微笑道:「讓我猜猜……你離開京城是想引起他們的愧疚之心,然後害他們一輩子都活在內疚之中?」
「你真的以為我會是這麼單純的人?」江夏離的臉上忽然浮現起以前從未有過的深沉。
「從柳舒桐接近趙靜雪時,我便看明白了,柳家經商,而趙家也是經商出身,但趙靜雪的母系一族和皇室曾有姻親關係,所以趙家很希望能借助這個關係,為自己謀得更大利益,相比之下,我父親畢竟只是個小小侍郎,自然不比她有利用價值。」
她見溫廷胤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無奈地苦笑。「你沒想到我早已想明白了這一切嗎?不僅是柳舒桐,連趙靜雪看上柳舒桐也是有原因的。柳舒桐年少風流,女孩子看了都會喜歡,但趙家已是沒落貴族,雖有地位卻無財力,否則也不會寄居到我家,趙靜雪若是嫁到柳家,對趙家的重新興旺是有好處的。」
說到這裡,她的神情又黯了幾分,「其實趙靜雪本是個挺單純的孩子,只是她娘太會調教了,讓她也變得越來越有心機。她剛到我家時,想吃一顆桃子都客客氣氣地詢問,後來……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走我新做的衣服,只因為她『很好心地認為』我的臉色太不配這種艷麗的顏色了。」
她伸開胳膊,擺了擺袖子。這件艷麗的桃紅色衣服是他為她挑選的,當看到這個顏色的時候,她覺得有幾分好笑,卻又有點驕傲。溫廷胤是個很有眼光的人,他親自挑選這個顏色,必然是覺得她穿這個顏色不難看。
他望著她的笑容,似是猜出她的心思,也挑唇一笑,「那你應該慶幸,擺脫了一個會將妻子當作梯子來爬的未婚夫,也遠離了一個將親人當作自家奴僕來奴役的表妹。這麼說來,你跑到彭城當個酒坊的掌櫃,還真不像是為情傷心走天涯。」
「自然不是。柳舒桐退親之後,父親雖然很少說話,但看得出他是有些失望,不過不管怎麼說,趙靜雪也是我家親戚,不過家中那些姨娘和我幾位同父異母的姊妹一天到晚都在說風涼話,嘮嘮叨叨的,我實在是受不了這份憋氣,便給爹留了字條,帶了兩位僕人,就離開了京城。」
「就是你酒坊裡的小四和老王?」
江夏離卻反問:「你怎麼知道他們?你又不曾去過我的酒坊。」
溫廷胤笑道:「我就算沒去過,也是知道的,別忘了,你可是得罪過我的人,你的一舉一動,我當然關注。」
老話重提……江夏離現在對他的話總是半信半疑。按說溫廷胤應該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但是他又時常會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詭異舉動。
比如說,突然從劉青樹手中接下押送她的這件事,好吧,就算他是出於人情,順手帶上她這個麻煩,那現在該將她移交刊部了吧,怎麼又私自決定把她先帶回瀚海山莊,還大張旗鼓的說要把她當作貴客來招待?若是被刑部的人知道了,不是會治他一個窩藏罪犯的重罪嗎?
她想到這裡,不由得看向溫廷胤,忽然發現他的一雙眸子如幽深的海水一般,青湛湛地笑望著自己,那笑意的背後,似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春光旖旎,讓她先是一怔,繼而--臉泛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