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眸淡淡一掃,文官之列果然又少了君家數人,「平身吧。」
「殿下,臣有本要奏。」戶曹韓正浩站了出來,揖了揖,道,「臣要參議政君花蓮、參贊君彧、吏曹君曉來、判書李惠中等十二位大人,以身體不適為由告病在家,實並無病痛,乃是為君議政小女君夭桃三年祭日大肆操辦,這等任性妄為真是罔顧朝綱法紀,編排理由更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祜澤一怔。
這皇朝之上,居然有人敢參君花蓮的折子。
還未開口,便有大臣上前申辯:「韓大人所奏,臣以為不妥。議政大人年事已高,身體早傳有恙,並非是在編排理由。君彧、李惠中這幾位大臣都是護國的棟樑將才,若是一一定罪定會引起朝中混亂,外敵入侵。內憂外患並施,令我朝如此動盪時期雪上加霜。再則……夭桃小姐死於非命,確實可憐,於情於理,都不該治幾位大人之罪。」
「夭桃小姐暴斃而亡,確實叫人惋惜。但是因此君彧君參贊三年,不顧邊關安全,未曾通稟皇帝便擅離職守,年年此時守在家中祭奠也未免太過分了。而幾位大人更是不上朝,不辦公,置黎民百姓於罔顧,於情於理,都該治罪!」韓正浩據理力爭。
「殿下,韓大人所言不實。」又有幾個大臣挺身而出,「君參贊護守邊關多年,浴血沙場不可謂不盡忠職守,說君參贊不顧邊關安全更是荒謬之極,那年大齊國十萬大軍直逼城下,君參贊中箭奄奄一息,卻仍是帶領全軍在糧草不足的惡劣環境下打了個勝仗。這樣的大人怎麼會是有些人口中的不顧邊關安全之人。」
「正是如此。幾位大人也是恪盡職守,說大人們不辦公,不為黎民著想實在有失公允。依臣之見,韓大人莫不會是受了誰人的指使,胡亂栽贓吧?」
「殿下……」韓正浩秀容一白,欲辯解,卻被那雙柔眸涼涼一掃,掃回腹中。
低垂著眼簾,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著無名指上的玉扳指。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君家的人還沒打算善罷甘休嗎?值得嗎?
「幾位大人私下裡已經向我告假,念在幾位大人痛失素女,心中悲痛非他人能夠理解,我也准他們在家好生休養。韓大人實在是多慮了。」他望著韓正浩瞠目結舌的臉龐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多慮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不懂韓正浩在想什麼,自然也不懂君家人,這麼做,到底能怎麼樣呢?
韓正浩盯著殿下柔和的笑容,一時悲從中來。
尚雋端著小點心穿過庭院,正欲脫鞋的時候,忽然,一陣寒風掠過他的耳後,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幾天老覺得怪怪的,不曉得是不是……」他蹙眉止住話尾,連連搖頭,「不可能。」若是那人的魂,他萬萬不至於有這樣背脊發涼的感覺。畢竟那個人,即使是鬼,也是個天大的好鬼。
內禁衛尹上善由內侍帶進,正巧看見尚雋,便笑道:「尚雋大人,好久不見,怎麼站著也能打瞌睡呢?」
尚雋連忙作揖,「尹大人開玩笑呢。老奴是想心事出了神,發了會呆。唉,人老了,真是不中用,常常魂不守舍的。」
「尚雋大人要多多保重身體。殿下常常對我提起,自幼由尚雋大人帶大,感情深厚,要是這皇宮離了大人,大小事宜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幸得殿下厚愛。」尚雋朝大殿方向又拜。
尹上善微微一笑,「容大人通稟,上善有要事拜見殿下。」
「請與老奴一起進來吧。」尚雋在前引路,「今天韓大人在朝上提起君家小小姐的事,君議政家的幾位大人又上昌德殿大鬧了一番,攪得殿下心情很不好,近來龍體本就虛著,一時起火攻心,吐了幾口血。現在藥房御醫正一旁伺候著呢。」
尹上善皺眉,「這韓大人也太不懂事了。」
「誰說不是呢?」尚雋撩開珠簾,低聲道:「殿下,尹大人來了。」
靠在龍榻上閉眸小憩的男子輕扇了扇眼睫,白皙的俊顏失了血色,叫尹上善都快以為他要透明消失了。
說了些安慰的話,男子輕柔地點點頭,「不必擔心,我的身體自己清楚。」
「殿下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咳血咳得厲害也不願叫御醫來。」尚雋抹了抹淚,眼角的魚尾紋深深,祜澤才發現他也蒼老了許多,「前些年還好好的,老奴還記得,尹大人陪著殿下一起去皆骨山騎馬打獵,那時候,殿下還說,就盼著日後小世子出世了,也能帶來一同遊玩……」
「淑妃娘娘還沒有喜訊嗎?」
尚雋瞥了一眼又睏倦地瞇了瞇眼的皇帝,輕輕搖頭。自從三年前,君家小小姐死了之後,大妃便堅持要把義女也就是現在的淑妃嫁給世子,世子不願意忤逆大妃的意思,便急急操辦了兩人的婚事。君家才因此大為不滿,畢竟君家小小姐屍骨都未寒……
世子大婚時,宴席上的君氏大人們個個都橫眉冷對,敬酒時君參贊大人發怒,差點一劍殺了淑妃娘娘,而議政大人更是以身體不適在府裡休養了一年。
不說大人們了,就是東宮裡那些受過君家小小姐恩惠的宮女內侍又有幾個是帶著歡喜的心情呢?
「尹愛卿為了何事來的?」祜澤不想談淑妃的事,便引開話題。
尹上善端正了身子,神容嚴肅,「殿下,臣收到捕盜廳的文牒,說是在京都北郊外發現一具面目焚盡的男屍,與去年那一樁焚屍案如出一轍,皆是被人用酸物腐蝕毀容而後燒死,手段十分殘忍。」
祜澤直起身來,眼神清亮地望著尹上善。
這案子就是有怪異之處,也該去交給刑曹偵辦,尹上善特地進宮來見他,說明……
「三年前,君家小姐死於非命,宮外便有妖人左道亂正,煽惑人民,道是君家小姐化作厲鬼……」
「胡扯!」身旁的方桌拍得震天響。
尹上善大驚失色,連忙跪地求皇帝息怒。
他禁不住渾身發抖,「全是胡扯。夭桃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化成厲鬼!這些妖民賊子!膽敢、膽敢……污蔑她,這般搬弄是非造謠生事,欺人太甚。」她是死了,那也該是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忘卻一切,重新過活,絕不可能落得孤魂野鬼的下場。
絕不可能……
「有傳死的那名男子正是大妃失蹤多日的外甥,他在司饔院任職,正是他下毒害死君小姐。殿下,請將此案交給卑職處置,卑職將徹查三年前君小姐被害一案,將這几案弄個水落石出。」
祜澤怔了怔,「水落石出?」
「殿下,你是看著君小姐長大的,感情深厚,難道就不想為君小姐討個公道嗎?」
「連你也這麼說?」祜澤慘淡地睜大眼,「都三年了,還有必要嗎?」人死不能復生,這些人,都在執著什麼呢?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就不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地繼續活下去嗎?
尹上善抬起眸子來,驚見皇帝眼底那抹淚痕,「殿下?」
祜澤大手一揮,本是要呵斥他不必再說,卻突然頓住,神情僵硬。
這香味……
「好香的桃花。」他喃喃地說道。
尹上善和尚雋都驚異起來。
「殿下,這已經五六月,桃花早就凋敗了,怎麼可能還有桃花味呢?」
桃花、桃花,那人不是最愛桃花嗎?常常自詡桃花,面若桃花,喜穿粉衣,即便是時值夏季,只要她來這皇宮,他便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夭桃,是你來了嗎?」他翻身下榻,連鞋也不穿,就這樣腳不點地,飛快地奔出房。
「殿下,殿下?」尚雋大叫,也喚不住他,只見他跑得那麼快,像遲了一點,就要趕不及見她一面……
祜澤腳步驀然頓住,手扶著拉門,雙眼怔然地望著這漫天的粉色桃花,在陰風中凌亂飛舞。
隨後跟來的尹上善臉色一變,縈繞在鼻尖那淡淡味道,現在才反應過來,正是桃花的甜味。
芳菲而妖艷的花舞,卻讓這初夏如下了一場冰雹一樣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