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麼?」她困惑地抬起眼。
他靜靜地與她相望,一種近乎於病態的決絕從他柔媚的眼波裡淡淡地流瀉出,「你乖乖地待在我身邊不好嗎?」只要她不是君夭桃,他們不就可以待在一起不用再分開嗎?
為什麼她想要逃啊?知不知道他的心好痛呢?
那白玉一般的長指,優雅長情的曲線,沿著她的花瓣輕柔而下,充滿憐惜地托起她的枝葉。
過了幾千年幾萬年,她還記得他低柔的聲音,俯首在她花心間寵溺地說——你該醒了。
她一半是神,深知小愛的狹隘,普度眾生才是正途,她的使命就是千萬年地守護著仙山桃木,鎮住百鬼夜行的鬼門。而她另一半是人,因為他的一句話,於是她不顧一切地睜開眼,從此天界多了一個有心的花神。她是被人喚醒的,因此她的根深深地扎進了人的感情,她會哭會笑會生氣,會為了人間至死不渝的愛情而不忍,以至於犯下天規。
她是執迷不悟嗎?
她貪戀美景,奢望美色,眷念那一刻的心動。
正如現在那柔嗓貼在她耳畔上,春風拂面,臊意染上她粉紅的嬌顏。
「你也該醒了。痛嗎,還是在怪我這麼狠心地對你?」
他……也會擔心她嗎?正如她擔心他一樣地擔心著她嗎?
「我也不想的,小桃,是你不好,總是想從我身邊逃開。我被你逼得失去理智了……」
可是,可是他身上老是藏著一張驅魔符,她總是會擔心他哪天又一個不高興,往她腦門上一貼,她不就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了嗎?其實真正要發狂到失去理智的人,是她吧?其實她的脾氣很好,一直都很容忍的吧?
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她的小臉,帶著淡淡的抱歉,「小桃,你就以韓正浩的身份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吧。」
不……不行啊……
她掙扎著想要喊出聲來,可是喉嚨卻始終無法張開。她不可能……
那溫暖從她身邊撤去,一陣冰冷的空虛襲入她的身體,隨即柔軟的絲被被輕輕地攏好。
一片寂靜無聲。
她的心頓時慌了起來。她想伸開雙手雙腳,可是全身好像注入了泥漿,沉重得幾乎無法動彈。她深陷在黑暗之中,意識卻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來,而一種自腳底冒上來的寒氣攫獲了她的感知,四周漸漸地變得如泥一般鬆軟,她慢慢往下陷,往下陷……一股惡臭猛地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她心裡大聲尖叫,強大的力量將她往下拽著。這個時候,一道白光驟然閃起,照得天空發亮頓時如白晝。她才看清楚,原來腳底纏纏繞繞著一大片黑色濃霧,從黑霧中伸出許多枯槁的手骨朝她抓去。
「哇啊啊啊——」她撲騰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哇啊啊啊——」被她這麼一喊,尚雋也跳了起來,「匡當」一聲,手上的藥盅摔地而碎了,「韓……韓大人,您這是怎麼了?可把老奴給嚇壞了。」尚雋哀聲連連,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碎片。
「喝,是夢?」不對,那白光有大師姐的仙氣。一定是大師姐知道有人要加害她,所以趕來救了她一命。
「韓大人?韓大人?」
「嚇?」她雙手在脖頸處一摸,果然摸到一個小香包。她雙眉一蹙,就要把這香包用力扯下。
「不可。」尚雋連忙阻止,「韓大人,您可千萬別把這東西扯下來啊。這可是殿下送給你的御賜之物,萬一摘了下來或者弄丟了,那就是死罪,要滿門抄斬的。」
他送給她的?
她朦朦朧朧地記了起來。那人的確是溫柔地將一個小香包掛到她脖頸上……她滿臉困惑地將香包握在手心裡,柔軟的緞面一摸便知是絲綢中的極品,裡面裝了些香料,淡淡地逸出些梅花香。
她一向不喜梅花味。他又怎麼會送這種香包給她呢?她偏頭望著尚雋,他衝她揚起滿是皺紋的親切笑容。
「找殿下吧?他去處理君大人的案子去了。君議政大人聯合了幾個大臣上書殿下,給殿下施壓,要求馬上放了君大人。」
爹爹來了?她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只要有爹爹的保護,哥哥一定不會有事;憂的是,爹爹干涉這件案子,難免就會有不公允之處。到時候,那人該怎麼處理才能誰也不得罪呢?
「韓大人放心吧,殿下聰明過人,早就想到這案子的突破點了。」尚雋微微一笑,見她欣喜地側過身子,急切地想要一聽究竟,他搖搖頭,「還是等殿下來同你說吧。」
「哎?尚雋大人你真會賣關子。」居然把話茬卡到一半。她嘟起嘴。
尚雋大人……老眼突地一瞇。韓正浩為官四年,他為他通稟過無數次,他從未叫過自己一聲大人啊,「韓大人是殿下的開心果啊。」
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濁眸轉了轉,老氣長歎一聲:「其實殿下從小就沒有開心過。老奴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出生沒多久,亦妃娘娘就離他而去,孤苦伶仃地長到五歲,先皇新娶的內命婦假意惺惺地接近殿下,討好殿下,藉著殿下爬上了大妃的寶座,又馬上翻臉不認人。生了二王子之後,更是變本加厲,處處刁難殿下,妄加指責殿下一心想殺了他們孤兒寡母。有這種含血噴人的母后,偏偏殿下又是至純至孝之人。殿下自小就沒人愛過,也沒愛過誰。後來君家小小姐出生,先皇一念之間賜婚二人,殿下好不容易有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他教小小姐習字彈琴學禮儀,親手為小小姐洗澡換尿布,為了夜裡能陪小小姐睡覺,常常往君大人府上跑。那時候先皇還取笑殿下,簡直把君府當成自己的家了。君小姐長大了以後,為了恪守禮儀,殿下便收斂了許多,將時間花在用功讀書上,反而是小小姐時常往宮裡跑了。」
她往宮裡跑,那是因為他都不出宮找她啊……好傷心那,怎麼聽尚雋大人這麼一說,她就覺得自己當年好野好野,就像那種滿山跑的野猴子一樣。
好吧,她承認他說到換尿布的時候,她的確有些不太好意思了。畢竟她也是尚未出閣的黃花一朵,從小就被吃干抹淨了,難道大家都不覺得祜澤其實很邪惡嗎?
「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啊。可惜,亦妃娘娘離開了他,君小姐也離開了他,到最後連最疼他的先皇也駕崩了。唯一剩下的親人只有大妃和二王子,可是……他們對殿下卻如仇人一樣,口蜜腹劍,背地裡想了許多辦法來害人。」說罷,悲痛地揚了揚手上的碎片,就好像那些碎片正是祜澤碎成一片片的舊夢,「自從小小姐死了之後,殿下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夜裡經常起來咳血,又不喜歡找御醫。他常常會一個人跑到東宮殿的桃花樹下,呆呆地坐上一整天。後來,就連那些聊以慰藉的桃花樹都被大妃下令砍掉。」
原來那些桃花是大妃下令砍了燒掉的。
「嗯?」她掀起眼眸,其實,他早已經知道她並不是韓正浩了吧。那一聲小桃是他心底的聲音吧……她的心又在隱隱作痛。
「殿下有多久沒有開懷大笑過了?整整三年了。可是韓大人一句話就可以把殿下逗樂,殿下獨處的時候想起大人都面帶笑容心情愉悅,韓大人還不是殿下的開心果嗎?」
「這三年,他是這樣過來的嗎?」這男人這樣隱忍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她的死對他有一點好處的話,她也許還死而無憾了。
可是……他也不快樂吧?她想過千萬種理由,可是就是想不出他到底為了什麼非要她死不可。
手裡的香包隱隱散發著勾人的暗香,她蹙了蹙眉心,低頭將香包妥善地放回衣內。
一縷白煙如蛇信迅速地收攏,最後消失在黑洞口。
隨後趕來的朱伊蓉一手摸上那黑色土牆,孰料那洞口竟自己堵上了。幸好朱伊蓉及時抽手,否則極有可能連手腕的部分都被洞口吞噬。
她心有餘悸地退了一步,提起神劍就往那洞口狠狠一插,隨即如黃泉濁液的血汩汩地流了出來,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她連忙摀住鼻子,定住真氣,以免被瘴氣腐蝕,「唵,缽囉末鄰陀寧,娑婆訶。巴米、陀羅尼!」
隨著她的咒語如佛子一字一字打在那洞口之上,匯聚成了一朵金色蓮花,緩慢地開出萬丈光芒。
「師父?」朱伊蓉睜大眼睛,「你為什麼要幫那妖孽?」
「眾生皆有好生之德,你不要趕盡殺絕了。」金蓮上坐著一個面色和祥、鶴髮童顏的白衣男子,他一頭白髮如流雲披洩,燦光溢彩。
「可是它剛才差點殺了君夭桃。」
白衣男子淡淡地說道:「它與桃花神有三面之緣,這是定數。更何況,它也只是受人擺佈而已。」饕餮在無意間為桃花神守了三年的夢魘虛境,也算是功德一件。
「可……」
「那妖獸如果不是受了傷,你也未必贏得了它。萬事莫執念,散了吧。」拂塵一拭,萬物皆還以本色,「桃花神將有一場大劫,能不能回仙界只看這一劫。若是躲不過……便會魂飛魄散,待第二個桃花神出現,又是幾千年的光陰。」
「什麼?她會魂飛魄散?什麼劫,什麼時候啊?」朱伊蓉心一緊,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白衣男子面色不變,語氣平和,卻也冷漠:「天機……」
「不可洩露,我知道!」朱伊蓉翻了翻白眼。
老頑固,自己的愛徒要死了還能一臉木頭地跟她扯什麼「田雞」露不露的,就是它全裸了她也不在乎!
雖然君夭桃有時候真的很白癡,腦袋也跟老頑固一樣榆木一個,更為了小情小愛而放棄了身為神的尊嚴,可是……可是她還是捨不得她死,這種死法,是她上天入地都再也找不到她了的殘酷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