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散慵懶的初中時光,我過得繁忙而快樂。忙著四處看當時初初大規模登陸中國的日本漫畫,《七龍珠》、《聖鬥士》、《寒羽良》……忙著應付青春期叛逆期,初二那陣最是覺得自己無所不知,還老是覺得這世界忽然變得傷感起來——當然事實上,世界沒有傷感,我也沒有傷感,只是不這樣表現便不能證明我的長大而已。忙著跟同學扎堆吃喝看美女撩美眉,專挑漂亮女生放學回家的時候跟在人家後面,既不搭訕也不挑釁,害得那女生驚慌失措兼心裡小鹿亂撞,跟到樓道門口,上樓時故做不經意地回眸一眼,我們立即哄叫一聲,她便馬上如受驚的小兔竄上樓去。無聊而有趣的遊戲,我們樂此不彼,朦朧中這便是男性荷爾蒙開始作怪的前奏。其實就是「挑逗」。
玩到什麼都沒意思了,還可以看看書——別誤會,武俠小說而已。從我小學三年級開始看第一本《孤星淚》以來,這種讀物就成了貫穿我整個學生生涯的良伴。我辦了一張租書卡,幾乎每天都到離我家兩條街外的書店報到。每晚夜伴長燈,沈雨濃做作業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孜孜以求,研究絕世武功蓋世奇遇,不過我從不幻想會有那麼一天策馬江湖跟諸多紅顏知己兒女情長若干番,我向來分得清現實和小說,就如同我知道哥們義氣和社會評價有時不可兼得一樣——對與我顯然無法道同的王燁,就得漸漸疏遠。
儘管我知道他不是個真正的壞人,但我必須得當個好學生。他在母校呼風喚雨的時候,我是重點中學裡謹守《中學生行為規範》的乖寶寶,至少做好了表面工作,即使你在背地裡使壞也沒人會輕易懷疑到你身上。就像《金劍雕翎》裡,能做到像沈木風那樣有魅力的大魔頭,實在讓我羨慕。我也不是特想學壞,只是很想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想對這世界說:哈,長大,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而當我真的開始懂得「長大」是怎麼一回事時,我又開始畏縮了——我說過我不是膽子很大很有勇氣的人,從來都不是。
在開始偷偷注意三班的那個高個女生的時候,在收到第一封「情書」邊面紅耳赤邊暗自得意的時候,在某天狼狽地對沈雨濃說「今天開始我們分床睡!」的時候。
已經長到我鼻子高的沈雨濃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特別委屈地問我:「為什麼?」
我一瞪眼,強自鎮定:「因為每次我都被你踢到快掉下去,你還敢問我為什麼?」
他看著我,想了一下:「那我保證不亂踢了,我、我就睡這麼一點,」他爬上床挨著床沿躺下做示範,「就這麼一點,如果踢到你了,你就把我踢下去。好不好?」
「小雨,」看著他這樣,我也不好受,但非得要他明白,這次一定一定要分開,「你個頭都快有我高了,這張床根本不夠我們睡的。聽話,去睡自己的床。我都讓玲姨收拾好了。」
他知道只要我這麼平靜地跟他說話,那就是下定決心沒商量了,看了我一陣,不說話了,轉身爬上他那張已經擱置了七八年的床。我看得出他很難過,也很委屈,因為連我都知道他睡覺向來特老實,從來不踢人——只把人摟得緊緊的。可是我能這麼跟他說嗎?——小雨,你哥青春期到了,你摟得這麼死我那兒不舒服。——就是說了他也不懂啊。
他一聲不吭,掉頭衝著牆壁,背對我。
那一晚上,我就不停地在做一個夢。
夢裡還是只有五歲的他,小胳膊小腿地在我後面追,一邊用嫩嫩的聲音喊著:哥,等等,等等我啊!我沒理會,只一個勁往前趕。忽然「啪」地一聲,回過頭去,他整個人摔趴在地上,一骨碌麻利地爬起來。抬眼看到我回頭了,立馬開始號啕大哭!兩隻眼睛活像開了水龍頭似的,我看了半天,他越發得意,哭個沒完了。我氣得直跺腳,走回去,剛才蹲下要看,他立即撲到我懷裡,哇哇大叫:哥壞!哥不等小雨!哥壞!
一遍又一遍,我根本無法睡著。只好坐起來,看著對面的床上那個翻來翻去的身影發呆。直到天亮。
他早上起床也沒精神,無精打采地去刷牙,頭還磕到水管上。我在旁邊,直覺地伸手要給他揉,他卻一閃頭避開了。我的手僵在空中好半天,火慢慢地冒上來。小孩脾氣!暗哼了一聲,看你能撐多久!
結果他跟我嘔了一個多星期的氣,破歷史記錄!
自從我上了初中光顧著每天忙著忙那,跟他的圈子離得也越來越遠,漸漸就沒多大工夫理會他了,我們之間是有了那麼點生疏。
其實我也不好受,每天晚上懷裡空空的也睡得不舒服。可是畢竟年輕,很多事過個幾個月就拋在腦後了。
青春的列車總是開得太快,沿路的風景常常在我們眼中一閃而過,無法停留。只有要到站了才發現錯過了很多。
初四下學期來臨的時候,我才驚覺原來我腦海裡的那點東西跟要面對的考試內容比就像四川盆地跟馬裡亞納海溝,黃土高坡跟珠穆朗瑪峰,沈雨濃跟所有美國人……一樣,要上重點高中,現在根本不夠看的。
第一次摸底考,我是全班第二十五名!痛定思痛,開始重新翻開書本埋頭苦幹。
我的語文一直是強項,數學也還可以,政治完全靠背老師的重點,反正來來去去就那麼多條,物理化學,公式定理都還眼熟,也勉強抓得起來,最最麻煩是英語!因為我們是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學英語,初一的那些又是重頭來,我嫌煩,也應對得過去,從初一起就沒理過它,現在麻煩大了。
我制定了一個詳細的學習計劃,每晚加班加點,重點突擊英語單詞。
積累了四年的單詞,豈是短時間內就能隨隨便便拿下來的?更何況我還不能把政治那些丟了。每天晚上背啊背啊,背了單詞還得看語法,翻開課本,跟新的一樣,還得拚命回憶老師以前上課都講了些什麼。
我們的課本是實驗教材,跟雜誌一樣大,圖片佔了很大的比重。聽著磁帶嘰裡咕嚕,看著那些大鼻子洋人在書裡唧唧歪歪,我腦袋就開始發昏。最可氣屋子裡還有個等人高的真人版!
沈雨濃也要準備小考了,很認真地在另一張桌子做習題。我背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背完計劃好的一頁單詞表,然後做語法,對照答案,竟錯了一大半!氣得我要抓狂,火冒三丈之下,眼珠子一轉,有了個想法。
「小雨。」
「幹嗎?」他倒專心,頭也不抬。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語文很重要?」
他終於疑惑地抬起頭來看我:「沒有。不過我語文一向很好啊。」
「我知道。就是告訴你一下嘛。今天我們老師說,中國人英語可以不學,但是語文一定不能不好。沒有哪種語言能比我們漢語更好聽更好看的了。」我把「中國人」的音咬得很重,果然看到他目光閃爍了一下,我滿意地笑笑,接著補充,「我也覺得。你說那些從外國回來的小孩,就算他爸媽是中國人,可是他中國話說不好,還滿嘴英文,多招人討厭啊!」
「會……嗎?」他看我無比堅定的樣子,開始考慮了。「可是我們班的一個新同學是從美國回來的,很多人都喜歡跟他說話啊。尤其是女生。」
「那是表面的友好啦。但你看你普通話和方言都說得地道,人家就不會懷疑你是中國人了,是不是?」
「當然啦,」他有點得意地笑,「我跟他們說我爸是新疆人啊。對吧,哥?」
他還記得這個?我有些心虛地點點頭。「總之就是,英文不用怎麼學,語文一定要很好很好就對了。」趕緊把訓誡丟出去,草草收場。現在跟這小孩對話越來越不易了,唉。
長大了的小孩真不可愛!
他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我借口喝水跑到廚房偷笑。這回我要培養出一個只會說漢語的外國人,讓講英文的洋鬼子們都見鬼去吧!哈哈哈!想想看,等他長大,一副典型的外國人長相,英文奇爛無比,卻能流利地講成語歇後語背唐詩宋詞乃至古今三字經,每個人都要驚掉下巴,那麼我被英文摧殘後的心靈該多麼舒暢平衡!
少年的我,無聊地做了這樣孩子氣的事,卻導致了後來追悔莫及的意外發展。
無論怎樣,事實證明我還不算太笨。當然也許也因為「教導」沈雨濃後我對英文反而充滿了激情,在最後一次模考中,我的英文97分,總分全班第五,全年級第十。所有同學都大吃一驚,人人過來討教神功速成秘笈。我哈哈大笑,哪有什麼秘方,運氣好而已啦。
中考時發揮正常,我如願以償地進了重點高中。沈雨濃也考得不錯,還比我當年高一分,接我的班進了我們學校。不過他一點都看不出高興的樣兒,因為我們高中是封閉式教學,全部學生必須住校。
那個暑假,天上要下火似的,熱得不行。
他硬是擠上我的床,抱著我說:「哥,你要等我哦!我很快就能追上你了。」
***
我收拾好東西去學校註冊的那天,只有老爸開了車送我來,沈雨濃沒有跟,不,應該說他連面都沒露,一大清早就說去同學家,急匆匆地出門了,生怕我拖他去做苦力似的。
我知道他還在為我報那所學校的事慪氣,笑笑,對老爸說:「我們走吧。」
本以為只是簡單地註冊而已,沒想到還要領了被褥床單口杯飯缸水壺一堆東西去宿舍佈置。老爸剛把學費交完就趕著回去上班了,把我一個人撂這兒,看著人家家長為孩子忙上忙下鋪墊被架蚊帳,自己累得像條牛,呼哧呼哧地打點完,落得一身臭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下來了。好容易弄完都快下午六點了,正打算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誰知道班主任通知今晚開始上晚自習,正式進入學習狀態。
晚自習?!讀四年制初中的人哪聽過這個概念?萬般震驚,難道今晚就得在這兒過夜啦?我還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還打算回去拿幾本書來,打算跟玲姨要點好吃的帶來,打算跟沈雨濃再好好說幾句話呢!
大夜晚的坐在燈火通明的教室裡,對我來說還真是難得的體驗。可惜才不過二十分鐘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了。累了一天,什麼都顧不得,還好老師只是巡堂。我跟同桌交代了一聲:「哎,老師進來就推我啊。」說完「啪」地在桌上倒頭就睡。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晚自習就是在我的睡夢中度過的。
放學的時候,我那根本還算陌生人的同桌推醒我說:「你很累了吧?竟然還打酣,幸虧大家都在犯困,沒人理你。」
我嘿嘿地笑了兩聲,沒說話。掃過去他的書封面,端正地寫著「劉銳」兩個字。
這時才想起要認識一下,仔細看了看那張還帶著戲謔的笑的臉,我問:「你是女生吧?」
D高建在遠離市區的城鄉交界處,原址據說是處亂墳崗,所以各種鬼怪故事就跟傳家寶似的被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口耳相傳下來,跟考大學出現的頻率幾乎同齊。有了D高這只領頭羊,於是周圍很快便建起了一所師專和黨校,三所學校背靠背肩並肩擠成一個三角形,三個校門各佔一邊,各校間又有小門相通,儼然雞犬相聞。
這片地居於城市與郊縣的中間,似乎大家都有份,其實是個爹不親娘不愛的孩子,根本就屬於三不管地帶,各路人馬競相出沒。所以平時校門緊鎖,只在中午和下午各開放兩個小時方便學生出來周圍小商店買東西,也有很多人吃膩了食堂出來吃小炒打牙祭。不過進了這裡只有生怕時間不夠用,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在外面遊蕩,每天四個小時已經綽綽有餘了。
這所學校其實基本上只接收從下面各地縣上來的學習特別優異的學生,像我這類來自城市的屬於少數派,除了成績要過得去,名額也有限,很多是靠走關係才進得來。因為本來農村孩子能出來讀書就很不易了,還要被城裡的孩子分去學習位置,怎麼都說不太過去。而正正屬於我們的市裡的L高也是全區屬一屬二的排名,之所以會給送到這裡來,大多只是出於家長們一個「鍛煉」的目的。大人們都以為在一個物質條件不太富足又不是很苦的地方(太苦了他們也捨不得),周圍都是積極向上的刻苦的同學,沒有什麼學習環境比這更適合的了。還培養了獨立自主的生活能力,真是一舉兩得。
當然事實也沒有辜負大人們的期望,相對於城裡全家人眾星拱月的學習條件培養出的學生,鄉縣裡的孩子更多的是靠自己堅韌的耐力和決心來讀書的。掛在老師們口頭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最經典的學習秘訣:學不會聽會,聽不會背會,背不會考會!
簡單的字句暗示了可怕的煉獄般的學習前景,我坐在未來的精英們中間,親眼見證了什麼才是「天才=1%的天分+99%的努力」。
至少都不會是像我這樣玩著過的。
我是個無論什麼時候都無法緊張起來的人,但似乎又特別適合應付中國式的考試。很多人對高考一類的選材制度頗有腹誹,但我是無比地歡迎,因為它的「一試定終身」原則迎合了我這類靠突擊猛背過關的投機份子。只在大考前努力,是我一貫的學習方針,也同時打算在高中繼續實施到底。
只是既然我沒打算隨大流地刻苦努力,為什麼還要選擇這所學校呢?原因很簡單——王燁。
王燁的初中早我一年畢業,他選了一所三流職高作為當學生的借口繼續混日子。他爸在他初二那年給他找了個新媽媽,可惜跟他相處得不甚融洽,他每天遊蕩在外不想回家,便自然而然地晃來我家。
本來我是無所謂的,雖然對他沒有什麼太多的好感,但他也是個不錯的玩伴,點子多膽子大人緣廣,一臉凶悍又很能鎮得住人,有這樣的朋友一起出去總是讓我很有面子。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無論怎麼凶別人,也從來沒有給過我臉色看,這也許是因為我曾經見過那時他最難堪難過的樣子,他在我面前也強悍不到哪裡去。
可是他實在也太不注意形象了,從言行舉止到穿衣打扮都粗俗無比,這點我非常受不了。整天一副小混混的樣子在我家進進出出,不僅玲姨跟老爸打了小報告,連鄰居們後來看我的眼神都有了改變,思前想後,權衡利弊,我先是讓他沒事少來,繼而就是慢慢疏遠,直到他後來知趣地消失。我當時心裡想,還算他懂得看人臉色。
結果等我考完中考在家填志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拎了一提啤酒上來要跟我慶祝考後重獲新生。我眼看他滿不在乎地敲開我家的門,熟門熟路地進來,又熟捻地跟玲姨、小雨打著招呼,邊跟我說著「考完了,輕鬆一下吧」邊給我遞啤酒,活似這家的一份子,頓時心裡生出一股極度的厭煩。他以為他是誰啊?想來就來,別人說過的話當耳邊風,我跟你很熟嗎?
耳邊響著他的絮絮叨叨,陳谷子爛芝麻的吹噓,壓抑著不斷升級的煩躁,我以後還得跟這樣的人混?!筆尖滑過L高的選項,在D高前打了個勾。
「啊,你在填志願啊?」他才發現,大呼小叫地,「一定是L高吧?」
「哪兒啊?就我那分數也就是個二中差不多了。」我虛應一下,沒給他看到。
「別說沒志氣的話。」他笑得比我自信多了,「我這麼多朋友裡面就你最會讀書了,分數不是還沒下來嗎?填L高,准上!我可看好你,以後出去說我也有在L高的朋友,多有面子!」
他的笑萬分得意,彷彿已經看到我穿著L高的校服在跟他招手。我心裡冷笑一聲,心說我要是上L高也不是為了讓你有面子的。懶洋洋地回他:「是啊是啊,能上我也高興。」
所以當後來看到他得知我要去D高過與世隔絕的日子時愣得說不出話來的表情,我就覺得就算為這讓我進那個除了學習還是學習的了無生趣的學校也值了回票價。
雖然,跟他一樣愣住的還有沈雨濃。
他無法原諒我就這樣把他丟下,氣憤地扯著我喊:「你要去,我就去讀D高的初中部!」
我立刻眼睛瞇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拎到面前,冷冷地說:「你有膽量,就去啊!」
重點學校通常有個特點,一般有兩個學部的,肯定是一個很好,一個很差。D高的初中部是為了照顧周圍地區的小孩開設的,稱不上好不好,只不過默默無名到基本上沒有人當它存在。而且依據我進校以後的消息,這個初中部每年果然頂多只有一兩個能直升入D高。
沈雨濃為我的語氣瑟縮了一下,深綠的眼睛流露出無望和無助,一顆淚滑落下來跌碎在我的手背,燙得我鬆了手。他一低頭,用手背胡亂抹一下,轉身悶聲不響地摔門出去。
其實在D高的第一個晚上我就開始後悔了。平生第一次身處這樣的環境,十個人一間寢室,上下鋪,一張床挨一張床,也許是晚自習的時候睡得太好,結果大半夜裡我就只能閉著眼睛聽別人的鼾聲,忍受寒冷和寂寞。
每天早晨6點起床,7點做早操,7點半進教室開始早讀,然後就是上午4節課,午飯午休,下午3節課,5點半下課,然後晚飯洗澡等等,7點半又進教室上自習。直到晚上10點這一整天的學校活動才算結束。晚上11點準時熄燈睡覺。
這樣的日子我只過了三天就挺不住了。才知道意氣用事真的很要命。害我開始頻繁地想家起來,懷念玲姨美味的點心和可口的飯菜,想念沈雨濃跟我的撒嬌,甚至連王燁,都有一點點想念了。
劉銳是個挺奇怪的女生,平時話不多,但一開口就很八卦。就像她的人一樣,平時看不出來,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女生。
她的頭髮很短,個子也不高。常常早操的時候可以看見她睡眼惺忪地頂著個雞窩頭出場,穿著隨便又寬大,不過也可以想像得出她乾癟的身材。後來我才知道她那個頭髮大概是太短了,無論怎麼梳理都會很桀驁地聳出一撮來,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
她也是市裡來的學生,膽大且直率。
第一天她就問我:「你的名字,怎麼這麼女氣?」
女氣?真好的評價。
我說:「謝謝,我會轉告我媽的。」
「你的名字是你媽起的?」她揚起眉毛,「那我猜她肯定看瓊瑤。」
高人啊!我媽是個標準的瓊瑤迷,每次上飛機都會帶個兩三本,所以我從不打算跟她一起坐飛機,否則她看書看到哭出來的時候我會覺得很丟臉。還是為瓊瑤哭,噫!
「你還有兄弟姐妹嗎?」她又問。
「還有個弟弟,叫雨濃。」我知道她要問什麼,直截了當告訴她。
沒想到她直接「噗」地笑出來,點點頭:「煙輕、雨濃?請代我向你媽媽問好。像她這樣忠實貫徹瓊瑤阿姨的取名方式的讀者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無關痛癢地笑笑,我媽那一輩的迷瓊瑤早就不是新聞了。這女生未免有點大驚小怪。
沒想到過了一會,她又轉過頭來:「不過,這麼人如其名的,我也是第一次見。」
什—麼—意—思?
我忽然很有揍女人的衝動,這也是第一次!
相處了幾天,我跟我的同桌倒也相安無事。這個一點女人味也沒有的劉銳,我直接把她當男生看。
沒想到她進校的分數竟跟我差不多,可惜是一邊倒——文科奇好,理科奇差,每天就看到她認認真真地做數學筆記,猛做習題,考試成績還是在辛苦向及格線攀爬。我很同情她。
不僅是她,才剛開學,整個班的氣氛一點都不像高一的新生,每個人都在埋頭苦幹,我有些慚愧,不能做到像他們那樣專心致志。因為我常常走神,而且一上晚自習便睡覺。
我們的書都堆在課桌上,豎起來排成一排,再用試卷習題集英漢字典一類收尾固定住,人伏下去寫東西,從外面基本只能看到個頭頂,非常具有隱蔽性。我便常常這樣隱藏在書堆中睡覺。劉銳是很樂意為我把風的,因為我偷懶,便意味著她的競爭對手少了一個。其實大家都巴不得別人都在自己用功的時候睡大覺。
這裡宛如個武林聖地,各路高手人手一份武功秘籍勤學苦練,只為去爭那天下第一的名頭。
啊,我突然醒悟——原來在我還沉迷於江湖故事中的時候,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我將不記得從哪裡看來的話推銷給把寫小說當放鬆的劉銳,她異常激賞。更是慇勤地勸我多睡,好為她積累「可以將人聽懵的好句子」。
所以當我從安然無憂的夢裡被她推醒的時候,還以為下課了,可是下一秒便感覺出周圍依然處於課中的靜默狀態,立即在被我拿來當墊子的習題集上做伏案勤奮的警醒狀。這是三天來她頭一次沒到下課便推醒我,可見狼真的來了。
果不其然,從門口就傳來細微的聲響,偌大的教室只有那小小的皮鞋聲在迴盪,更襯托出恐怖的安靜。我佯裝奮筆疾書,留意著來者的動向。
我坐在靠邊的一組,本以為巡堂也不過是從外圍繞起,結果那腳步竟是直接衝我來的。
就知道聖地的老師個個火眼金睛,能常人所不能。尤其我們班主任,一雙閱盡滄桑的眼睛在眼睛片後面閃著鋒利的寒光,似乎一切都逃不出掌握。
我的心被那腳步聲一下一下地踩著,心想不會這麼快開始就被老師盯上了吧?一緊張,趕緊打起腹稿準備應付將要到來的關注,正想到一半,一根手指已經敲上我的桌面。「噠噠」兩聲,足以讓我幾乎是驚惶地抬頭。
班主任鏡片後的眼睛閃著依舊看不出情緒的光芒,表情嚴肅,我慌張地正要開口,他豎起手指攔在嘴邊,示意我噤聲。「輕點,出來。」毫無商量餘地的語氣。
完了!果然。我知道老師們都好這個,只要不是能簡單地訓幾句的教訓,就得拉到外面去長篇大論,就算上課中也會製造出什麼「XX,下課後到辦公室找我」的談話機會。我準備的N個理由就此被埋葬在腹中,垂頭喪氣地拉開椅子站起來,劉銳丟過來一個哀悼的眼神,我也沒空理她了。
從座位走到門口,這一路忐忑又漫長,我左右思量,倒不是擔心會有比如找家長來或記過之類的處分,自習睡覺這個級別還夠不上。而是一開學就給班主任留下壞印象,那麼以後就一定會成為老師們重點關心的對象。還有期評分,大學推薦保送等等都會受影響……
我越想越害怕,跟著班主任走到門外,趕緊爭取上訴的機會:「韋老師,我……」
他卻指著樓梯口:「你弟弟來看你,在那邊。快去快回,現在還是上課時間。」說完拍拍已經呆住的我的肩,轉身又回教室去了。
我拚命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一口氣鬆懈下來,「噗嗤」笑了,連忙說了聲:「謝謝老師。」拔腿就往樓梯口那個人影那兒跑。
才三天沒見到他,卻覺得似乎過了三年。
他戴著頂棒球帽,遮住了金色的頭髮,帽簷壓得低低的,擋住了碧綠的眼睛,身上還穿著我的母校初中白襯衣藍褲子的校服,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已經長這麼高了。整個人看起來挺拔又精神。
他聽到我的跑來,抬起了眼睛,原本黯淡的眸子一下煥發出光彩——其實在那麼昏暗的樓燈下,我看得並不清晰,只是覺得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讓周圍也跟著光亮了許多。
「哥——」他輕輕地叫了聲,還沒等我停住便撲了過來,我接住他,結結實實地摟在懷裡。
「怎麼跑來了?玲姨知道嗎?」
「哥,我好想你!」
我們幾乎同時說,停了一下又一起笑出來。
他離開我的懷抱,拉著我的手,難過地低聲問:「怎麼這麼久都不回家?家裡就我和玲姨,好冷清。」
「才不過三天而已啊。」我失笑,「我不是打過電話給玲姨?週六就回去。」
「已經三天了。」他倔強地跟我辯,「到週六又還有三天,這麼久。」
「可是以後我都得這樣了。一個星期就回去一兩天,你也這麼大了,得習慣一個人照顧自己,知道嗎?」安撫地拍拍他,「玲姨知道你來嗎?」
「嗯。我打了電話回家,放學就直接過來了。你們學校好遠哦。」他皺起高挺的鼻子。
「所以回家不方便嘛。這校服你穿很好看。」我扯扯他的衣服,笑著說,他卻有點不好意思。
「別的同學都說好難看,但是哥穿得也很好看,我就穿來給哥看。」
呃?我穿好看?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告訴他以前我們都把這套衣服叫「孝服」的事了。
「怎麼進得來的?」我想起門衛每天都會盤查進出人員。
「就說我來找我哥。你們門衛讓我簽了名字,又要我說出你在哪班。剛好你們老師進來,就順便帶我過來了。老師人很好。」
「是啊。」我想起剛才的緊張,不由笑起來,這個老師其實也許是個溫和的人呢。
不過雖然他交代過,我還是帶著小雨去參觀了一下我們學校。我們的初中地處市中心,場地狹小不說,校門還被建行和農行一左一右兩大銀行夾擊得只剩下巴掌大小,哪有現在這間跟高高的牌坊一樣這麼有氣勢?校園內部更是不能比的開闊。我頗為得意地在昏暗的路燈下帶著他走過空曠的籃球場,左指右劃,充滿主人的驕傲和自得。
遠離市區的校園裡綠樹成蔭,空氣清新,晚風宜人,他只是安靜地聽著,露出微微的笑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有點著迷又有點崇拜地看著我唾沫橫飛的樣子,跟從前一樣。
我們從教學樓一直橫過整個校園經過食堂走到足球場,我講得和走得都有點累了,卻不是一上自習就想打瞌睡的那種全身自發性疲勞,而是滿心的歡喜和滿足,一直張弛到了盡頭有了些疲倦。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次小小的離別之後的相見,竟讓我興奮成這個樣子。
事實只是證明了,我牽掛著他的程度,超過了我所知道和能掌握的。
我們坐在足球場的看台上,望著天邊亮起的第一顆星星,氣氛忽然一下沉默下來了。
「你們也開學了吧?新的班上同學還好嗎?老媽一定又趕回來帶你去開學典禮了吧?」我趕緊作出一副對他的學習生活很關心的樣子,因為太靜謐的氣氛裡會醞釀出尷尬。
他卻是看著我,忽然很開心地笑起來,眼睛都彎成了兩道彎月,讓我在昏暗中隱隱約約都能看到臉頰上那被咬過的細碎疤痕。他很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哥,我今天把個人教訓了一頓。」
「嘎?」
「今天來的公車上人很多,擠死了。有個人站在我背後趁機摸我,被我差點扭斷手指。」他的語氣輕鬆而簡單,我卻嚇了一大跳。
「什麼?!」我無法不驚訝,什麼時候他講起這種事來已經這麼鎮定自若?
他卻是像在嫌我大驚小怪似的,嘟起嘴說:「不是你以前跟我說的,碰到有想親我摸我的就一定要揍嗎?」
「……」
「我沒揍他,只是這樣悄悄地把手伸到背後,順著下去把他放在我屁股上的手指用力拗過去而已,他根本不敢叫。臨下車的時候又趁機狠狠跺了他一腳。看他以後還敢當街耍流氓!」
這樣對我說的他一臉的輕鬆隨意,儼然已經是精於此道的高手了。我忽然在想,以前那個只會跟在我背後哭哭啼啼要我保護的小鬼到哪裡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抑著開始不穩的心跳,緩緩地開口:「王燁……這些年都教了你什麼?」我把弟弟交給他三年,他要是敢教壞他一點,我一定提刀去把他剁了!
「霸王?他就教了我一些簡單的防身手法……和打架的竅門。」他只猶豫了一下,依然說得很平穩,「他說,他和你都不可能保護得了我一輩子,我如果不能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就要做好你提前患上心臟病英年早逝的準備。」
「……」這個混蛋!我開始考慮回家頭一件事就是去問候他!
「哥,你是不是……因為覺得照顧我照顧得很煩了,才要跑到這麼遠來讀書的?」他清清亮亮地望著我說,我竟呆了一下才笑起來:
「傻瓜,怎麼會?別瞎想!我是覺得這裡的學習環境好才來的。而且我那個分數,不是離L高的分數線還差幾分嗎?」這是實話,給我突擊死背出來的成績就算怎麼有運氣也沒好到那個程度,否則就太人神共憤了。
「可是你不是還有初二參加的數奧賽第三名加分?」
「就是算了加分還差幾分的。」我胡亂搪塞,不想讓他知道我為了躲王燁,根本沒把那個成績交上去。
「哥,你不在家,我好寂寞。」他委委屈屈地說,這麼多天來,我的,和他的,所有的感受原來都可以用這兩個字概括。
寂寞。
寥落的情緒,被他那低靡的語調牽引出來,化做在嘴邊一閃而逝的歎息。
「多和同學一起玩,不是還有陸霄嗎?」我言不由衷,卻知道這些話是不得不說的。
他笑笑,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依戀地,專注地。好像什麼都瞭解的樣子。
我突然發現,這個小鬼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真的在慢慢長大。
遠遠地傳來了下課的鈴聲,驚動地撕裂了靜靜的夜空。第一堂課下了。
我們又開始往回走。他卻不再牽住我的手,覺得冷似的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我的手忽然空得沒處放,也只好放進口袋。兩個人就這麼走到校門口,側門門房屋簷下的那盞分外明亮的日光燈將他的臉色照得煞白。
明晃晃的光線裡,他慘白地衝我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招了招手,什麼也沒說便直接跨過門檻向公車站走去。
我站在門裡,看著他孤單的背影站在公車站牌下,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不一會,公車來了。他利落地跳上去。
我一直怔怔地看,直到車走了很久,才醒悟過來該回去上課了。
再繼續去睡一節課好了。我喃喃自語,卻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手。
第一次,覺得手裡是這麼的空蕩蕩。
什麼東西,從手心偷偷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