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記憶中,父母生離死別之際,所曾感受到的震撼。
那是讓她屏息心悸的感動。
那是一種含蓄的深情。
什麼時候,她也能被人以那樣的愛意溫情關注?
「春風——」她的身影才出現,辦公室內便傳來叫囂。「幫我倒茶啦!」
「春風!把全公司的電腦全部擦一擦!」
「春風,上次叫你我排的版到底弄好沒啊?」
「春風!等一下去幫我買衛生棉!」
雜誌社裡,午休過後的員工們紛紛暴躁窮嚷著,不是因為他們中午沒吃好、沒睡好,而是春風在公司裡面,本就是最沒地位的小嘍囉。
一切,春風充耳不聞,她踏著堅定步伐,一路往老闆的辦公室前進。
叩叩——兩聲輕敲。她決定了!
「進來。」裡頭回應。
「老闆,請問我有沒有年假?」她開門見山就問。
工作滿一年,不知被公司剝削了多少權益,反倒是飛衡遠提供的一百萬顯得闊綽大方!
「沒有!」大鬍子老闆瞄她一眼,人往後一靠,椅背後仰,一雙小腿跨上桌,然後悠哉地掀開當期發行的雜誌,擋去她的臉。
「那……如果我要請長假的話……」
話都還沒說完——
「除非你家死人,喪假就准。」
「我家沒死人。」春風臉色丕變。
可惡!滿腮幫子的黑色花菜,你咒我媽死啊!晦氣得很!
對孝順的春風來說,這是不能挑釁的禁忌。
「如果想休息,就滾!小妹請什麼長假?」大鬍子老闆的聲音,從雜誌後頭刺耳地飄出。
「我不是要休息,我有很重要的事!請讓我請假,我一個月後就回來上班。」儘管氣悶,春風還是低聲下氣地請求。
「你以為你是誰?」雜誌後頭傳出諷刺。
春風沒吭聲,目光暫時被老闆高舉那本當期雜誌吸引……
這期的封面人物,就是金芭比。
我真的可以演她嗎?她盯著雜誌上那張漂亮的臉孔發愣。
「乖乖出去工作,還杵在那裡做什麼?我給你薪水是讓你來當電線桿的嗎?」極輕屑的口氣,在春風心頭紮了一針。自從上班後,她戰戰兢兢,卑微度日,卻連絲毫禮貌都得不到,今日感觸分外沉重。
茅塞頓開,立定決心,她頭也不回地跨出老闆的辦公室,寫妥辭呈後,馬上拿了名片撥電話——
「飛先生,你可以折回來嗎?」她衝著撥通電話就問。
個性樂天不代表她沒有神經。拿人薪水被指使是應該,但她該有選擇老闆的權利!她可能損失了這個月的薪水,也或許擅自離職太不該,可是有更重要的任務使命,讓她實現自己存在的價值!
「有事?」飛衡遠疑問。他以手勢交代韓風在路口轉彎,回頭行駛。
「我願意上車,馬上接受你們的訓練。」她心中堅定。
「真是好消息!我們馬上去接你。」
飛衡遠話語落畢,與隔座的韓風交換視線;韓風收穫後,單手駕車,開始撥電話聯絡化妝師,敲定瑣碎細節。
「飛先生!」春風又喚。「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飛衡遠喜上眉梢。
「是不是……金芭比沒有赴日參加發表會,你們就算違約?」她掩住話筒,壓低音量。
「沒錯。」
精明的男人,掉進憨傻女人的陷阱。
「違約金很大一筆?」她挑眉,眸兒晶亮。
「八位數的天價。」他對她沒有防備。
「那麼,我要兩百萬。」春風平和說道。
「什麼?」飛衡遠的笑顏凝結,不確定耳中所聞。
「既然我有可能讓你們規避了那麼天大的風險損失,該可以多拿一百萬,你說對不對?」
她善良,但不表示她不貪心!她是天兵一名,但不表示她不懂得牟利。
「……」久久,飛衡遠無法吭聲。他的胸膛起伏,長長吸氣、沉沉吐氣。
他們的車子已在雜誌社門口停定。
「怎麼樣?」春風打破僵局。
「可以!」飛衡遠快快不悅猛一咬牙,嚥下被設計的怨氣。「來吧!我們已經在門口。」
旋即,他收線掛了電話,滿臉不快地將話機拋到後座。
「該死的村姑!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咒罵道。
「怎麼?」韓風瞧他眉間慍怒。
「她要兩百萬!」飛衡遠沉悶回答。
「要給嗎?」韓風只是平靜一問。
「重擬一份合約,給她兩百萬。另外,不要再給她任何要脅我們的機會!」他忿忿囑咐著。
失算,真是失算!以為她無害?怎料竟是披著羊皮的狼!
他不會太便宜她!經過她方纔的詭詐,他很難不懷戒心,韓風擬定的合約,會嚴格牽制住她。條文將會有諸多不平等,教她不得不聽命於他,要膽敢再耍詐,他不會讓她好過!
舞動似的腳步與身影,很快出現在他的座車旁,春風笑臉盈盈。
「上車!」他降下車窗冷冷開口。
「嗯。」春風依言開了車門,將肩上背著的一大包細軟丟進車內。
她已經在最快的時間內,打包好她放在公司的一些小東西,以後,她再也不會踏進這老愛糟蹋她的公司了!
透過辦公室的玻璃門,雜誌社員工清楚看到停靠在公司門外的閃亮座車。
「快!快來看!限量的新款賓士車!」
「嘖!什麼人這麼有錢啊?」
「今天中午就停在對面了啦!不知道是誰喔?」
「啊?春風耶——」
「小妹被賓士車載走了!」雜誌社裡一片嘩然,沒有想到平日被使喚來使喚去的小妹,竟也能有尊貴禮遇。
但他們更想不到,也不會知道,她這一去,將改變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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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支票,這是契約。」韓風雙手奉上。
春風被載往郊區的這座別墅,順從不安地枯坐許久,兩個鐘頭後,在另一房間密談的男人們出現在她跟前。
「嗯!」春風接下,果真一張面額十萬的即期支票在跟前閃亮亮。
只要這張支票兌現了,她的投資報酬率就划算,不枉她辭了穩定的工作。
看了看條文,上面有一空欄要她填寫銀行帳號,附註載明瞭一個月內依序匯款的時間。
除了約束保密義務之外,倒也沒什麼坑人的約定,契約即日生效。只是,一條條合約,皆刻意加強必須聽命於經紀人……
「我要聽誰的?」她抬頭迷惑問道。誰會是她的經紀人?
「我!」飛衡遠端坐在她對面的大張單人沙發上,語氣冷沉回答。
「喔!」她低下頭,心想沒什麼損失。
「身份證拿出來,簽了它。馬上有化妝師來幫你準備。」韓風正色提醒,遞上鋼筆。
「化妝師?」春風瞥他,一面乖乖畫押。
「你專屬的化妝造型師,等等要先試妝。」韓風滿意地看她完成合約。
「嗯……」虛應一聲,春風短暫飄飄然。
這是真的?!她一個月的模特兒生涯展開了!
幾分鐘後,韓風由外帶進一名瘦小女子。
女子長得平庸無型,瞧不出年紀。黑色直髮、黑色裝束,整個人渾身上下唯一多餘的色彩只有眼鏡,她戴了副黃色鏡片的粗框眼鏡,讓蒼白面容更無血色。
女子顯然就是化妝師,她提著一隻手提箱,擱上桌後輕手打開,並攤開一套套化妝用品。
接著,她對著金芭比照片研究片刻,再冷冷盯著春風打量幾分鐘,開始著手在春風臉上打點,整個過程都緊閉金口沉默著。
春風坐在椅上任人擺佈,化妝師一把就先摘掉了春風的眼鏡。
「啊!不要拿掉,這樣我啥都看不到!」春風失去眼鏡會不安,她驚嚷。
「沒差!我化過上萬人了,通常讓我化妝的人,也什麼都看不到。」化妝師嗓音幽沉,有股冷魅。
「什麼意思?」春風睜著迷濛眸子傻傻問道。
化妝師沒吭聲,面目冷淡地繼續打理。那架式俐落流暢,足以博得在場人士信服,但死沉陰鬱的面孔,卻教人不覺疑忌。
春風狐疑,一旁聽著的飛衡遠,也對這名陌生化妝師的言談氣質生疑;恐怕唯一泰然自若的人只有韓風吧!化妝師是他密尋弄來的。
「放心!她的客戶群廣大,技術高超!」韓風只是略略一提。
「把她那顆頭處理好。」飛衡遠出聲。他早瞧伍春風那顆造型怪異的髮型不順眼。
「不行!」春風死命護著頭顱。「我阿母會罵!才燙三個月而已!」
「你那顆爆炸頭會嚇死很多人!」飛衡遠忿忿瞪她。金芭比優美姣好的形象,豈能讓她給毀了!
「不!」春風尖嚷一聲,無比堅決。
「你——」飛衡遠對她的堅持,大為光火!「別忘了,你必須聽命於我!」
「拜託……」春風氣焰一折,口吻帶著哀求。「我阿母真的會罵,這是她花好幾個小時幫我燙的……」孝順的孩子!
飛衡遠胸口一揪——瞧她秀眉微蹙,沉重似的!
沉默中僵持不下,最末,飛衡遠還是妥協。
「好!隨你!」
「到時候盤起來或吹直就好。」韓風倒不注重這些,聳聳肩,覺得飛衡遠顯得苛求了!
化妝師只是沉默著,盡職進行她的工作。
修眉、上粉,一番胭脂塗抹,十幾分鐘光景,教兩個男人熟悉的輪廓,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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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妝完成——
金芭比風華重現!
男人們傻了眼,屏息望著伍春風。氣氛凝結,好像只存著兩個男人重搏著的心跳聲。
這是變臉吧?摒除那顆頭不說,便已足夠驚為天人,原本已長得相似,這妝一化,金芭比上身似的!
「太像了!」真神奇!飛衡遠瞇眼審視。
「比真的還像真的……」韓風喃喃自語,頻頻搖頭。
這一翻版,就只差氣韻不同、服裝不對、髮型不符,但這卻顯出春風單一純粹的味道,而這股清純味道,就好像剛出道時的金芭比,更同時喚起他們對芭比這一路走來的頁頁記憶,尤其韓風,自是感慨萬千。
「簡直化腐朽為神奇!」飛衡遠抬手,幾聲清脆鼓掌。
「客氣了,但言符其實!」冷酷的化妝師依然面無表情。「我是化死人的。」
「……」春風咋舌。
須臾,美夢迸了道裂痕。美夢該是光鮮時髦的包裝!這一勾勒,出了敗筆……就好像美好的婚禮上,響起西索米小喇叭的淒涼樂聲。
「……」飛衡遠沉默。
這番巧奪天工的手藝,碰觸過多少往生屍體?光想著,也忍不住發毛。
韓風瞅著他們猛憋笑意。無奈!造型界翻不出一個可信的人來委任,他只能尋求母親的廣大人面。
片刻後,飛衡遠終於出聲,斜睨著韓風道:「你打哪找來的?」
「第一殯儀館。」韓風攤攤手,無辜一笑。
「你還真能找!」飛衡遠調侃,已經釋懷。
「低調處理,你交代的。我母親說她信得過。」韓風豎了拇指,朝死人化妝師撇了撇。
替身計劃,除了在場人士、駐日代表松島之外,頂尖公司裡知道的人不超過三個,一切皆在暗處裡進行,管道狹隘,也不能太招搖。
「放心,化死人之前,我也曾經化過活人,不過手法不同罷了!」化妝師談談發話,一貫的平板音調。
「貴姓?」飛衡遠笑得僵硬。
很好!成天對著沒有心跳的死屍動手動腳,也是看得透活人的情緒?
成了!反正她不是鬼魅,是活的。起碼,活足一個月,就可以讓他們過關。
「姓王,王憐花。」化妝師輕嘴唇回話。
飛衡遠一怔。
「古龍小說裡面的王憐花?」那精通易容術的角色?他啞然失笑。
憐花眉心稍稍一挑,算是回答。
「OK!憐花,往後一個月,就把她交給你了。最重要的是日本之行,希望你能做到絲毫沒有瑕疵!」飛衡遠的焦點,再度回到伍春風臉上。仍是讚歎!
「擔保萬無一失!除了色彩的玩弄出神入化外,我同時也是人骨拼圖高手。」憐花孤傲吐話。
這……飛衡遠甘拜下風了!
「韓風!」他使喚,朝王憐花努了努下巴。「契約。」
他要韓風擬了一份保密條款,替身一事,不能稍有洩漏差地。
「甭來這套!」王憐花手一揮。「韓先生已經都說明過了!我不會洩漏的。平日與死人為伍,真有秘密也只能說給死人聽。」
這一瞬間,飛衡遠真是啼笑皆非。
「好吧!我賭你是君子!」他攤開手。「韓風,安排她的住房。」
現在開始,這座別墅——飛衡遠狡兔三窟的第二住處,便是集訓基地,所有參與的人在一個月後任務達成後,才能分道揚鑣。
「憐花,二樓轉角第一間房,就讓你使用……」韓風以手勢往上指去。
「等等!」王憐花打斷。「也別跟我來軟禁這套!我不會洩漏半點風聲的,殯儀館還有好幾具客戶等著我化妝,有需要儘管Call便是。」
「顧問?」韓風徵詢意見。
「唔……」飛衡遠抿唇忖度。「好吧!你可以不住下來。不過……造型方面,你沒問題吧?」
化妝技術他是信得過,可畢竟為死人裝扮與為模特兒做造型不同。
「配件服裝方面,你們提供,不是嗎?不就是讓她穿上衣服而已!」王憐花收拾行頭,預備打道回府。
酷!飛衡遠皺眉,但隨即認同地綻出一抹笑紋。他雙手抱胸,眼睛溜了圈……也是!不就是穿上衣服罷了!
「OK!沒問題了!你慢走。」
「那麼,春風!那間房是你的。」韓風接著安排住處。
「什麼啊?」春風聞言大喊。「我要住在這裡?」
「當然!」飛衡遠冷眼睨她。開玩笑!直覺告訴他:若讓她行動太自由,她肯定闖禍!
「為什麼?」春風神情抗拒。
「馬上要進入密切培訓,我想你沒有太多時間往返,這是為了你方便,大家也省事。」韓風的臉色嚴肅起來。
「我會按時間來的。」春風大拍胸脯保證。她不安地趕緊取來眼鏡戴上;讓她瞧瞧,這幾張冷肅臉孔是不是嚇唬她來著?
「不!」飛衡遠搖晃食指朝她冷笑。「聽我的!」他狡獪提醒。
「這……」她上了賊船了?
「別囉唆!總之,吃喝拉撒都在這裡,到下個月為止。」韓風也擺明了沒有商量餘地。
「啊……可是、可是……我的生活用品,我的衣服……」春風心慌了,結巴扯著借口。
這是綁架?原本面孔和善如安東尼的天使們,都換了張魔鬼臉孔。
「這容易!我昨晚就準備好了,芭比的一大箱行李已經在我家。」韓風回答。
聞言,飛衡遠眉峰揚了高,讚歎一笑!
看來,韓風果然篤定交易順利,一天的時間便備足一切。這縝密心思與強硬,飛衡遠還是首度見識,他果真發揮得精湛。為了金芭比,他簡直全力以赴!唉……愛情的力量……
「可、可是,貼身衣物?」春風窘著吶吶問道。
「放心!今年芭比代言的內衣品牌,廠商送了上百套新款內衣褲都還沒拆封,夠你穿很久了。」
「啊……真的沒得商量?」她著實沒有膽量在陌生的地方住下。
「沒得商量。不過,你放心,遇上你有要緊事,我們會載著你去處理。」韓風說畢,便轉身出了大宅,回家取行李去。
春風頹然往椅背一靠,窩進沙發。
飛衡遠走近,盯著她半晌。王憐花的鬼斧神工,真讓他明白何謂驚艷!
對金芭比的臉蛋,他沒有多餘的感覺,但對伍春風這張妝後的皮相,很難不感妙趣神奇。
一樣的臉蛋,卻讓感覺異化了心理。顯然,他對這清純的氣韻頗有感受。
「雖然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但是你必須改變!」他揩下她臉頰上一抹薄粉,在雙指的指腹細細捻散,若有所思的忖度著——
他接著要弄來一些關於金芭比在媒體前的VCD與錄影帶,提供她模擬學習,必須要能抓到準確的神韻才行!
芭比的舉手投足與習慣,她是否學得來?
他深思著,春風卻一臉愕然。
方才心中怦然一動!她有沒有聽錯?他說喜歡她……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他喜歡她、他喜歡她、他喜歡她!腦中盤旋不去的,只有這自己下的咒語。
飛衡遠豈知,自己的無心之話,在伍春風心湖裡投下了陣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