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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眼精靈 第三章 作者:茗琇
    一個小時後,他步入家門,迎接他的除了父母外,還有因施燕燕的康復而難得回家一趟的妹妹展辛純。

    展辛純一見哥哥進門,活像見到救世主般地離開沙發起身迎接他。

    「你可回來了。」她略有所指地瞄了瞄坐在另頭一臉嚴肅的父母。

    像往常一樣,只要展辛純一回家,他們就不忘力勸她離開她那一事無成,還有酗酒毛病的丈夫方盛平。然而展辛純對於自己所選擇的婚姻並不想草草結束,她還想多給盛平一些時間。

    「小茹呢?」展文鋒脫下外套問起妹妹的女兒。

    「在樓上哩!」她笑著,手指了指天花板。

    樓上是一陣又一陣,又跳又蹦的嘻鬧聲;在這棟向來安靜的豪宅裡,可是難得的現象。

    「吵死了!」黃清敏皺著眉頭,啜了一口咖啡,「燕燕就顧著和小燕玩,害得小燕連功課都不做了。英語課也沒上。」

    說著,頂上就傳來施燕燕興奮又激動的狂笑聲,她似乎在追著某個小頑皮!黃清敏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可是展文鋒卻笑了。

    「看來她想把五年來都沒用的精力發洩掉。」

    「可不是嗎?」展辛純莞爾一笑,「我從沒想到一向文文靜靜的燕燕,竟會和孩子玩成這樣,太不可思議了!」

    「我可不希望每天這樣吵吵鬧鬧的!」展石嘉板著臉說道。他一向十分注重禮教的。

    「但小燕從沒這麼開心過,不是嗎?」他聽見女兒銀鈴般的笑聲不斷。「奇怪,家裡這麼多人,卻從沒人能令小燕如此歡喜過!」他別有所指地道。

    展石嘉沉下了臉哼一聲,黃清敏則不悅地用力放下咖啡杯。

    展辛純低笑咳嗽,「也許我們該開飯了。」

    「好主意!」展文鋒對妹妹露出個勝利的微笑,然後扯扯領帶走向樓梯,「我上樓去叫他們下來。」

    當展文鋒上樓立在門坎邊時,坦白說,施燕燕根本沒注意到他。

    她正和兩個小毛頭玩著官兵抓強盜的遊戲,平肩的白色毛衣,因她激烈的運動偶爾會露出她那白皙的肩;天生略帶褐色,波浪似的鬈發隨她的每個奔跑而飄動,她忙著用矯捷的身手追逐兩個始終逃不出她手掌的小女孩。

    燕燕的臉上有著和那兩個小孩一樣燦爛的笑靨,她們笑鬧著,把小燕的房裡搞得好不熱鬧!

    「嗨!」他倚在門邊,微笑地凝視著她們。

    當燕燕聽到這聲音時,她轉身面對他,很快地奔到他面前,開心地用力摟了他一下,然後雙頰紅透喘著未平的氣息說:「你終於回來了。」

    「爸爸!」小燕亦飛奔過來。「抱抱!」她仰頭張臂地撒嬌。

    「乖!」他輕易地抱起她小而柔軟的身子。

    「舅舅!」小茹喊著站在他恤邊。

    他低頭愛寵地摸摸她的頭,「又長高了哦?」

    「老公!」燕燕學著她方才在電視裡的主婦那般笑著,甜甜地喊他。這引起兩個小孩的笑聲──

    「我教媽媽學電視上那樣叫爸爸的。」小燕得意地搶白。

    「燕姨好噁心噢!」小茹笑著取笑阿姨。

    施燕燕敲了一下小茹的頭,然後望著他,抬起一邊嘴角道:「小燕說如果我這樣又甜又嗲的叫你老公,那你心情就會很好,會很高興。真的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傾過身子。在她頰上印了一個吻,「老婆!」他很小聲地在她耳畔輕喊了這麼一句。然後正經地沉聲宣佈,「我們該下樓吃飯了!」

    「我還不餓!」小茹偏頭道。

    「我們還想玩!」小燕附和著。

    他板起了臉,搖頭道:「不行!」

    「可是我們還沒羸媽媽,羸的人可以有一袋糖果呢!」

    「誰教你們這麼沒用!」施燕燕手插腰,得意道。

    「那怎樣才算羸媽媽呢?」他好奇地問。

    「要抓到媽媽。」小燕道。

    「這麼簡單?!」他不敢相信兩個小孩在二十坪不到的房裡,竟會追不到一向文弱,又缺乏運動的燕燕。

    「那你來抓我啊?」燕燕挑戰地挺胸挑釁地說。

    「好──」他放下小燕,捲起了袖子。他當然不知道眼前這迷人的女人並非是他所認識的那個燕燕,而是一隻利落精明的貓妖。是故他有著十足的自信,只要花不到三秒鐘,他便能將她手到擒來,然後下去吃飯。

    施燕燕瞇起了眼,浮起詭異的笑,「數到十開始!」

    小燕和小茹開始期待地大聲數數兒;當數到第十時,他們立刻在小小的房裡,大聲地追逐了起來──

    當然!

    就算花上一個小時──

    展文鋒還是注定追不到施燕燕。

    經過幾分鐘激烈的追逐,他頂多也只能揪到她的衣擺,卻絲亳碰不到她的人。

    他挫折地執意不肯放棄,追得更凶;孩子們則不時地幸災樂禍地尖叫。她則是得意地笑聲不斷。

    而樓下等著他開飯的展家二老,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隨著樓上的每一次騷動和笑聲,展石嘉的臉就跟著拉長了些,而黃清敏則是不停地皺眉頭。沒等他們發怒,展辛純便識相地離開座位。

    「我上去叫他們吃飯!」未免受到炮火轟擊,她一溜煙疾步奔上樓去。她停在敞開門的房前,對著哥哥追逐燕燕的景象發笑。

    「該吃飯了!」她大聲地打斷他們,「再不下去,爸可要發牌氣。」

    「辛純……」他喘著大氣,轉身一臉不可思議地對著她道:「妳相信嗎?我竟然追不到她!」怎麼可能!打死他也不相信憑他一七八的身高,和堂堂大男人的運動細胞,竟追不著一個只有一五八公分的纖弱女子?!特別是這個一向是運動白癡的燕燕──

    「你老啦!」展辛純幸災樂禍地嘲笑他。不過方纔她的確見到了輕盈如風般不同以往的施燕燕。她一直和燕燕挺熟的,燕燕一直都是文文弱弱地,故她亦倍感意外。她記起方纔她帶小茹進門時,她竟還認不出她來;難道沉睡了五年的光陰可以改變一個人?

    「爸輸給媽媽了!」小燕大聲地宣佈戰況。

    「男人追不到女人!」小茹奔到辛純旁笑著喊。

    「你認輸了嗎?」燕燕一點也沒有因奔跑而顯出疲憊,她得意極地衝著他笑。「你老了!」她學辛純的話。

    他突地一伸手揪住她的手,「可惡,妳敢嘲笑我,也許等我吃飽了就追得上妳了。」

    「依我方纔所見!」展辛純乘機取笑他,「你就算吃他個三碗飯也追不著她了。老哥,你怎麼這麼遜啊?」

    她的話惹來一陣笑聲。

    只除了展文鋒;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燕燕,頗有怪她的意味。

    然後一夥人在又笑又鬧的情況下,下了樓。

    三分鐘後,他們全上了飯桌吃著香噴噴、熱騰騰,豐盛的晚餐。

    展家的晚餐一向是安靜而嚴肅的,但今晚不同,而且發生了一件教人噴飯的糗事。

    都怪展文鋒不該多嘴地問了燕燕一句──

    「妳今晚想做什麼?」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會想出去逛街,或者到咖啡廳坐坐;畢竟他們已經太久沒有一同出門了。

    沒想到她竟連想也不想,口裡含著飯菜,睜著一雙明眸就道:「可以『做愛』嗎?」她多麼喜歡那種令人興奮的人類行為!但她不知道她是否說錯了什麼,她隨即所見的──

    展石嘉差點沒把飯噴出,一張臉緊繃著活似殭屍再世。

    「太……太……太過分了!」黃清敏驚地掉了一雙筷子。

    「媽……什麼叫做愛呀?」小茹轉身問著她的媽媽辛純。

    「呃!」展辛純瞪著好奇的女兒,一時語塞。

    展文鋒則是檻尬地脹紅了臉。可這當他聽見女兒也天真地嚷一句:「我也要玩──」她以為做愛是像做美勞一樣好玩的遊戲。

    於是他再也忍不住,爆笑了出來──

    瞧施燕燕一副神態自若,一點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麼,而整家的人卻驚成那般。

    她呢?

    老天,她見他不回答又追著問:「可以嗎?老公。」她甜甜地撒嬌。

    「碰!」展石嘉用力摔下碗,氣沖沖地起身回房。

    「文鋒,」黃清敏站了起來,「你該好好教教她什麼叫『羞恥』!」她抬著眼角,「如果她還想成為我們展家媳婦的話!」她嚴厲地說,然後不屑地瞄了施燕燕一眼,「真是胡鬧。」丟下這麼一句,她憤怒地尾隨丈夫之後,走向房間。

    「我說錯了什麼嗎?」她不明白為何引起他們的怒氣。人類真是情緒化的動物啊!

    他吻吻她的頰,朝她眨眨眼,「沒有!」他在她耳畔小聲地答應她,「今晚,妳想做什麼都可以!」他見她開心地笑了。

    展辛純望著這一幕,失笑地搖搖頭,「老哥!我發現她睡了五年,我更喜歡她了。」這是真心話。她喜歡率真的人,對父母那種事事講究名門禮教死板的生活和態度感到乏昧極了。

    他們並沒有因父母的離座而停止了用餐。相反地,他們更加開心地享用著晚餐,那晚餐的氣氛,在一家人溫馨而有趣的談話,及笑聲不斷中持績了下去;這大概是展家最活潑亦最沒有壓力的一頓晚餐。

    雖然飯菜灑了一桌,小茹打翻了一個菜盤,小燕不小心濺出了菜汁,燕燕起身挾魚時碰落了一個磁碗。可是誰也沒被責罵,他們全笑成一堆,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愉快的一餐更教人感到溫暖的了。

    而另一頭,展家二老的房裡,正因外頭的笑鬧聲,更顯冰冷而寂靜。

    展石嘉板著一張地獄般的臉,黃清敏的臉則扭曲著。

    「瞧這女人!把我們展家的禮教全破壞了!!讓她再這麼囂張下去,小燕八成要變成野孩子了──」她埋怨個不停,嘮叨了一個晚上。

    O。O。O。

    展家人專用的載客進口車,在深深黑夜,又濕又冷的馬路上奔馳。從昂貴地段的陽明山仰德大道,到台北縣新莊市區,是一段漫長的路程。

    展辛純遙望窗外那迅速飛逝的夜景,眼裡有著淡淡的看不出的疲憊,不是長路奔波的疲憊,而是那種經歷過現實世事,對生命無奈而又滄茫的疲憊。她那清澈的眸子裡有二十七歲的女子不該有的滄桑。

    對她而言,如今她生存的目的,已不再是為了自己的好惡,而是為了一份照顧女兒的義務。對於她年輕時曾夢想擁有的許多美好末來,幸福的家庭,心愛的丈夫,被疼、被寵、無憂無慮做個單純快樂的家庭主婦之願望,她早已不敢再奢望了。

    「媽!」小茹探過身子來,貼著母親溫暖的臂彎,小臉略帶睏意,仰著頭問:「我也想和小燕一樣有個這麼好的爸爸。」

    「傻瓜。」她愛憐地揉揉她軟細微鬈的發。小茹有著遺傳自父親自然鬈的頭髮。「爸爸要是聽妳這樣說,可是會難過的。」

    「他才不會管我怎麼說啦!」她嘟起嘴,「他只會喝酒和打我而已!」

    「胡說!」她正色斥道:「妳犯錯不乖,爸才會打妳。」

    「我幹嘛乖?他又不會陪我玩!我討厭他,我只喜歡媽媽──」她天真而坦白地說。

    「乖!」展辛純安撫地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摟著,低頭道:「爸爸只有一個,再不好也是妳的爸爸,別氣他了,好不好?」

    「好。」她用力點頭答應,「那我可不可以有一條巧克力?」她馬上要求著。

    「好,給妳。」展辛純失笑地擢擢她的額頭。隨即歎了口氣,孩子畢竟只是孩子。她重新地望向窗外,車子已經駛離陽明山馳進霓紅閃爍的市區。

    她何以一直忍受這樣的生活?

    一個常喝醉酒,拳腳相向的丈夫。

    為了生活,朝九晚五奔波不停的上班工作賺取微薄的生活費。

    她本是展家捧上天的千金小姐,有自己的車子,自己的司機,和衣食無缺的生活;有穿不盡的昂貴服飾,和許多美麗的珠寶手飾。她在展家的日子,從來只有僕人的服侍,沒有她去服侍任何人的道理。

    當然,更不可能有拋頭露面出外賺錢的壓力。

    但,一個方盛平,一場婚禮,一個小孩的來臨,改變了一切。

    愛情把她從天堂推入了地獄,從多彩多姿的生活變成了乏味痛苦的日子。

    從豪華的大宅,變成只有她原本展家房間般大的房子。

    從豐腴自信驕傲的展辛純,成了如今又瘦又沒了傲氣的展辛純。

    那麼,她到底為何還放不下那男人?為何還不肯跟他離婚?為何不狠狠地遠離這種生活?

    她從皮包內拿出煙盒,點了根煙抽著。她比誰都清楚是為了什麼──

    盛平會變成如今那自暴自棄的樣子,她多少得負些責任。

    是她那瞧不起他的父母,是她那有名望有財勢的家族,是她渴望他給她幸福家庭的壓力。逼得他在三年前為了證明他的能力,為了在展家人的面前吐一口氣,而嘗試了走私水貨的生意。

    可惜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不但生意失敗,貨品被查封,接著他向眾多親朋好友借來的資金亦全石沉大海。

    他被親人責罵,被朋友唾棄,他走投無路的只能開出租車,一天一點地償還債務。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他自卑又憤怒,他認為一切的錯全是他愛上的女人造成的。

    是展辛純害的!

    是她害他鋌而走險從商的!

    全是她,全是她的錯!

    所以他有權壓搾她的未來,有權既愛她又矛盾地傷害她。

    他痛苦,她也痛苦。

    這一對年青的夫妻所渴望的幸福婚姻生活,早已支離破碎。

    這一切是命,他們上輩子互相欠下的感情債。

    展辛純扔出未熄的煙,見那一點的火花消逝,她知道雨滴很快地便會燒熄它。

    而她這一生該有的火花,早和方盛平一起被這不該有的緣分,被這無情的人世,狠狠澆熄了。

    O。O。O。

    一個多小時後,她帶著小茹下了車,送走展家司機,踏進位於四樓租來的老舊公寓裡。

    一開門,刺鼻的酒臭味立刻迎面撲來,她皺起眉頭瞧見臥倒在客廳沙發上,醉醺醺的方盛平。她將小茹帶進房裡,安撫她上床後,才關上門走回客廳。

    她不說一句地關上電視,蹲下身子收拾滿地亂扔的啤酒罐、鞋子襪子和煙頭。

    「我瞧見妳坐展家的車回來,妳今天晚上回妳家去了是嗎?」他坐起身子,含糊地問她。

    「是的。我帶小茹回去我媽那──」

    他變了臉色,搖晃著步伐一把將她揪了過來,「妳去告狀是不是?」他的眼睛爆發著怒火,吼著:「妳去說我虐待妳,沒給妳好日子過對不對?對不對?」

    「你心虛是嗎?」她冷冷地笑了。隨即一個又熱又重的巴掌馬上掃到她頰上。她一陣暈眩跌坐冰冷的地板上。

    「賤女人!」他一臉兇惡的咆哮著,「妳儘管去說吧!說妳嫁給了一個不爭氣的丈夫,說妳嫁給了一個窮光蛋,妳們全去笑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的!」他站起來步伐不穩地走進廁所吐了起來。

    展辛純漠然地捂著發燙的面頰站了起來,到廚房倒了杯茶,踱向廁所倚在門邊,凝視著他跪在馬桶前嘔吐痛苦的背影。

    她已習慣了他的怒吼、他的打罵,他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任性卻又自卑。

    「我回去,只是去看我嫂嫂,她出院了,奇跡似的康復了。我沒向爸媽說你半句壞話。你要相信我,別胡亂瞎猜……」

    他轉頭瞪著她,爬了起來。抹了抹嘴,用又紅又醉的雙眼瞪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喝茶吧!你醉了。」她將茶遞到他面前。

    他冷冷地浮現一絲笑意,伸手猛地打掉那壞茶。茶杯在地上摔成碎片,發出刺耳的聲響,像一陣哀鳴。茶漬賤了她一身。

    「我不要妳可憐,妳是千金小姐,我承受不起!」他嘲諷著無視她地踱出廁所,走向房間。一路上還喋喋不休地罵著:「展家的人全是勢利鬼,全是狗屎!他們害死了我……我死了,我被妳害死了──」

    他的吼聲大的可以驚動左鄰右舍,常常引起鄰居上門抗議。

    她蹲下來收拾碎片,冷靜的就像方才不曾有過任何爭吵。

    她可以猜到,明早當他醉意退去醒來時,他又會一如往常般充滿歉意地哄著她,向她道歉賠不是。而她……肯定會原諒他前一夜的行為。

    這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折磨,一直要到他們之中有一人,從這世上消失了才會停止。

    她起身靠牆痛苦地長歎一口氣。

    鏡子裡的她,左頰上印了一個淺淺的瘀痕。明天粉得上厚些。

    她按下把手,沖掉馬桶裡他吐出的穢物。

    O。O。O。

    佇立在機場大廳裡,展辛純幾乎凍僵了的雙手插在厚重的深藍色外套口袋裡。寒流的來襲,讓她原本就不佳的心情隨著氣溫一起直線下降。

    她原本該是坐在她那雖小卻十分溫暖的課長室內校對文案的。那工作雖乏味卻不必在外奔波。偏偏原本安排替公司來機場接機的陳秘書臨時請病假不能上班,公司裡其它的人又全都有份內的工作待辦,於是經理想也沒想的立刻當下決定,派她去接五年前被公司送往美國總公司培訓的企劃專員──徐明皓先生。

    展辛純抽出口袋裡那張經理方才交給她已泛黃的陳舊照片。照片裡有個又瘦又單薄的男人,理著超短的小平頭,帶著大大的黑框眼鏡,是她念大學時絕不會去多看一眼的典型書獃子。她睜大眼睛,努力地想早點從眼前穿梭不停的人潮中找出照片裡的男人,結束這趟任務。

    她實在冷得迫切想喝一杯滾燙的咖啡了。她開始後悔沒聽同事的勸告,寫一張有他名片的大白紙來舉著等他。現在,她要如何找著他呀?

    為了不這麼耗下去,她鼓起勇氣走進方下機入境的人潮裡,拿著照片追身著單身,看來瘦高的男人一個個問著:「請問,您是徐明皓先生嗎?」

    然而十分鐘後,她開始覺得這並不是個好方法,因為凡是單身的男人,她都問過了,但沒一個是徐明皓。

    不可能啊?!三點到達的班機旅客該都下機出關了啊!她掃視一眼大廳。除了站在圓柱旁背對著她、正和一位洋妞聊天的男人外,其它的人她都詢問過了。

    她盯著那有雙寬肩,強壯高大的背影納悶地打量起來。

    會是他嗎?他看來並不瘦哩!而且似乎也沒帶眼鏡。況且瞧他和那洋女人聊的如此開心起勁,也不像是在等人接機的模樣嘛!

    展辛純收起照片,吸了口氣。管他的,再問一次,不是的話,她就打算回公司;待在這麼冷的天氣下可會死人的。

    「對不起!」她踱到那男人身後。乖乖,她只到他的肩,他可真高。「請問你是徐明──」

    「我是!」

    她還沒問完,他便轉過身來。

    一雙褐色有神的目光掃到她臉上。她驚訝地見到一個外國人!不,該說是長得很像外國人的男人。

    他的輪廓很深,嘴唇稍厚,鼻樑端正挺直,雙目炯炯有神,卻有些許洋人貫有的輕佻色彩。他的眼珠子是深褐色的,很特殊;頭髮濃密、有些不羈地紊亂散在他耳後。

    「你是徐明皓?」她不太確定地問。如果他是,那照片上的男人是誰?

    他浮起一絲笑意,「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但是──」她抽出口袋裡的相片,他一把搶了過去,湊近眼前一看,隨即爽朗地笑了。

    「這是我高中的照片,都快十年了,妳該不會憑它來找我吧?」

    「你真是徐先生?你是……是混血兒吧?」

    「沒錯!」他說著,突然用力深吸了一口氣,「台灣的空氣,真棒。」

    「是嗎?」她皺皺眉頭。她每天聞可不覺得。「走吧!我帶你回公司。」

    「等等!」他轉身向那位洋小姐用英語交談了一下,隨即摟住她,在她頰邊親了一下。「BYE──」

    那位美麗的洋小姐十分不捨地拎起自己的紅色行李離去。

    「那不是你朋友嗎?」

    「在飛機上認識的。原本想沒人接機的話,要搭她的便車上台北的。」

    「哦!」她瞭解地點點頭。瞧他們方才親密的模樣,可不像才認識的。

    大概在美國住久的,都比較洋派吧!這會兒,他突地又拉住她冰冷的手,「妳很冷嗎?」

    她嚇了一跳抽回自己的手。「不,不會。」

    「我的大衣給妳穿好了。」說著,他便熱情地脫下灰色大衣往她身上披去。她躲著,不習慣這種盛情。

    「不用,不用了。」

    「穿著吧!妳都快凍僵了!」他固執地將大衣披上她身。

    她脹紅著臉,雙手一揮,「我說不要!」這一揮,那件看來頗為昂貴的大衣被揮落到地上。

    他們倆都瞪著那件大衣,停止了方才推擠的動作。隨即,展辛純迅速地拾起大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急著拍掉大衣沾上的灰塵。

    「沒關係!」他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差點沒咳出來。「反正這衣服也該送洗了。我們走吧!」他拉住她的手,但再一次被她甩開。

    她尷尬地仰著臉解釋著:「可能你在美國這沒什麼,但,對不起,我不習慣被人牽手。特別是認識不深的男人。」

    他眨眨眼,「那妳快些多認識認識我吧!」

    她翻起白眼,覺得頭痛不已。

    「走吧!」她的聲音聽來有些沮喪。

    當他們坐在駛向台北的出租車裡時,她原本以為和個陌生人坐在車裡,該會是挺無聊的事,而現在,她可不這麼想──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滔滔地說著。

    「台灣變了不少嘛!」他興致盎然地欣賞快速閃過的街景,「對了!」他轉過來問她:「還沒請教妳的名字!」

    「展辛純!」她簡潔地回道。

    「妳在公司裡擔任什麼職務呢?」

    「課長。」

    「不錯嘛!看妳年紀輕輕的。」

    「我快三十了。」她對他的奉承可是沒半點高興的。

    「妳看來還很年輕,妳的皮膚還很白嫩哩!」

    「那是因為粉擦得很厚。」

    「但,妳的眼睛很美,一點魚尾紋也沒有,而妳的唇形也很漂亮。」

    「謝謝!」她依舊板著臉,但她的心卻因他的讚美而跳快了些。她的確有些欣喜,因為這種讚美她的話,自她嫁人後,已經好幾年沒人對她如此說過,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毫不起眼的老女人了。想當年,她還在念大學時,多少男人爭著說這種好聽話捧她,而現在,才聽這麼幾句上兒已覺得奢侈。真是可笑,人生實在是多變啊!

    「我們會經過西門町嗎?」

    「不會!」

    「繞去那一下吧!」

    「幹嘛?」她不解地詢問。

    他笑了,「我餓了,想吃個東西。」

    「可是經理等著見你!」

    「讓他等好了。司機,麻煩你,我們在西門町下車。」他逕自地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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