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對不起?」正在打地鋪的傅允修手上拿著毯子不解地問。
「你不是最討厭麻煩嗎……」結果她又給他帶來一個大麻煩。
這麼說也是……
可他這回竟沒有多大感覺,「沒差,你還不是幫我招待朋友。」
他指的招待是——樓嵐想起了那包在微波爐裡加熱到37度的血漿。
「對了,你說的味道……」傅允修還想說什麼,可浴室的門「喀嚓」一聲響,眼前的女人立即連滾帶爬地逃回了二樓。
……至於嗎?
他回頭看穿著背心從浴室裡出來的男子大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躺,舉手投足間無不向他展示他結實的肌肉。
傅允修默默地將毯子往身上一蓋,睡覺。
僅餘一盞檯燈光亮的客廳裡瀰漫著一輕一重兩種呼吸,雖是朝著不同方向躺著,兩人都知道對方沒有入睡。
「喂,小子。」終是何勁先捱不住打破了沉默。
「幹嗎?大叔。」傅允修閉著眼睛回答他,不意外地聽見骨節啪嗒啪嗒的聲響,彷彿有人在咬牙切齒。
後頸驀地傳來一股大力,據說職業是國際維和警察的何大叔以與他身份毫不相襯的血腥表情拖起傅允修往沙發上一放,自己砰地在對面坐下,默不作聲地點了根煙。
「你不適合小嵐,這點從你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與她不同姓就看得出來了。」
知道才怪。傅允修想,整整被對方扯得有些變形的上衣,終於明白了樓嵐的粗魯從何而來。
煙頭在何勁的手裡猛地扭曲了,他真想捏扁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子!「×的!要不是她喜歡你的話……」
傅允修詫異地抬起頭來,「誰?你說誰喜歡誰?」
何勁聞言差點沒吐血,「還能有誰!我看著小嵐長大,會不知道她是怎樣的女孩子嗎?且不說她竟會與別人住在一起,光瞧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陷下去了!」
娘的,別說男人,就算與樓嵐住在一起的是個女人他都會驚訝萬分。他的小嵐今年……二十六了吧?雖然很不想承認,可再過幾年就真是個老女人了,從她九歲那年初識,一直到七年前他被選進維和部隊,何勁從未見樓嵐親近過他之外的人,更別說在他面前你推我搡、你儂我儂的!
兩人對視半晌,傅允修先行移開目光,冷靜地道:「大叔,你該考慮去檢查一下眼睛了。」竟能在那女人瞪他的眼神內看出這種東西?哈!
何勁不怒反笑,抓過他的外衣從貼身皮夾中掏出一樣東西擲過來。那是一張發黃了的剪報,傅允修略掃了幾眼,不解蹙眉,「這是什麼?」警方破擊盜竊團伙的新聞,和他有什麼關係?
「上面的照片!你看不出是誰嗎?」
傅允修低頭,檯燈的光亮映出資料圖片裡一個小女孩模糊的面孔。氧氣罩幾乎佔據了大半臉部,加上又緊閉著雙眼,他剛想說恐怕連她爹娘都認不出她是誰,目光觸及那兩條緊緊皺著的細長眉,心念一動,不由將剪報再看了一遍。
隨處可見的社會新聞,不外乎是某某地的警方成功破獲了某個犯罪團伙,該團伙如何如何罪大惡極,不僅拐賣兒童還訓練他們成少年扒手,警方又如何如何英勇全剿罪犯,除一個小女孩負傷外其他孩子都被平安救出……
傅允修沒說什麼,將剪報遞還給何勁,何勁也不做聲,又點了根煙後才開口:「我是當時參與行動的警員之一,這女孩……小嵐肩上的槍傷是我造成的,雖然當時一片混亂沒有人辨明,我自己卻很清楚。生活在城市浮華表面的人或許不能想像,但在有些地區拐賣兒童偷盜施暴卻是家常便飯的事情,小嵐就是七歲時被拐帶,因為年齡偏大不好轉賣,被那些人強迫結伙盜竊。這種事情都是一樣的,你只有扒到了錢才有飯吃,不肯幹的話就被拳打腳踢……」
「她被救出來時身上傷痕纍纍,還被當成人質擋槍。我審問那些混蛋,才知道她在裡面的那兩年原本還很合作,但在目睹一個同伴被追的過程中失足掉下河後,她就再也不肯偷錢了……」
傅允修突然想起在撞見他收拾那些下等血族時那女人慘白的臉,當時他還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神經的女人,別人還沒動手就先刺自己一刀的?現在看來倒是不難理解,可是——
「你告訴我這些也沒用。」他脫離人類身份很久了,若這位大叔想用這種事情引他反應的話,怕是要失望。
「我知道,」何勁出意料地平靜,「我在警界混了十多年,見的人多了,一看你就是個沒心腸的傢伙。再說你以為我會拿著這張東西到處現嗎?若不是小嵐喜歡你,我在你眼中卻看不出任何跡象……我想讓你明白的是,她的遭遇不比常人,不管你到底對她抱持什麼態度,不要再讓她受傷害……」
說到後來,話語中竟帶了絲祈求的意味,何勁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年在醫院醒來時滿臉倔強冷漠的女孩子。失卻了對家人的記憶,對人不再信任,寧願進孤兒院也不接受他的照顧……
何勁花了好幾年才讓樓嵐接受他成為她的監護人,可她異於常人的成長軌跡也讓他傷透了腦筋,試想有幾個女孩子連學校都不願意上,十幾歲就自行搬出來離群索居的?他唯一慶幸的是樓嵐自小就有畫畫天賦,不至於在這個世界裡無所適從。
抬眼望著對面看不出情緒的男子,何勁不禁懷疑自己的妥協是否正確。真的要放任小嵐和這個簡直沒有活人氣息的男人在一起嗎?
沉默籠罩了兩人,半晌,傅允修終於開口:「可以問一件事嗎?」
「什麼?」
「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何勁的臉都青了。這、這小子是什麼意思?×的,他可愛的小嵐到底看上了什麼變態?
傅允修卻是一本正經的樣子,猶豫了片刻,何勁勉為其難地伸出脖子,當真嗅了兩下,「不就是煙味……」鼻間傳來另一種淡淡的特殊味道,他眉一皺。
「你在醫院工作,自然會帶點酒精味了。」突然想到什麼,何勁冷笑一聲,「難怪小嵐會看上你。」
什麼意思?傅允修揚眉。
「小嵐一直就喜歡醫用酒精的味道,雖然她自己都沒發覺……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她獲救後待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醫院,連醫院的消毒水對她而言都意味著『安全』,換言之……如果你不是醫生,我都懷疑她會不會注意到你。」
原來如此,原來……那個女人還是個戀物癖。傅允修恍然大悟。
火藥味比料想中淡得多的「夜談」結束後,他聽見何勁仍在沙發上翻來覆去,像是說與自己聽似的喃喃自語:「小嵐應該找個更溫柔的人才對……她表面冷漠內心卻比誰都要細緻,知道我休假少卻故意說見我多了心煩……她值得更溫柔的對待……」
這位大叔好吵啊。
傅允修假裝沒聽見,事實上他與那女人也根本不是這回事。他只是一隻快要發霉的怪物,意外與那個怪脾氣的女人有了交集而已,況且這段孽緣很快就會結束。
溫柔?叫他以什麼身份對那女人溫柔?
在傅允修沒有發現之前,他已經在這個問題上徘徊了很久。
他打地鋪的日子沒過上幾天,何勁就已經開始收拾背包。
「要走了?」這幾天被迫正常作息的樓嵐聞言詫異,「我還沒陪你逛逛街什麼的……」
「免了免了,」何勁頭也不抬,「這小子家裡的沙發太小,窩起來不舒服!」
「誰讓你不上我那邊睡的?」樓嵐剛一咕噥,就換來他的瞪眼,「我在的時候怎能容你們獨處一室?再說了,你又不是沒地方住,為什麼窩在他家?」
樓嵐不吭聲了,總不能說是怕被妖怪纏身吧?
「本來我還打算帶你上我父母家的……」這話立時引來樓嵐一臉的驚嚇,何勁搖頭苦笑,「就知道你是這種反應,所以我只好一個人回去探親了。」這麼多年來她能接受的也只有他一個人而已,至於他的朋友、他的親人,全被她劃入「多餘的關係」範圍內。
「我不是瞎子,你和那小子不像是普通的同居關係,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沉默,還是沉默。
何勁不由有些落寞,「你這丫頭,總是什麼事都自行承擔……」
說話間,玄關的門開了,他口中的「那小子」走進來,換得兩人的詫異目光,「這麼早就下班了?
傅允修一頓,「你不是說要搭下午的飛機嗎?」話是衝著何勁說的。
「哦……你也懂得給長輩送行?」嗯嗯,這個目無尊長的小子總算顯示了點禮貌。
一行人來到機場,何勁瀟灑地一揮手,轉身進了登機亭,高大的身形及陽剛十足的平頭招來不少女性的目光。
「他看起來很好吧?」樓嵐突然說。這個與她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叔一直是她心中的溫暖所在,如果沒有他的話,自己的性格恐怕已扭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傅允修若有所思地睨她一眼,慢慢開口:「我說……那傢伙是你頭一次喜歡的人吧?」看到樓嵐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真是越來越瞭解這女人了,不用X光都能看清她逞強的外表下在意得要死的內心。認識這女人以來,喪失已久的感知別人情緒的能力似乎在漸漸回復。
這是不是好事呢?傅允修有些疑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