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山之南,涇水之濱,涇陽位於京城北方,山肥水美、物產豐饒,京城許多物產都由此膏腴之地運送而來,因此熱鬧程度不在話下。
寧王府一行人卻不往鬧市行去,而是朝著仲山方向前進。李初和顧心蘭並轡而騎,身邊圍著一群侍衛。顧心蘭雖是騎馬,但裝束仍華麗無比,大紅織金錦袍在雪地裡看起來十足搶眼,相形之下,跟在兩人後頭的杜如墨一襲灰色棉袍,簡直就被埋在雪裡。
上了仲山,滿山遍野的松柏掛滿冰珠,在薄薄的雪霧中顯得飄渺晶瑩,白中透綠,相互映襯,絕美的景致令人幾乎忘卻寒冷。
杜如墨都看呆了,在霧淞中,一切塵世污穢彷彿都被淨化了。
「這裡好美!」顧心蘭的聲音劃破了寧靜,她不甘寂寞似地用撒嬌的語氣道:「應該不會有比這裡更美的地方了,你說是不是啊,容之?」
「那可能要問我這個小書僮了。」李初淡淡地一笑。
「喔?容之的書僮是涇陽人?」終於注意到這個小跟班,她便隨口問:「這仲山上,還有更美的景色嗎?」
杜如墨苦笑,「心蘭小姐,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這像是拒絕一樣的話,讓顧心蘭有些不快。「你難道不是從小在涇陽長大?仲山連我這外地人都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
因為在涇陽長大,是我編的啊!杜如墨硬著頭皮解釋,「因為小的……不太會認路,連在王府裡都常迷路,更別說認識這山路了……」
「真的?該不會連回家的路都不記得了吧?」顧心蘭微諷。
「太久沒回家,真有點……有點忘了。」先甭說她不是涇陽人,就算是,這山路在她看來都長得一模一樣,她要靠自己認路回到山間的家,可能要花一年。
「怎麼可能?世子的書僮應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要迷糊成這樣,早被掃地出門了,想必你不想替我帶路吧,才編這借口?」這實在太離譜了,著實惹惱了顧心蘭。她沒注意到聽了書僮這話的李初,面色平靜得彷彿知道自己的書僮一定會這麼回答,還以為他一定也不滿對方的托詞。「容之,你這書僮架子挺大的?」
「還好,我已經習慣了。」他不僅不幫忙說項,反而火上加油。
「既然如此,心蘭就替容之調教一下這惡奴了。」
顧心蘭一心想著,若能表現出主母的氣勢,就能讓李初知道她是能當家的,這對她嫁進寧王府應有加分作用。
於是她揚高了下巴,以施恩的語氣對杜如墨道:「你世居涇陽,居然說不認識仲山的路,簡直可笑之極!這樣吧,據說這山上有一臨涇水的斷崖,後頭石室是皇室避暑之處,就讓你帶一回路,找到有賞;找不到,莫怪我去向王妃建議,寧王府不需要這樣的下人!」
杜如墨苦著臉。這根本是直接宣判她丟定這差事!
她不禁將求救的目光望向李初,結果他這回似乎決定站在顧心蘭那方,還故作好心地往樹林的方向指去。「越過那林子,就是涇水的方向。」
這下不去不行了。杜如墨暗自歎了口氣,策馬繞到眾人前頭帶路,邊走邊犯嘀咕。爺兒不是不喜歡顧小姐嗎?否則怎麼會作出什麼牛吃草的句子?那為何現在卻又站在她那邊?
一行人已進入樹林,她回頭,目光哀怨的看向李初,卻見顧心蘭緊挨著他,心頭有些悶悶的,另一方面也不好再向他問路,只好憑感覺亂走一通。然而才走不到一刻鐘,進入一塊林間較開闊的平地時,前頭突然傳來破風聲,她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一支箭已插在她旁邊的樹幹上,箭尾上的翎毛還晃呀晃的。
是有人打獵嗎?還是……
心裡一個不妙的臆測才閃過,樹林深處便跳出幾個白衣蒙面人,手裡拿的大刀亮晃晃的映著雪光,站在雪地裡幾乎看不真切。只聽到顧心蘭尖叫一聲,而幾名侍衛則是嚷著,「保護世子、保護顧小姐!」
此時白衣人已朝中間的李初衝過來,杜如墨連忙調轉馬頭也奔了過去。她是離世子最近的人,就算犧牲生命,也不能讓他掉一根頭髮。
四周已經打起來了,也弄不清楚這群蒙面人事衝著誰來的,刀光劍影中,杜如墨好不容易來的李初身邊,才想抓他的手,一把大刀居然就這麼從兩人之間砍來。
「爺兒,小心!」她忍不住叫出聲,整個人往他那邊飛撲過去。
這群白衣人方出現時,李初表情難解,當刀已經來到他頭頂,一雙濃眉更是深蹙。這不是他計劃中的那群人,他們究竟是……
然而時勢已不容他多想,杜如墨撲向他時,他順手一帶,將她拉到胸前,成兩人共乘之姿,接著頭一低,用馬鞭格擋刀勢,再狠狠一抽,那白衣人便飛了出去。
混亂的場面中,顧心蘭急忙喚回作戰的中書府侍衛護著她逃離,留下寧王府的侍衛孤單奮戰,完全不顧他這個世子還在當場。
陡然少了一半的侍衛,令白衣人明顯佔上風,其中三名,順利突圍直直朝他們而來。
李初揮出馬鞭抵擋,一邊命令胸前的人兒,「杜墨,走!」
杜如墨反應極快地一甩韁繩,座下的駿馬便揚蹄奔馳,他們一人駕馬,一人負責抵擋敵人,並不時用馬鞭甩下一些樹枝冰雪等阻擋,漸漸地,距離終於拉開了……
生死關頭她絲毫不敢鬆懈,遠遠地還能聽到白衣人追過來的聲音,於是一夾馬腹胡沖一通,坐在她身後的李初卻表情詭異,冷不防由後頭握住她的肩。
「杜墨,你要去哪裡……」
「爺兒,我要逃命啊!」
「但你走的方向……」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方向!」
話還沒說完,杜如墨直覺得眼前一亮,馬匹衝進一小塊平地。待她緩過氣來,卻是瞠目結舌地望著地上六、七具屍體,只見血染紅了雪地,而從屍體身上穿的衣服判斷,分明就是寧王府的侍衛。
緊拉韁繩的手不禁一鬆,馬匹也停了下來,她尷尬又緊張地轉回頭道:「爺、爺兒,我們……好像跑回來了?」
李初此時只覺無語問蒼天。他方才顧著阻擋敵人和故佈疑陣,竟沒發現這笨蛋書僮騎著馬在林裡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看來我們今日若沒被你迷路的本事害死,回府後可要好好祭拜祖宗。」他沒好氣的道。
聽著敵人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現下杜如墨心一橫,硬拉著李初下馬,接著她狠狠地往馬屁股一拍,駿馬嘶鳴一聲,飛快地往前奔去。
接下來她不由分說往屍體上撕下兩件長衫,披在李初和她自己的背上,在李初還未搞懂她想什麼時,她又由地上撿起一柄大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割。
「杜墨,你……」
李初倒吸一口氣。他這是想自殺嗎?
「爺兒,得罪了,杜墨雖手無縛雞之力,但也不能讓你一人抵擋壞人。」她將他往地上一按,接著手腕上汩汩流出的鮮血,被她灑落在他身上和他四周的雪地,末了整個人趴在他身上。
李初明白了。杜墨這是想炸死,假裝血是從兩人傷口所流出,而壓在他身上,則是擔心對方戮屍。
這情況已經遠遠超出他所預想的。沒錯,到涇陽山上是他的設計,有些小插曲也在意料中,然而這群不知打哪來的白衣人打亂了他的計劃,杜墨的反應,更是狠狠地衝擊著他的心。
躺在雪地裡,竟不覺得寒冷;敵人近在咫尺,卻不感到害怕,他不輕易感動的心,卻在此時鼓噪不休,彷彿有什麼要破繭而出。
此時幾名白衣人已經追到,然而他們只是匆匆地望了眼滿地的屍體,便循著血地上的馬蹄印追去。
也就是說,杜墨的計劃成功了!待馬蹄聲遠去,李初才稍微動了動,卻發現壓在他身上的人,已經昏厥。
李初緊張地起身,將她摟在懷裡,發現她的臉色如雪一樣蒼白,手上的傷口,還未完全止血。
他毫不猶豫地撕下一塊自己的衣擺替她包緊,但他內心油然而生的不捨與一種難以解釋的不甘,卻拉扯著他的知覺,令他的臉色呈現難得的凝重與鐵青。
杜墨不是第一次捨身救他,他相信不管再來幾次,這傻瓜都會這麼做,但不是因為他是李初、不是因為他之於他是特別的,只因為他是世子、他對她有恩情,所以他這個書僮要盡忠保護他。
這便是他的不甘心。李初一向控制得極好的心緒,很難得的居然被這種想法攪得亂七八糟,令他打從心底煩躁起來。
「我突然覺得,你若不是那麼忠心就好了……」若存著一點私心,他還不至於如此失落。
歎息一聲,他將昏迷的人打橫抱起,慢慢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