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映著那生姿搖曳,幾朵大大的荷葉間或散置其間,池水碧綠澄澈,一眼可見湖底的魚兒緩緩悠遊其中,完全無視於日照當空、難熬的酷熱暑氣。
湖底、池邊,自成一格,構成畫一般的幽雅景致,虞媺看得出神,渾然不覺有人正朝她慢慢逼近……
「虞媺。」
真想像那些魚一樣,泡在水中……
「虞媺!」
下一堂是游泳課吧?希望快點到來,她好想泡在水裡,就算是看不見魚的泳池也好,她想讓身體泡一泡水……
「我說虞媺啊!」國文教師一臉陰霾,裝飾用的木棍老實不客氣的敲上女學生的桌面,叩、叩、叩的三聲異響,總算,讓他得到女學生的注意。
虞媺下意識的看向發聲處,清靈秀雅的美顏上不帶任何愧意,她看著國文老師,漾著水光的烏瞳沒有焦距,明顯還處在閃神的狀態下。
「還發呆?」年輕的國文老師真拿這年紀的女學生沒轍。
「哈哈,老師,你不能怪她啦!」一旁等著看戲的學生笑了出來。
「下一堂是游泳課,我們的美人魚已經迫不及待,當然會閃神。」另一個學生跟著取笑。
美人魚,是同學們為虞媺取的外號,因為她的名字,虞媺、虞媺,再加上一個人字,念起來就是魚美人,然後叫著叫著,就直接變成了美人魚。
當然,這不單只是因為順口的關係,才會讓虞媺的外號變成美人魚,一方面也實在是因為她那高人一等的泳技,讓人無法不這樣聯想。
說起來真不是蓋的,誰能想到呢?平常安安靜靜、少言少語、很容易失去存在感的一個人……這樣說,好像有點難聽,但虞媺的過度安靜,真的讓她很容易失去存在感,可是極出乎人意料的,這樣一個缺乏存在感的人進到水中之後,就完完全全全的不一樣了。
無人可比的速度、優美得如水中生物一般的泳姿……即使她沒有刻意的想炫耀或是賣弄,可身旁的人往往一不小心就看到呆掉了,因為欣賞美好的事物,不小心看呆的呆。
說起來,那種感覺真的是很怪,明明同一個人,她還是原來的她,不會因為身在水中,她就變得親切、笑容可掬、讓人好親近。她仍是平常那個虞媺,安靜少言,對人冷冷淡淡、總一副不太搭理人的模樣,然後靜靜的、獨自一人享受著與水共舞的樂趣。
那調調,是原來的虞媺嘛!可是不知怎地,置身水中的她就是那麼的引人注目,像是有一種魔力,就是會讓人想停下來看她悠遊於水中的模樣,欣賞那藝術一般的美麗泳姿。
美人魚,虞媺給人的感覺,不論是個性、水中的美麗泳姿,還是那種著迷似地熱衷於悠遊水中的行徑,都讓班上的同學們很直覺的聯想到深海中的美人魚,是一種神秘的、優雅的、活在自我世界中、不該受人打擾的族群。
簡言之,她是那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人種,大家一直有這樣的共識,因此從沒有人會無聊的想去打破她對外築起的藩籬,也不會有人真那麼自討沒趣,興起那種想跟她多親近的念頭。
只是私底下美人魚、美人魚的叫,默默地把這外號叫了開來,甚至連任教的國文老師也曾耳聞,甚至還深以此為苦……
「我說虞媺啊,老師知道妳喜歡游泳,但妳能不能多花一點精神在我的課上?」年輕的國文老師非常的苦惱。
虞媺低著頭,靜靜的聽訓。
「一堂課也不就五十分鐘,妳專心一點,就算老師的課真那麼沒趣,妳忍一下也就過去了,給點面子吧。」年輕的男老師跟她打商量。
「沒辦法啦,誰教國文課要排在游泳課前面。」有人發出不負責之論。
「朱薏芝同學。」男老師的眼角隱隱抽動。「妳的意思是老師的課排在游泳課前,是老師活該倒霉,虞媺她恍神有理嘍?」
「老師,小芝她不是這個意思啦!」身為朱薏芝的孿生姊妹,花薏若在這時挺身而出。
看著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孔、只因分別從父母雙方姓氏的關係而不同姓的孿生子,年輕的男老師就頭大。
「武少綾呢?」下意識的,看見這對雙胞胎,就會讓人想到雙胞胎的好友,另一個問題學生。
「小綾她請病假。」花薏若接腔。
「病假?」男老師明顯不信。此學生的頑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逃課的花招多如繁星,病假?哼哼!
「是真的啦!」朱薏芝知他不信,連忙說明。「小綾她得了急性腸胃炎,病的很嚴重,這兩天雖然好很多,但還沒有元氣,就請假在家休養。」
「對啊,前幾天我跟姊姊去看她,她當我們的面吐得唏哩嘩啦,湯湯水水噴的到處都是,真是噁心死了。」花薏若補充細節。
男老師對於嘔吐物內容,以及射程範圍這類的細節沒興趣,沉下臉,開始苦口婆心勸道:「妳們幾個啊,能不能有一點當學生的自覺啊?」
「老師,您怎麼這麼說啊?講得我們好像多壞似的。」花薏若嬌聲抗議,花兒一般的嬌顏滿是不依。
「就是就是,我們頂多是功課不好,其實本質還是個好孩子啊。」朱薏芝大言不慚。
「要真是好孩子,就該多用點心思在學業上。」男老師想起前陣子模擬考的成績就頭大,念道:「看看妳們幾個的成績,爐主、顧爐跟扛爐的都讓妳們四個佔去了,我聽妳們導師說過,從你們這一班入學開始,每一回倒數的一、二、三、四名,次次都是妳們四個人包攬,已經是第三年了,妳們都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爐主者,也就是班上吊車尾,考最後一名的代稱。
至於顧爐者,也就是倒數第二名的別稱。
扛爐的需要兩人,指的則是倒數第三、四名。
正如國文老師所言,這一班的最後一、二、三、四名,一直就是這四個人當固定班底,除了最後一名總是由武少綾奪魁、是固定的之外,另外三個名額,就由雙胞胎姊妹花外加一個有「美人魚」外號的虞媺來輪班擔任,一副不管排名,只求同心演出似的,讓這四個名次從沒有出現過第五個名字。
這現象對育英菜鳥、剛踏入教育界,還抱著無比教學熱忱的年輕老師來說,真是不可解的怪現象,可偏偏幾個當事人都不當一回事似的,讓他真摸不清現在的高中生在想什麼。
「拿這樣的成績,妳們真一點都不覺得丟臉嗎?」學生們不當一回事,年輕的熱血教師對此現象感到痛心疾首。
「老師,這有什麼好丟臉的?」朱薏芝忍不住曉以大義。「您想想看,排名這種制度呢,只要存在,就一定會有第一名,也一定會有最後一名,這就像種蘿蔔的道理一樣,一個蘿蔔一個坑,就算我們真的能考到好名次,那代表什麼?只是爐主、顧爐的跟扛爐的人名換一下而已。」
「就是就是。」花薏若也有話說。「說起來,我們可是犧牲品呢!」
「犧牲品?」年輕的老師怔了一下。
「當然是犧牲品!」點點頭,花薏若說明。「我們可是一番苦心啊!不想同學們考太差,回家時沒辦法跟家裡的人交代,才會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攬下那些吊車尾的名次,這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高貴情操,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因為這一番話,教室裡興起一陣鬼吼鬼叫的起哄叫好聲,甚至於有好事者直接鼓掌,針對這一番瞎扯而致意。
雙胞胎姊妹帶著甜美的笑意,神色得意的朝四面八方的支持者點頭微笑,就差沒有舉起手來輕輕揮舞,說聲「謝謝大家的支持」。
把一切看在眼裡,年輕的熱血教師怎能容許這樣混亂跟不正確的觀念?
當下,正課也不用上了,剩下的時間全被當機立斷的改成熱血教師的苦口婆心經,毫不遲疑的將那老太婆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的說教,全拋灑向這一班不受教的學子身上,目的就是希望他們能領略禮義廉恥的真諦。
沒停止過的口沫橫飛當中,偷偷打瞌睡的人更多了。
至於引起這一連串變化跟最終道德演說的始作俑者──虞媺──她低著頭……沒睡著,沒發呆,她只是畫畫。
打一開始老師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後,她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性格讓她理所當然的置身事外,彷彿一切都跟她無關似的,然後拿起了筆,將各式各樣的熱帶魚、大魚、小魚全畫在她的課本上,一尾又一尾。
思緒在作畫中又慢慢的遠離,看著筆下一尾尾的魚兒,她怔然。
多希望,能變成一尾魚……多希望啊……
☆☆☆
男人,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深邃迷濛的烏瞳,完美適度的挺直鼻樑,線條優美、泛著淡淡櫻色、狀如櫻瓣的唇瓣……這些,構成一張美麗的臉,一張男人的臉。
那是一個讓人只能稱之為美麗的男人,但吸引人、讓人忍不住將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可不單是因為他那一張臉。
氣質,也可以說是感覺,男子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異於常人的氣息,當然,所謂的氣息並不是味道,而是指他整個人呈現出的感覺。
過分俊美的臉龐,因為那不沾惹塵世的淡然神態,而讓人看不出他的實際年紀,以目測來看,約莫介於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但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符合這年紀應該給人的感覺與印象。
隨意悠閒的腳步,看不出上班族的繁忙緊張感;怡然自得的從容態度,一點也不像是找不到工作、憂心迷惘的神色;再說到他那二身極具品味跟格調的高雅穿著,更不可能跟一些游手好閒、鎮日在街上瞎晃的遊民劃上等號。
不像上班族,不像找工作的人,更不像路上無所事事的流浪漢,這個美麗的、在大白天漫步於街頭的男人,給人的感覺,已遠遠超脫出世人的既定印象。
高雅、閒散、隨意、悠閒,再加上滿不在乎的怡然自得,他是那麼樣的超凡脫俗,那麼樣、那麼樣的與眾不同。
就像此刻,他慵懶自在的漫步於街頭,與週遭人的汲汲營營相比,分外凸顯出他那份與週遭格格不入的空靈,更甚者,因為他太過的閒散悠然,彷彿連他週遭流動的空氣都變得格外的自在祥和,讓人深受吸引,不但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甚至於會想接近他,好貼近感受那種安然自在的氣息。
不過,這種事畢竟只能想想而已。
要知道,身處於大都市中,沒有人真的敢貿然的接近另一個人,這是一種不成文的都市生存法則,不論是起源於人跟人之間的日漸疏離冷漠,還是什麼見鬼的原因,總之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所以大家頂多心裡想想,用眼睛看著,但沒有人真敢追上前去。
只是,還是忍不住啊!
路過的人,一個個都忍不住的看著他,不自覺的用目光追隨那一抹悠然自在,目送他進到某所學校、朝他的目的地走去,直到再也看不見那美麗的身影,然後發出悵然若失的一歎──
唉……
☆☆☆
虞媺終究沒能如願撲通一聲的跳進她渴望的池水當中,將整個人泡進水裡,暢快的享受戲水之樂。
她瞪著眼前的男人,即使都過了二十分鐘,足夠她為自己慌亂的請了假、拖著他離開校園、讓他遠離所有人的視線,但她還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出現在她面前。
幻覺?這該不會是她的幻覺吧?
但他是那麼樣的真實,明顯得粉碎了她的幻覺論,可是,他為什麼來呢?
莫非……是她的秘密被發現了?
不!不可能!
沒有人知道,知道她心底深處所隱藏的秘密,那個秘密被她細細又密密的收藏著,不可能會有人知道,那麼,他怎麼會出現?
「怎麼了?這樣看著我?」桑海若好心情的微笑著,那朵笑花,讓他俊美無雙的面容綻出讓人炫目的光芒。
「你……」聲音太過的乾澀,虞媺連忙輕咳一聲,佯裝鎮定的問:「你怎麼會來?」
「我剛剛說了。」他提醒她,樣子既單純又無辜。
虞媺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她的問題。
沒錯,他說了,剛剛說過了,就在她急急忙忙辦請假手續前,也就是一見面的時候,他已經解釋,說他是為了洽談畫展的事宜,才會回到台北。但這並沒有解釋到,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學校,更沒有一字半句有提到,關於他找她的原因。
抿抿唇,她想了一下,突地想到。「劍濮大哥呢?」
封劍濮,他的義兄兼經紀人再外兼老母雞一般、全能管家的奇男子,向來跟他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這時沒看到人,讓她覺得頗意外。
「他去畫廊,談展覽的事。」他答。
問題再度被帶回原點,既然封劍濮還在畫廊跟人談畫展的事,那他怎會在這裡?
正確的來說,他怎麼會來找她?
「我很久沒看見妳了。」當桑海若冒出這一包時,虞媺才發現,她竟然不知不覺中把問題問了出口。
不過他的答案對現況一點幫助都沒有,她根本聽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看出她的困惑,他微微一笑,俊美的容顏透著一抹稚子的天真神情,進一步解釋道:「妳好久、好久沒回台東了,我想妳,大哥讓我來看妳。」
虞媺整個人僵住,因為他的話語。
清秀雅致的面容怔怔的看著他,懷疑她方纔所聽到的。
他說……他想她?
一顆心急速地鼓動,她暗暗的吐納,提醒自己,他的話絕沒有其它的意思,他沒有……
「是舅舅、表姊他們讓你來看我的吧?」慢慢平靜下鼓噪的心情,她問,很合理的問。
他想了想,在出發前,確實是有被交代過,因此不置可否,依舊綻著他美麗的笑容,說道:「我想看妳,就來了。」
「就為了這理由,你大老遠跑來學校找我,讓我請假給你看?」她險些讓這邏輯給打敗。
這什麼跟什麼嘛!他這麼貿然的直接殺進學校裡指名找她,就為了一句「想看她」?
要換作一般的人,誰會用這種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影響正在學校裡上課的學生?
更何況他不但是用了,甚至還那麼樣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的要她跟學校請假,蹺掉後面的幾堂課,一切就為了……想看她?
「難道……」見她的反應,他問的更是一絕。「妳不想看我?」
見他毫無悔意,甚至還帶著一點受傷害的表情,虞媺驀地苦笑。
她怎會忘了呢?他是桑海若,不是一般人,絕不是一般普通的人啊。
雖然說,實際上的她,因為個性孤僻少言,與他的交談從來就不多,要說認識的話,大多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也就是其它人在閒談聊天時,沒有存在感的她躲在一旁跟著旁聽來的。但光是那些,也夠讓她知道,他的異於常人之處。
所謂的異於常人,不是指他過分美麗的容貌,而是他的性格、思想跟行為。
據封劍濮說,因為一場童年變故,他的心智……似乎不該說是心智,因為他一點也不笨,跟容貌相得益彰的智力在那場變故中絲毫無損,不論是要學習各項知識或是日常生活技能,他都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的情感跟行為能力。
在他九歲那年的一場意外,暴力與血腥交織下,他失去了雙親,這一場驟然的劇變讓他無法承受,繼而封閉起他的心靈,導致他的情感跟應對能力被封鎖在九歲的年紀。
即使在那之後,隨著歲月流逝,他的年紀一再的增長,可是他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無人能改變的結果,他的情感與想法便一直停留在九歲,造成他的異於常人之處,與人的應對跟相處能力只有九歲年齡的程度。
所以,他可以堂而皇之的說著天真的話語而不自覺,不時流露出讓人心疼的孩子氣也不自覺,因為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而不自覺,心靈自我封閉著,純真無垢的程度根本就是個孩子。
就像現在……
「妳不想看我嗎?」他執拗的追問,像個不死心的孩子。
因為自我封閉,他的感受力分外的敏感。
他感覺得到,身邊的人好像都很喜歡看他,因此他無法理解,虞媺怎會不想看他?這讓他直想追問原因。
虞媺自然知道他的性子,雖然她因求學的因素大多數時間不在老家,而就算她在家,因為孤僻的性格,她也總是遠遠的看他,不像家鄉的人一般,老是以最大的善意跟笑容面對他,努力的想跟他多親近。但,就算只是遠遠觀望而已,她就是知道他的個性,如同她瞭解自己一般的清楚。
「看見你,很好啊。」她應了一聲,知道不這麼說,他只會繼續追問。
桑海若露出笑容,愉快的笑容,因為她的答案。
不過,那一抹笑意很快的隱沒,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停下腳步,偏頭看著她。
「怎麼了?」她跟著停下,直覺問。
「為什麼妳不回台東呢?」因為她問起,所以他回問的很直接。
她別過頭,拒絕看他那張迷惑人的俊顏,逕自大步向前走去,答:「我要上課啊。」
他跟上她的步伐,反駁道:「可是妳以前放假會回台東,現在妳幾乎都不回去了。」
「……」她沒接腔,不想接腔,低著頭,越走越快。
看著她,俊美的面容露出不解,他又停下腳步。
「小魚兒?」他喚她,用他取的小名。
她想假裝沒聽見,但她不行,知道他異於常人的執拗,默默走了幾步後,最後還是悶悶的跟著停下來。
「妳怎麼了?」桑海若一臉無辜,深邃攝人的烏瞳直看著她,用那小鹿一般,閃爍純真光芒的瞳眸直直看著她。
即使兩人之間隔了一小段距離,那眼神的殺傷力依舊強大,讓她不自覺迴避了他的凝視。
「沒有啊。」她裝死,在不看他雙眼的前提下。
他不信,忽然想起一事。
「剛剛,妳為什麼跟老師說我是妳表姊夫?」他問。
她一滯,因為這個稱呼,提醒了她最現實的一面。
表姊夫,眼前這男人可是未來要成為她表姊夫的男人,一個她絕不可以懷有任何癡心妄想的男人。
一陣酸澀感猛地淹沒她心房,那是一種只能被稱之為痛苦的感覺。
隨著這份痛,她的思緒隱隱飄向了兩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