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容若緩慢地睜開眼眸,看見律韜緩慢地從棺槨收回目光,兩人的視線相對,誰也看不透對方眸裡如潭般,深不見底的幽靜。
「我讓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過來,粥用暖盅盛著,你吃些……父皇擔心你,要你必定吃進,否則就是抗旨,你是聰明人,該知道利害才對。」
說完,律韜別開臉,起身召了隨侍過來,伺候四殿下進粥,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讓人備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這人乖乖把粥吃進去,也只能用這下下之策。
只是這欺君的後果……他在乎嗎?
律韜冷笑了聲,知道自己為了這人,就算毀滅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會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過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讓傲岸的身軀更顯高大,絲毫不讓自己顯出半點軟弱與優柔,抬起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殿門。
出了殿門,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思緒為之醒振,走過夾道兩列為華母后而立的招魂幡,那縞素的雪色如幻,是否招回了華母后的一縷芳魂猶未可知,卻在飄振之間,讓他的思緒彷彿也隨風而揚。
在他的眼前,像是又見到在月餘之前,那一日,在「坤寧宮」裡,與華母后闊別多年的「促膝長談」……
自從華芙渠病倒之後,一連數月,「坤寧宮」裡都燃著藥香,日夜的熏香,讓那股子帶著些許苦味的香氣,遠在幾個宮門之外都能聞到。
那氣味律韜在定省的請安時,已經聞慣了。
但是,這一日當他走進「坤寧宮」時,藥香的氣味幽微,倒是飄著淡淡的蘭膏香氣,不似尋常的蘭膏,香中還帶著一絲甜,十分沁人心脾。
「韜兒來了?快坐。」
華芙渠還不等他請安行禮,已經笑著招呼他坐到平榻的另一旁,在他們中間的几案上擺著幾道精細的茶食。
他不必問,一聞味道就知道是蘭姑姑的手藝,離開這宮裡之後,偶爾,他的華母后還是會派人賞賜膳食過去給他,但那是後來他建府以後,次數才頻繁些,當初他離開這裡之後,被父皇帶隨在「養心殿」的那幾年裡,他幾乎都快要忘記這宮裡的膳食氣味。
在消瘦蒼白的華母后面前,他不與她堅持禮不可廢的俗套,七年,夠他知道這位母后從不在兒子面前端架子,生平最不愛的就是「禮教」二字。
華芙渠看著律韜在臥榻另一畔落坐,含笑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母后還沒問過你,這些年,武功練得如何了?」
「兒臣資質愚鈍,所習的武功不過堪可防身而已。」
第1章(2)
「是嗎?你那些師父可不是這般說法。」不似在容若面前總是恣意的笑,華芙渠在律韜面前,便是真心笑了,也總帶幾分自持靜雅,「你知道母后為何自小便讓你習武嗎?」
「因為兒臣自小有哮喘之症,是以母后希望兒臣能習武強身。」說起來,他能有如今一身高強武功,因緣之起拜華母后之賜。
「對,真的論起來,你出生時剛抱到母后這裡來時,比容哥兒出生時還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歲時,將你的身子調養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還要母后抱著你一整夜才能緩過來,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師父們說的,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所以當那些人說想收個徒弟時,我便讓你拜了他們為師,他們都是縱橫天下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斷人無數,唯有你和容哥兒身邊的敖西鳳讓他們誇過,但容哥兒的那位鳳弟唯一長你之處,是天生帶了一身蠻力,遠不及你的天資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師父最後一次來見母后,雖然語帶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來,他眼裡充滿了對你這位徒弟的驕傲。」
「謝母后誇獎。」律韜的嗓音依然極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兒臣親自去送五師父最後一程路,老人家只盼與四位師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鳳體為要。」
「謝韜兒還關心母后。」華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說過這話,但此刻從律韜口中說出,實則挾帶著律韜對她的幾分掛念,「韜兒,你怨母后嗎?」
律韜知道她說的是當年遣他出「坤寧宮」一事,沒料到會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沒動聲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兒臣相信,母后的決定不會有錯。」
「錯與對,重要嗎?韜兒,如果說,母后當初想將你送回謹妃宮裡,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信嗎?」
聽到這句話,若說律韜心裡沒有詫異與疑問,是不可能的。
但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律韜看著眼前仍舊如他兒時般清麗動人的母后,用這些年刻意養成的沉冷寡淡態度,來回應這位從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真心的長輩。
華芙渠見他沉靜的臉色,輕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來說嘴,何必呢?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是吧!所以,我們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來,都是意外,當年,母后只是沒想到,你父皇雖然答應讓你可以養回謹妃宮裡,卻下令不准將你的皇子身份記回謹妃的牒紙上,如今,你與容若都記在本宮的牒紙上,論起來還是本宮的親生嫡子,讓謹妃以區區妃位撫養皇后的兒子,是逾越身份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諱,也難怪她一直要將你往外推,不過,她不養你,真的只是避諱嗎?」
話落,她呵笑了聲,美眸深處泛過一絲冷意,她素來不必爭寵,卻不代表她沒能看透宮裡嬪妃爭寵的手段,但她知道謹妃不夠聰明。
或許,是因為謹妃才是真心實意愛著皇帝的人,所以才會傻得用拒絕養回親生兒子,來向皇帝抗議多年來的冷落,以及當初堅持要將律韜從她這位生母身邊抱走的狠心。
真傻。華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這個不需爭寵的皇后,都仍要顧忌給帝王三分顏面,以保母家一世榮寵,更何況是一個從不受寵的妃嬪呢?
律韜當然知道華母后話裡未競之意,如果他當初還有半點疑問,那麼,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許是因為多年來,他與謹妃這對親生母子的關係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夠冷眼旁觀,他的親生母妃確實不智,深愛著皇帝又如何?身無所仗,卻想與皇帝的心上人爭寵,能憑什麼?
話點到為止,華芙渠不急著說下去,只是抿著淡笑,伸手提起銀箸,夾了一塊棗糕到律韜面前的小碟上,畢竟是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麼,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說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蘭兒做這棗糕的手藝太好,他和容若都極喜愛這味道,百吃不膩,兩個孩子都被她養得極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過?
「這棗糕母后讓你蘭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讓你四弟剛才帶回去了,你吃了這些,其他的裝了匣,讓你帶走可好,如今還愛吃嗎?」
「兒臣愛吃,謝母后賞賜。」說完,已經慣了喜憎不形於言表的律韜,頓時自覺失言,但想到這棗糕的另一半讓那人給帶走了,剩下的這一半,他就無論如何也想占為已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