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琪站在門廳正上方的二樓窗前,她的視線緊盯通往府邸的車道。她緊張地扭著一條繡花手絹。賓客隨時都會抵達。
或許伯倫沒說錯,她不該負責這件事的。她可能真的力有不逮。她哪裡懂得如何擔任英國貴族宴會的女主人?她會讓自己出醜。更糟的是,她可能會讓公爵和伯倫顏面盡失。
「啊,親愛的,你在這裡。」洛斯來到她身旁。他慈祥的棕眸瞥見她手中受盡蹂躪的手絹。「緊張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我就很緊張。」
「你?」
「當然啦!你並不是唯一要接受考驗的人,孩子。我失蹤了半世紀,然後又忽然回來恢復了爵位和領地,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見我返鄉。這老宅子也有二、三十年沒見過客人了,大家會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和往昔一般氣派。有什麼不妥的話,大家一定會認為是我不對。」
巧琪對老人露出親愛的笑容。她明白他這番話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謝謝你,祖父。」
宴會的籌備工作對她至少產生了一點作用:讓她無暇分心去想那幢磚屋和嬰兒室的大火。她沒再做怪夢或見到幻象,也沒時間追究丈夫為何常常不在家。
「伯倫呢?」公爵問道,好像讀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準備去迎接客人了嗎?」
「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祖父。」巧琪答道,試著不讓口氣中流露出緊張。「我也不能確定他現在人在哪裡。」
洛斯皺著眉搖搖頭。「這孩子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也不願意說自己到底有什麼心事。」
她點點頭,沒出聲。她也注意到這點;伯倫每天都外出好幾個小時,在家則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對身邊的人極少留意。就連兩人單獨在臥房時也一樣,他們已經兩個多星期沒做愛了。有時她會看見他眼中慾望一閃,但總是登時又消失,好像他忽然記起了她是何許人似的。他不再渴望她了,或許便是最讓她傷心的事。
這回輪到她搖頭了,只想把疑慮拋開。她目前沒有時間在這方面費心,她還有六十位以上的賓客要擔心呢!而且他們馬上就要到了。
說也正巧,這時立刻有一輛鑲酒紅邊的華貴黑馬車穿出樹林,駛上長長的車道。
洛斯轉頭看了她一眼。他露齒而笑,伸出手臂。「我們下去迎接第一批客人吧,親愛的巧琪。」
她深吸一口氣。無論接下來這兩天會發生什麼事,她都決心要洛斯和伯倫以她為榮。而且,她更要向丈夫證明,自己是個聰明可愛、君子好逑的女人。她向自己立誓。
「我很樂意,閣下。」她挽住他的手臂,走向樓梯口,腹中似有蝴蝶在鼓翼。
古佩珞眨著漂亮的睫毛,笑得花枝亂顫。羅斯利微微一鞠躬,便借口告退。他心想只要再有人向他介紹一個這種假惺惺的女人,他就要立刻乾掉一瓶白蘭地。
「這就是你始終不娶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啊,偉力。」
他轉身迎上伯爵夫人銳利的眼神。「多謝您的忠告,母親。」他答道,隨即親熱地親吻她的面頰。
「你不能再浪費時間,盡作非分之想了。」她睿智地補充一句。
「我們只是朋友,母親。如此而已。」
「是嗎?羅斯利,希望如此。我滿喜歡我們這位莽撞的美國子爵,我也希望你和他之間的友誼代表某些意義。」
「確實有意義。」他粗聲答道。
伯爵夫人像他小時候一樣拍拍他的臉頰。「好了。不要對你脆弱的老母親吼叫。」
「你脆弱嗎?母親。」
「脆弱得要命,我的孩子。」
兩人相視而笑。藍艾如比許多年紀僅及她一半的男性更堅強、更有活力。她年輕時頗為迷人,不過絕不脆弱。
「說到我們的主人,你見到伯倫了嗎?」羅斯利的視線掃瞄著大廳。
「從來了以後一直沒見到。」
「好,那我去找找他。對不起了,母親。」
羅斯利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停下來與人寒暄。他走近門口時,巧琪出現了。
她已換下先前迎賓時所穿的那襲禮服。她選穿一件淡黃的禮服出席晚宴,料子是隱隱生光的絲絨和綢緞混紡,她頸間掛了一條紫水晶短項鏈;白金色的髮絲盤在頭頂,映著燭光。她看見他時笑了,她的藍眸中有一絲興奮,還有焦慮。
「你看起來美極了,」羅斯利來到她面前時說道。「是這裡最美麗的女人。」
「謝謝你,羅斯利,顯然你的眼光是有問題了,不過我喜歡你這樣說。」她的視線越過他。「看來一切順利,不是嗎?」
「十全十美。」他低聲答道。但由他的眼神看來,聽見他這句話的人難免要懷疑他指的是這次宴會,還是宴會的女主人。
「你有沒有看見伯倫?」巧琪問道。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重複了片刻前羅斯利所提出的問題。
「沒有,我正在找他。我們一起找吧?」他朝她伸出手臂。
她點點頭,但並未挽住他,反而轉身便走開了。羅斯利連忙趕上去,他們到其他的房間找過,結果一無所獲,直至走到門廳時,門開了,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走進來——是媚蘭和伯倫。
巧琪感到一陣冰冷的空虛。她立刻覺得自己出眾的丈夫和艷光四射的侯爵夫人真可說是一對壁人。
伯倫一看見巧琪,便止住笑聲。他來回看看巧琪和羅斯利,臉上變色。
巧琪強迫自己以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愉悅語氣說話。「貝福夫人,你的氣色好極了。沒想到你也能來。」
「我不可能因為腳踝酸痛就閉門不出了。」媚蘭答道,暗示性的眼神在伯倫身上流連。
「尤其柯佛子爵上星期還親自來提出邀請。」她瞥了她弟弟一眼。「我本來打算和你們一起來的,可是我還來不及決定要送什麼禮。」
「母親知道你要來嗎?」
「不知道,我想給大家一個驚喜。」
伯倫離開媚蘭身邊,走向巧琪。他的棕眸凝視著她。「我從馬廄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媚蘭的馬車到了。」
他是企圖解釋為什麼會和她在一起嗎?
巧琪聽見媚蘭的笑聲,看了她一眼。
「我還以為你是故意出來迎接我呢!」媚蘭的笑容暗示著只有他倆能分享的秘密。
「真是令人失望啊,親愛的。你至少總該讓我相信你我的交情足以讓你出去等我嘛。」
他是否真如媚蘭所說,親自去邀請她了。他原先知道媚蘭打算來嗎?
「我想,」媚蘭繼續說道。「自從你上回去過我家之後,你應該不會願意讓我錯過這次盛宴吧。」
巧琪的目光回到伯倫身上,他臉上毫無表情。她覺得傷心——而且突然火冒三丈。他怎敢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跑出去跟康媚蘭這種女人廝混!這就是他不再和她做愛的原因嗎?不只因為他認為她瘋了,而是他找到了更值得渴望的女人?
她正張口欲言,鮑曼進來了。
「晚餐準備好了,夫人。該請客人入座了嗎?」
「麻煩你跑一趟吧,鮑曼。」巧琪聽見自己口氣如常,覺得很欣慰。她轉身挽住羅斯利的手臂。
「伯倫,你何不陪侯爵夫人入席呢?」
她感到他盯著自己的背影,對自己這次反擊覺得頗滿意。
途中羅斯利湊向她耳邊說:「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巧琪。」
「一點也不,」她承認,神經質地笑了一聲。「不過我想我會弄清楚的。」
客人已魚貫進人餐廳。羅斯利替巧琪拉開橡木長桌尾端的椅子。洛斯坐在桌首,右手邊是藍艾如夫人,左手邊則是查黛安夫人。伯倫正在替媚蘭拉開中間的一張椅子。
巧琪望著伯倫和媚蘭,再度被一陣可怕的消沉感所襲擊。媚蘭好高貴、好世故。她的赭發豐厚,臉龐秀麗,身材完美無暇。她自出生起便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分子,他們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同伴。她屬於其中。
而巧琪卻不是,她只不過是個好奇的對象。這裡除了羅斯利以外,沒有人是她的朋友。噢,當然,還有公爵。即使此刻,她仍感到洛斯望著自己,納悶她和伯倫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可是她能怎麼跟他說呢?說伯倫情願和別的女人在一起,而不陪自己妻子?
羅斯利靠向她。「我姊姊是來興風作浪的,巧琪。不要讓她得逞。」
「她無法影響我。」她將目光轉向羅斯利。「我還沒有天真到不曉得偶爾出軌是很正常的事。他仍然是我的丈夫。」
「他倆之間沒什麼,」羅斯利誠摯地低聲說道。「我敢以自己的生命來打賭。」
巧琪笑了,但是笑聲空洞。「無論你對我有多麼慇勤,羅斯利,但是你不用這麼擔心。我不是玻璃做的,不會被打碎,我覺得這只是小事。」
「巧琪……」
「畢竟我們並不是戀愛結婚的,也沒有人能指望我們之間會產生愛情。」她試著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她非常願意相信。「現在跟我說些明天打獵的事情吧。這是我第一次打獵,我不想出醜。」
晚餐的過程漫長。佳餚一道接一道的上,無論是美食家或大吃客都覺得滿意。有鱉湯、各種蚌類、整條的牛腰肉、煮火雞、牡蠣、雉雞肉、火腿、果凍、冰淇淋和水果餅。配菜的佳釀更有香擯、波爾多紅酒、勃良地葡萄酒、馬地拉紅酒和雪莉酒。席間眾人談笑風生,並有現場演奏的柔美音樂助興。
晚餐時伯倫始終留意著在桌尾擔任女主人的妻子。坐在羅斯利對面的是里昂侯爵顧吉亞,他是從巴黎來探望妹妹的。吉亞自從在巧琪身邊坐下以後,黑眸鮮少離開巧琪。他和羅斯利爭相獻慇勤,已足以讓伯倫咬牙切齒。
他絕未料到今晚竟會演變成這種情形。他原本希望把最新探知關於潘小姐和她姨婆桑小姐的消息告訴巧琪。過去兩個星期以來,他遍訪鄉間,到處打聽,對任何線索都鍥而不捨地追查,結果卻令人沮喪。他設法找到一名店員,那女人指稱桑小姐的外甥女姓潘,但是她無法完全肯定。
「是啊!我想她是姓潘沒錯,不過我無法確定。她很害羞,從來不多話。桑小姐通常都是派她的老管家出來跑腿。」
「那麼她的老管家目前在哪裡?」
「他和他的女主人大概都死了,否則為什麼要把那幢房子封閉呢?」
「伯倫,你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媚蘭甜得像蜜糖的聲音切斷他的思緒。
「你說什麼?」
「我說今夫人真的讓里昂侯爵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她會說法語嗎?」
「不會。」至少他認為不會。但是她卻似乎很專心地傾聽吉亞說的每一個字。
伯倫倏地紅了眼睛。
巧琪疲憊地向最後一位客人道了晚安,然後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伯倫堅定地扶著她的手肘,兩人之間緊張的態勢一觸即發。
他在光火,而且他也喝多了酒。她知道,但是此刻她不在乎。
她當然知道自己席間的行為引來不少注目。她身邊的男賓肆無忌憚地奉承她。而她也同他們打情罵俏,高聲談笑,尤其是在香檳和雪莉酒下肚之後。但她的視線始終不曾投向自己的丈夫——一次都不曾。不過她注意到他的酒杯添滿了多少次,也明白他有多麼氣自己。今晚餐廳中的客人絕對都可以看出柯佛子爵夫婦不和。
伯倫替她打開門,微帶嘲諷地鞠個躬。她從他身邊經過時,假裝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巧琪……」他掩上門。
她走到梳妝台前,解下紫水晶項鏈。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珠寶盒,然後轉身。
「我還以為媚蘭的舞會之後,我們已經把你和羅斯利之間的事情解決了。」伯倫朝房間中央行去。
「這是什麼話?」
「你又讓自己出醜了。」
「出醜?」她覺得臉上發熱。「我做錯了什麼?」
「你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事。我們的客人大概在爭相下注,賭你的情夫是誰——是羅斯利伯爵還是里昂侯爵。」
她一語不發地走向他。她微微仰著頭,注視他良久。接著,她毫無預警地揚手甩了他一巴掌,力氣出奇的大。清脆的掌摑聲似乎將在房中迴盪至永遠。她轉身背對他,掌心暗暗生疼。
她才走出一步,他便將她扳轉回來。棕眸中燃燒著憤怒,但她絕不會在他面前低頭。錯的人是他。他——一
他將她拉至身前,嘴唇攻擊著她,手指捏傷了她手臂柔嫩的肌膚。她用手腕擊打他的肩胛,企圖掙脫,但他襲進她唇間的舌頭卻制止了她。她叛逆的身體不顧她的心意偎向他。
「你是我的妻子,」他在距她嘴唇一寸處低語。「你不能忘記。」
兩人雙雙倒在壁爐前的地毯上。
她完全不覺得冷,她只覺得自己血管中的熱度。她忘記了自己的憤怒,一心只想成為他的一部分。她只想著自己是如何深愛這個男人,又如何希望能同樣被他所愛。
「愛我。」她低語。
他忽然離開她,火光在他的臉上躍動,令他的面容猙獰。「你在要求誰來愛你?」他問道,口氣中仍透著憤怒。
這有如兜頭潑了她一盆冷水。她跌跌撞撞地爬開,拉扯撕破的衣服遮掩自己的裸胸。「滾出去,伯倫。不要讓我看到你。不要煩我。」她別過臉,藏住潸然而落的淚水。
「樂意從命。」
她聽見他的靴跟敲擊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見門開了又關。
她的要求都達到了。
他不會來煩她了。
皮革和馬匹的溫暖氣味,人們吐氣成霧、獵犬狂降,狩獵就要開始了。
橙色的秋陽才剛爬上樹梢,騎士和馬匹都已聚集在草坪上。巧琪暈沉沉地隨著人群移動。昨天她徹夜未曾合眼,她的情緒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次。前一刻她很慶幸自己打了他,只恨當時沒有再大力一些。下一刻她又只想找到他向他道歉,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如果他希望的話,她這一輩子都不再和羅斯利或任何男人交談了。
等她回過神來,才覺悟到馬伕和馬兒早已恭候多時了。
「史都!」她叫道。「你把『公爵夫人』從橡木園帶來了。」
「這麼大的場面,我們總不能讓你騎一匹比『公爵夫人』遜色的馬參加吧!不是嗎?夫人。而且還有誰能替爵爺照顧這麼多馬匹呢?」
「當然了,我真蠢。」
「今早您的『公爵夫人』精神特別好,夫人。你最好把它看緊些。」
巧琪注視著矯健的利馬。它的頭抬得高高的,鼻孔翕張,耳朵前後擺動。它亞麻色的鬃毛被風吹亂了,尾巴像旗幟般在身後飛揚。
「讓我扶您上去吧,夫人。」史都輕聲說道。「客人們都在等您和爵爺了。」
她這才發覺自己早已成為大眾注目的焦點。她尷尬地紅了臉。
「好的。請幫我上馬,史都。你也知道我不太習慣騎裝和馬鞍」
馬伕笑了。「是啊,夫人。」
正如預先排練好一般,巧琪才坐上馬鞍,獵師便繞過角落過來了。兩名助手幫他把那群獵狐犬趕到草地邊緣。
「跟在豬犬後面就對了,夫人。」史都提出忠告。「趕快出去,盡快趕在別人前頭。有些人會墜馬,我不希望你因為跟在他們後面而受傷。『公爵夫人』跳籬笆不會有任何困難,它是全英國最好的名駒之一。它會讓你引以為榮的。」
「我知道它會的,史都。」
馬伕抬頭看她時,皺著眉頭。「您出獵過嗎?」
她搖搖頭。
「那麼我勸你還是待在後面好了。有些女士也和男士一樣喜歡打獵,不過我想你不會的。」
突然之間,喧囂聲變大了,空氣中充滿了刺激的期待。巧琪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到前面去吧,」史都說道。「祝你好運,夫人。」
「謝謝你,史都。」
巧琪集中精神駕馭「公爵夫人」在人群中穿梭,朝獵犬群行去。獵師身穿紅外套,頭戴黑帽,白馬褲的褲腿塞在亮晶晶的黑馬靴裡。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一群躍躍欲試的獵犬中間,等待大家上馬就位。
她將靠近獵師和獵犬群時,獵師舉起了號角。號聲響起後,便是「出發了!」的呼喊。
鬆了綁的獵犬瘋狂地奔向開曠的原野,空中儘是它們銳利的叫聲,五十餘騎人馬隨後一湧而出。
「公爵夫人」往前一躍,速增的速度差點將巧琪拋下馬鞍。一時之間她開始害怕,極力控制馬兒。萬一她掉下去……
「公爵夫人」大步跨越田野,慢慢地她忘了害怕,忘了可厭的馬鞍,對週遭眾人的吶喊恍若未聞。除了身下的馬匹、迎面而來的強風和自己劇烈的心跳以外,她對一切毫無所覺。她看見樹籬已近在眼前,感覺到「公爵夫人」準備起跳。緊接著她倆便已凌空而起,輕易地越過樹籬。她發出狂喜的笑聲。
吠叫不停的獵犬率先進入森林。巧琪放任母馬自行尋路穿越林間和溪流。蹄聲雷動。大地搖撼,巧琪俯低身子,避開兩旁橫出的樹枝。
她已失去了時間觀念,這便是她的本色,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倫瞥見了巧琪的絲帽和「公爵夫人」的金色鬃毛。他用腳跟踢踢「戰士」。黑色種馬果如他所願增加了速度。他們先趕過數名騎士,隨後躍過一道矮石牆。
他也不知在獵狐前趕到她身邊為何那麼重要,他只知道他想待在她身邊,並不是說他已經不生她的氣了。也許是吧,他也不知道,他不再對任何事情有把握。
伯倫在三樓僕人的小房間裡度過了悲慘的一夜。他將近黎明才入睡,卻又睡不安穩。他醒來時差點趕不及參加狩獵了。獵師吹號出發時,他才剛找到自己的坐騎。
獵犬追逐驚恐的狐狸,太陽越升越高了。「戰士」並未如伯倫預料中那麼快便趕上「公爵夫人」,不過總算是一點一點地接近了。他聽獵犬的叫聲,便知道結局已近了。
巧琪勒馬。獵犬圍著一段中空的樹幹,不時會有一隻把頭伸進樹幹的一端。狐狸已無處可逃了。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差點讓巧琪喘不過氣來。突然之間,時間似乎靜止了。
她並不是騎在馬背上。她在跑,跑得肺都快爆炸了。她聽出狗的叫聲變了,它們已圍攏過來準備殺戮。她的光腳飛快地掠過地面的枯葉和松針,她必須及時趕到。
小紅狐被困在亂石鳳獵犬進逼時,它不時齜牙咧嘴一番。她看見遠處的騎士。他們已勒住了汗如雨下的坐騎,含笑觀看。
小紅狐,她的小紅狐。她把它從小養大,如今……
「不!」
巧琪用力一踢馬腹,馳進獵犬群中。她用馬鞭抽打獵犬,試圖通它們退後。它們困惑地吠叫著,但並不怎麼理會她。它們已經嗅到殺戮的味道,絕不會輕易動搖。
巧琪溜下馬鞍。「退後!退後!」
淚水順頰而下,她想在獵犬把受驚的狐狸從藏身處拖出來之前,先趕到樹幹旁邊。她的裙擺沾上了泥漿。
她不知道獵師已追上她,並吼道:「你在做什麼?夫人。」
獵犬紛紛撲向狐狸,齜毗牙撕扯著它潤澤的紅毛皮。她聽見它的慘嗥。
「『紅焰』!」
小狐狸已毫無生機,它的血染紅了地。
「求求你!求求你把它們帶開。」
有人搭住她的肩膀時,她幾乎已走到樹幹旁邊。「你究竟在做什麼?」伯倫質問道,將她扳轉過來。
獵人們臉上滿是獰笑。她試圖接近垂死的寵物時,他們嘲笑她。一個男人策馬上前,用舉起的馬鞭威脅她。
「求求你!別讓它們把它殺死。」
「我也無能為力,」他答道。「已經太遲了。」
確實如此。
巧琪從伯倫身邊退開。「你沒試,」她泣道。「你連試都不試一下。」她轉身奔向自己的坐騎。
「巧琪!」
「她對週遭人群愕然的表情視若無睹,她跌跌撞撞地爬上馬鞍,硬掉過「公爵夫人」的頭,踢馬疾馳。
疲倦的馬兒盡力前奔,許久後巧琪才覺悟到自己驅策得太過火了。她放鬆韁繩,讓「公爵夫人」放慢速度,最後在一條溪澗旁停了下來。她下馬時,發覺自己和馬兒都呼吸困難。
她往地上一坐,雙手抱膝。她的臉緊貼膝頭,讓痛苦沖刷著全身。
羅斯利抓住伯倫的手臂。「讓我去,我想她會聽我的。」
伯倫想開口說不,他不希望由羅斯利去安慰她。他想擁住她,向她道歉。但他忍不住憶起她的指控,她認為狐狸被殺是他的錯。她歸罪於他,他能說些什麼來勸解她呢?尤其是在他昨夜那樣對待她之後。他是個傻瓜,一個憤怒、嫉妒的傻瓜。
「好吧,羅斯利。跟她去,不要讓她落單。」
羅斯利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找到巧琪。她全身蜷縮成球形,她的馬站在一旁。他下馬緩緩走向她。她抬起頭時,他覺得心口好像被人紮了一刀。他從未見過如此悲淒的表情。
他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他們默默坐了許久,兩人都望著遠方。
「羅斯利……」巧琪聲音嘶啞。
「嗯?」
「我養過一隻狐狸當寵物,它的名字叫『紅焰』。獵人……殺了它。」
「剛才那只並不是你的寵物,巧琪。」
她圓睜雙眸望著他。「我知道。但是回憶……羅斯利,我小時候並不住在霍克林府邸。」她的藍眸好圓,好迷惑。
他喉頭發緊,他試著吞嚥了一下。
「我再也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了。」
他不知該說什麼、該如何回答。
「我不是瘋子。」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羅斯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反正我不屬於這裡。我不是——不是大家以為我是的那個人。」
他捏捏她的手。「巧琪,你——」
「我不能回去。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裡,求求你!」
羅斯利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他愛她;希望她能歸自己所有。伯倫是他的朋友,但是巧琪對他的意義更重大,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我會帶你離開,巧琪。」他頓了一會兒,隨即問道:「可是伯倫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淚水奪眶而出。「我愛他,但是我不能留下。」
她愛伯倫,她並非因為不愛他而出走。羅斯利深吸一口氣。這並不會改變他對她的心意,只不過會使事態更困難。但是,時間說不定會……
「沒有我他會過得更好,」她說道,淚水使她哽咽。「你也看見他們是怎麼看待我的了。伯倫屬於一個——另一個不同的人。」
他明白她指的是誰。他應該告訴她,其實她大錯特錯,伯倫並不想要媚蘭。不管多笨的人都看得出伯倫對巧琪的感情,或許只有他自己除外。就此事而言,伯倫是個傻瓜,他僅見的大傻瓜。
「跟我來,」羅斯利站起來,拉住她的手。「我帶你回玫瑰莊。你可以待在那邊,直到你覺得好過些為止。」
他捏碎她會在玫瑰莊長住的希望。
伯倫對所有人怒目相向,大家紛紛轉頭不敢正視他。在回霍克林的途中,他一路聽見眾人的竊竊私語。
「伯倫……」
上帝助他,不要是現在。
媚蘭策馬來到他旁邊。「老天爺!伯倫,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不怎麼辦,宴會已經結束了。」
「親愛的,我只是想幫你。」
他的回答是一踢馬腹,讓侯爵夫人在他身後留下的煙塵中氣得跳腳。
整個下午伯倫獨自關在沙龍裡。客人們倉車打道回府,宅邸上下一片人仰馬翻。他不在乎他們會怎麼議論自己和巧琪。他們全都可以去死,他只想把巧琪平安地帶回家。他只在乎巧琪。
他始終望著窗外,期待看見羅斯利和巧琪騎馬歸來。然而他們並未出現,人夜之後,他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早在接到玫瑰莊送來的便箋,說柯佛夫人被藍文如伯爵夫人留下作客之前,他就知道了。
巧琪不願回家。
伯倫踏上列柱門廊,倚在一根柱子上,視而不見地望著屋後的草坪。夜風清涼,天上繁星滿佈。至少宅子裡很安靜,賓客早已離去了。僕人們怕打擾了子爵,都躡手躡腳地走動。
「孩子……」洛斯從沙龍走出,站在孫子旁邊。他伸手攬住伯倫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該去追她,不該讓羅斯利去的。」
「她在生你的氣,伯倫。當時你做的是你自以為正確的事情。」
他揉揉太陽穴。「如果你看見她……」
「我聽說了。」洛斯柔聲答道。
「祖父,」他將棕眸轉向老人。「我不知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伯倫。」
「我一直以為——以為我們之間不會有事的,可是到頭來她總是會做出——」他無助地聳聳肩,讓話聲消逝。
洛斯捏捏孫子的肩膀,然後轉身找了張椅子坐下。在開口之前,他以睿智的眼神端詳伯倫良久。「做出什麼?孩子。譬如企圖阻止一頭小動物被成群的獵犬分屍?從她的角度來看,我必須承認那算不上是運動的一種。」
伯倫瞥了祖父一眼,勉強承認老人說得沒錯。他再次將目光轉向花園。「他們不會讓她忘記今天發生的事。媚蘭絕對會做到這一點。我們無法再守住她是個瘋子的秘密了,今天以後再也不能。」
「伯倫。」接下來是沉默。
洛斯沒有繼續說下去,伯倫又別過頭來。
「我們抵達英國以後這幾星期,我從未在那女孩的眼神中見到瘋狂。我看見的是困惑和恐懼。我看見她掙扎著試圖回想一些人事物,把一個似乎不存在的過去拼湊出來。她有權覺得害怕。要是你醒來發現自己記憶全失,難道不會害怕嗎?可是我不曾見到瘋狂,近來我在她眼中看到的是愛。」洛斯自椅上起身。「你害怕的並不是瘋狂,我的孩子,而是怕失去她。怕她被羅斯利之類的人奪去。不要再認為她是稍一不慎便會摔成碎片的脆弱物品。以對待你所愛的女人的方式來對待她,伯倫。」
公爵轉身朝沙龍門口走去,他在門邊又回過頭說道:「說不定發瘋的人是你呢,我的孩子。因為你竟然讓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