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費巧琪。」侯爵夫人高傲地質問。
巧琪紅著眼圈望著她。
「你讓他成為人們嚼舌根的對象,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遍全英國。」媚蘭走近巧琪所坐的窗下座位。「伯倫的前途無量,他是法茲渥公爵的繼承人。有朝一日他將進入上議院,他將有數不清的財產。而他卻被一個會毀滅他的女人套住了。」
「我絕對無意毀滅伯倫。」巧琪低語,視線落向膝頭。
「那就做做好事,跟他離婚。如果處理得好,這醜聞很快就會被人遺忘。反正當初你們也不是因為相愛而結婚,他婚前根本沒見過你。找個好律師——-」
巧琪聲音破碎。「他想離婚嗎?」
媚蘭兩手一揮。「他當然想離婚了,你這小傻瓜。誰會不想跟你離婚?」
「我懂了。」她緊緊閉上眼睛,忍住眼淚。
「怪不得令尊不讓你進入社交界,你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舉止合宜。伯倫該娶的人是我,你我都心裡有數。」
巧琪屏住呼吸,竭力自制。她覺得自己被擊敗了,但她不願在媚蘭面前崩潰。如今她既已失去伯倫,一切都無關緊要了。然而她不要在這女人面前哭。
「媚蘭,」一個男聲質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把頭轉向門口。羅斯利剛走進來,視線在兩人之間游移。
巧琪握住椅子扶手,撐起身體。「我想自己靜一靜,媚蘭。」她啞聲說道。
侯爵夫人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便點點頭走了出去。
「巧琪——」羅斯利開口了,朝她走近一步。
她伸出一手阻止他繼續前進。「不要!」她叫道,她吞嚥了一下,再度開口,這次口氣緩和得多。「我真的想一個人靜靜。」
「可是——」
「羅斯利,我會永遠感激你的友誼,但是我不能在玫瑰莊再住下去了,這樣只會引起更多麻煩。」
「我去叫人備車,入夜以前就可以把你送到霍克林府邸。」
她眼底劇痛她緊緊閉上眼睛。「你不明白。我不能回霍克林去,永遠也不行。」這回她的淚水決堤而下。等她睜開眼睛,隔著一層水霧打量羅斯利。「我不想再見到伯倫。」
羅斯利不顧她獨處的要求,過去關上門然後走到她旁邊。他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臂,以手上的力量提供她支撐。「你離開玫瑰莊以後要到哪裡去?」
「或許,到——到倫敦去找我父母。」
她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明白自己絕無法忍受與他倆共同生活。她父親巴不得把她送去關起來,而她母親對巧琪似乎完全漠不關心。不,她不會受到歡迎的。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你絕對不能去找他們,」羅斯利說道,反映出她的想法。「巧琪,你確定你不想回去——」
「我確定。」
伯爵沉思地注視她良久。「好吧,」他終於說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在戴文郡靠近林登的地方有一間小屋。我送你到那裡去。」
「羅斯利,你……」
他將唇輕貼在她額前,隨即退開。「你不用說了,巧琪。我只要求你讓我照顧你。我不會——我不會要求超過友誼範圍以外的東西。我說話算話。」
他轉身離開。房中空虛的靜寂令巧琪思及沒有伯倫的未來。她撲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伯倫的坐騎馳進玫瑰莊。他不等馬兒站穩,便跳下地,三步並做兩步地登上石階,用力捶門。
一名面帶驚異的總管打開了門。「爵爺,現在還很早——」
伯倫推開他走進去。「我是來找內人,請通報柯佛夫人一聲,說我來看她了。」
「可是,爵爺——」
「快去告訴她。」伯倫怒道,扯下手套。
總管搖搖頭,步出門廳。
伯倫不耐地踱著方步,不時停下朝樓梯口瞄兩眼。最後他找了張椅子坐下,低頭瞪著地板。
他再次咒罵自己竟讓羅斯利去追巧琪。要不是那天晚上他被妒意沖昏了頭……要是他嘗試去驅散狗群……要是……
「我親愛的子爵,真是個意外的榮幸。」
艾如伯爵夫人走進來時,伯倫急忙起身。「羅斯利夫人。」他僵硬地鞠了躬。
「請到沙龍裡坐坐。」她回頭下令:「摩頓,給我們送點咖啡來。」
兩人分別就座後,伯倫當即說道:「我是來接內人回家的,羅斯利夫人。」
「請叫我文如。」她舉起眼鏡仔細端詳他。「年輕人,你的妻子不在這裡。」經過漫長的靜默後,她說道。
「可是,羅斯利派人送來的便箋上說——」
「她本來在這裡,後來又走了。」
他站起身。「我一定是在路上跟她錯過了。很對不起,一大早就來打擾。」
「坐下,伯倫。」艾如以權威性的口吻說道。他照做之後,她繼續說道:「她不是回霍克林府邸」
伯倫搖搖頭。「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羅斯利夫人——艾如。」
「母親想告訴你的是,巧琪已經離開你了。」媚蘭踱進沙龍,站在她母親身後。「她和羅斯利跑了。」
「不要多嘴,媚蘭。」伯爵夫人叱道。「事實並非如此,伯倫。經過昨天那件小事之後,巧琪覺得自己必須獨處一陣子。」
「小事!」媚蘭冷笑道。「那女孩根本就瘋了,她讓自己成為從這裡到愛爾蘭所有人議論的對象。」
伯倫設法不理會她。「他們去了哪裡?文如。」
老夫人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能告訴你,我答應過她。」
他又站起來。「我會找到他們的。」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伯倫?」
他回頭看著伯爵夫人。
「我不否認我兒子對令夫人太喜歡了一些。這也不能怪他,她雖然——古怪,不過就連我都被她迷住了。」她威風凜凜地起身。「然而羅斯利不只是她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他不會折損她的名節,也不會辱沒自己的姓氏。」
「你最好祈禱你是對的,夫人。我很不願意要他的命。」
伯倫扔下這句話,便離開了玫瑰莊。
羅斯利伯爵的馬車駛抵戴文郡北部沿海那間小屋時,天早已黑了。這是一段沉默的旅程,也很累人。
羅斯利扶她下車,領她走向那間灰石小屋時,巧琪對四周環境看都沒看一眼。他打開門鎖,讓她入內。
「先站著別動,我去拿盞燈來。」
她等待著,眼皮直往下墜。巧琪心力交瘁,一心只想找張床躺下。
沒多久羅斯利便提著燈走向她。「我帶你到房裡去。」
她點點頭。
「我已經派車伕去找萊兒了。她負責這裡的烹任和清掃工作,她會來陪你住。」
「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我考慮了一整天,我想我還是到林登找家客棧投宿好了。明天我再來看你。」。
她又點點頭。這樣對大家都好些。
「來吧,」羅斯利說道,挽住她的手臂。「你都快要站著睡著了。等到早上,你會覺得一切都好轉了。」
她讓他領自己登上窄而陡的樓梯。他打開一扇門,催促她進入一間傢俱稀少的臥室。她早已管不了這許多,僵硬地走到床邊坐下,瞪著自己交握在膝頭的雙手。
他走到門口時,巧琪抬起頭。「伯倫想跟我離婚。」
他轉身瞪著她,好像當她是瘋了一般。
「是真的。」她低語。
「你錯了。伯倫絕不會想跟你離婚,他——」
「晚安,羅斯利。」巧琪急忙說道,她受不了聽見羅斯利為了安慰她而說伯倫愛她之類的廢話。她確信他必定會這麼說的。「晚安。」她又說了一遍,這回口氣較為溫柔。
他黑眸中的眼神令人心亂。似乎過了永恆之久,他才走出去掩上房門,留下巧琪獨自面對孤寂的長夜。
高地的曠野籠罩在霧震中,巧琪站在臥室窗前,打量這一片奇異的景觀。夜晚已逝,但晨光未現。經過前兩天的混亂之後,她覺得出奇地平靜。這種心清和這地點有關。
一切和她原先所料並不同。當羅斯利說他有一間小屋的時候,她並不真以為那的確是一間小屋。上流階層的人提起自己的房屋和地產時,習慣以含蓄的說法表達:結果這裡果然如羅斯利所言,只是一間小屋。房間很少,而且屋中只有原木地板和粗糙的木製傢俱。幸好臥室還有座壁爐,因為在這種靠海的地方,晚上還真夠冷的。
很快朝陽即將升上樹梢,驅散地面的霧氣。巧琪伸手取過披肩,朝房門走去。
她眼前是一大片曠野,有些部分是樹林,有些似乎只是一塊荒地。曠野間的深谷和高嶺交錯,其中隱藏著難得一見的野生動物,紅鹿和野馬悠閒地奔馳。
巧琪離開小屋沒多遠,便被包裹在霧氣中。不知怎的。這讓她覺得頗舒適,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兩手插在口袋裡,走了將近一小時,直到看見一條崎嶇多巖的山脊。她抬頭仰望著石坡,晨曦輕吻著巖頂。抿著嘴,她找到一個立足點,開始往上爬。
沒幾分鐘她便爬上頂端,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冷風吹得她一頭發絲向後飛揚,披肩開展有如一雙翅膀。她兩手抱胸,眺望前方荒涼的景致。
伯倫。她憶起初次見到他的時候。當初她是多麼害怕從未謀面的丈夫,不料他竟出奇地溫柔、親切。她看見他在橡木園附近的原野間縱馬奔馳,唇上帶笑。她回想起那次他作酋長打扮,英俊的面容上塗著猙獰的戰彩,而當他將手伸向她時,眼神更是野蠻。
她是多麼愛他。
她回憶起兩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回憶被噩夢嚇醒時在他懷中的安適;兩人嬉鬧時他眼中的光芒。
她是多麼愛他。
她也記得他發現她在霍克林的育兒室,身上濺血時眼中的驚恐。記得她試著把自己記憶中的事情告訴他時,他無法置信的神色。那些事情和他們原先所知的不同,但如今不知為何,她知道全都是真的。她還記得晚宴那天,他走出臥房時,口氣中冰冷的鄙夷。而她仍然愛他。
「我試著讓他愛我。」她對著寂靜的荒野低語。
是嗎?這片土地彷彿在反問。
她往地上一坐,用披肩裹著腿。
她是否盡力了?如果她一切正常,他還會選擇離婚嗎?她還會心甘情願地將他拱手讓給媚蘭嗎?她若真的愛他,難道不會奮力保住他嗎?
「如果我正常……」
陽光逐漸蒸散了霧氣,只有深澗和山谷中仍殘留成塊的白霧。
「你並沒有什麼不正常,女孩,時間和愛情會把你治好。你沒有瘋。」
她似乎依稀聽見茉莉這番話,她責備巧琪不挺身反抗。而她目前在做什麼?躲起來自怨自文。茉莉希望她這樣嗎?
不,茉莉會要她抬頭挺胸,用尊嚴面對一切,絲毫不顯露恐懼。
「可是我要打擊的對象是什麼呢?我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回她大聲喊出這幾句話,她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我們之間始終有阻礙,我不瞭解的阻礙。」她忍住一聲低泣,把臉埋在膝頭。
她該怎麼辦?
找出事實,我的女孩。茉莉一定會這樣告訴她。去探索、去反擊,孩子。
巧琪往後一仰,抹去眼淚。她會的,她會反擊。只要她想好起來,她就必須好起來。這表示她首先得找出自己那些夢境的意義。它們確實有意義,它們不只是一個瘋子的幻想,這點她有把握。她要找出記憶中消失的片段。
如今似乎只有兩個人能夠幫她了。費海頓和費莎拉。他們是僅存清楚她過去的人,其他人都不見了。茉莉——她的保姆、她的看護、一手把她帶大的人——已經死了。潘小姐,那位她毫無印象的伴從也死了。就連從前在霍克林府邸的老僕人也都不在了。
她起身漫不經心地拂去披肩上的塵土。就這麼決定了,她要去倫敦,她要去面對她的父母。她要知道事實,無論究竟為何。
羅斯利往後靠,在駛回格勞塞斯特郡的途中隨著車身顛簸。他希望巧琪能諒解他為何沒到小屋去找她,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不,這不是真的,他很清楚自己沒去的原因。一旦他去了,他便無法信守自己的承諾,不逾越友誼的界限。他會要求更多,他會棄榮譽和名聲於不顧,到頭來毀了他倆曾共享的一切。
現在這樣最好。他送了張紙條給她,說玫瑰莊有事待他回去處理。她住在戴文郡,生活起居會有人負責照顧。
離婚。
真奇怪,這兩個字竟能同時帶來傷感和希望。巧琪愛伯倫,羅斯利知道。她自己告訴過他,不只用言語表達——更從她尾隨伯倫的眼神可以明白看出。是的,巧琪深愛她的丈夫,而他對她的峻拒令她心碎。她可能永遠也無法恢復。
然而,倘若羅斯利能夠在一旁安慰她……她喜歡他,將他視為知己。假使他能陪她度過這段黑暗時光,將來她是否會以超出友誼的感情來回報呢?只要他謹慎些不去逼她,難道她不可能在時間令傷口痊癒後答應與他結婚?
媚蘭想來會勃然大怒,即使他母親也很可能反對他把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娶回家。但只要能和巧琪共度一生,醜聞又算得了什麼?除了帶給她幸福外,又有什麼值得他放在心上?
巧琪回到小屋時已近中午了。一個年輕女人在客廳裡撣灰塵。巧琪進門時她訝然轉身。
「嗨。」巧琪說道,眼中有詢問的意味。
黑髮女郎屈膝為禮,她的年紀大概比巧琪大兩、三歲。
「夫人。」
「你想必就是萊兒了。」巧琪說著把披肩掛在門邊的鉤子上。
「是的。爵爺要我來服侍您。」
巧琪默默點頭。
「夫人,我今早過來沒見著您,很是擔心。您不在的時候,爵爺差人送了封信來。」萊兒將信紙交給她。
巧琪看過之後,鬆了一口氣。羅斯利要是真來了,她還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
「您想吃點東西嗎?夫人。我從家裡帶了些乳酷和麵包來。」
「謝謝你,萊兒。我會很喜歡的,我餓極了。」
巧琪進食的時候,萊兒趴在地上刷起地板來了。但只要她以為巧琪沒在注意,便偷偷打量她。
巧琪知道那女孩在偷瞞自己,一開始她覺得好笑,後來便覺得光火了。羅斯利是不是在萊兒面前提過自己的古怪行為?她是想等著看巧琪突然發作嗎?最後她終於放下手中的麵包,轉過身來。
「你想知道什麼?萊兒。」
那女人起身坐在腳跟上。「沒有啊,夫人。」
「得了吧,萊兒。我吃東西的時候你一直盯著我,你一定是在好奇。到底是什麼事?」
萊兒露出害怕的樣子。她艱難地吞嚥一下,輕聲說道:「我在想您是不是爵爺的——嗯,他從未帶女人到這裡來過……」
「哦。」巧琪搖搖頭。「我不是伯爵的情婦,如果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話。我們只是朋友,也是鄰居。」
她說完便回頭繼續進食。
「爵爺?」
伯倫轉向總管。
「我剛聽說羅斯利伯爵已經回到玫瑰莊了,爵爺。」
他手指捏緊了白蘭地酒杯。「謝謝你,鮑曼。」
「你打算怎麼辦?伯倫。」總管離開以後,洛斯問道。
「明天一早我打算先去拜訪我們的鄰居,然後再把我的妻子帶回家。」
公爵搖搖頭,淡棕的眸子端詳著孫兒。「別做傻事,我的孩子。」他忠告道。
伯倫冷笑一聲。「傻事!這兩個字好像不應該對我說吧。」
「或許。只是別太快對羅斯利和巧琪下定論,我不相信事態真如表面那麼糟糕。」
「我真希望能夠相信你,祖父。」
伯倫放下杯子,大步走出客廳。他很快登上二樓。他原本想回自己的房間,結果卻發現自己朝反方向行去,走到東南廂巧琪從前住的房間。他停了一下,方才伸手開門。
這裡的一切都和他第一次進來時一樣,完全沒有改變。窄床上鋪著同一條白被單,旁邊放著同一張椅子。
伯倫走進房間,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他首次見到自己的新娘那一刻。她的美令他大吃一驚——泛銀的金髮、動人的藍眸、細緻的顴骨、無暇的肌膚。只不過當時的她是伊蓮。費伊蓮。一個大半輩子都與世隔絕的女孩,一個有著黑暗過去的神秘女孩。
然而對他而言,伊蓮只存在了一段短時間。他所愛的女人是費巧琪,一個充滿活力、脾氣捉摸不定、笑聲如銀鈴的女孩。失憶症令她困惑、害怕,不過她以勇氣和決心面對未來。
他能以什麼其他的方法來幫助她呢?他如何能避免兩人生命中這次的危機?
伯倫手指畫過被子的鑲邊,停在枕頭上。
或許他是無法避免,不過如今他還能有所作為。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把巧琪帶回家,她屬於這裡。
天才破曉,伯倫在樓梯上喚住往廚房行去的總管。
「鮑曼,派人給我的馬上鞍,並且牽出來。」
總管回身,他慣常冷漠的表情動搖了。「您要去找她嗎?爵爺。」他的口氣含著希望。
「我要去帶夫人回家。」伯倫以十足的決心答道。
鮑曼綻出笑容。「我會立刻把您的馬準備好,爵爺。」
伯倫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不記得從前見過鮑曼真情流露的時候,相信巧琪便是令他如此的原因。
他下樓到大廳,推開窗簾,注意到草地和樹上都結了霜。屋中似乎一片死寂,屋外也毫無動靜,看來只有他和鮑曼這麼早起。
熱咖啡的香味自走廊上飄過來。他轉身深吸一口,但這時他胃中一緊,他知道最好還是什麼也別吃。要是今天和羅斯利見面,結果無法以言語解決……
他不再往下想,情願以為他倆能以冷靜且紳士的方法化解爭端。他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喜歡羅斯利,他希望兩人之間的友誼在今天以後能繼續維持。
伯倫聽見石板道上的馬蹄聲。這時鮑曼又出現了,手中拿著他的外套和帽子。總管替伯倫舉著外套,伯倫把手臂伸進袖管。
伯倫轉身接過帽子時,鮑曼說道:「祝你好運,爵爺。我們期待你帶著夫人回家。」他的表情莫測高深;他已恢復了自制,然而伯倫仍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了渴望。
「不用擔心,鮑曼,我們馬上就會回來。」
把「戰士」牽來的是史都。他一面撫摸著馬兒,一面對它柔聲細氣地說話。伯倫走出大宅時,馬伕抬起憂愁的眼睛,用另一手順順頭髮。他皺著眉,眼睛四周和額前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爵爺,」他說著將韁繩交給伯倫。「替我告訴夫人一聲,我很遺憾沒有在打獵以前好好警告她,我不知道她會——我認為都怪我沒對她說清楚。」
「別擔心,史都。」伯倫搭住馬伕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確信柯佛夫人絕不會怪罪於你的。等我們回來,她會親口這麼對你說。
「謝謝你,爵爺。」
伯倫翻身躍上馬鞍。他把帽子戴穩,然後用腳跟輕踢「戰士」的助間。
馬兒放蹄奔馳。伯倫發覺自己又笑了。難道沒有人能逃過巧琪令人一見傾心的魅力嗎?顯然霍克林府中是沒有。
「來吧,孩子,」他說道,催促「戰士」加速。「我們趕快把夫人帶回她所歸屬的地方。」
巧琪身穿借自萊兒的簡樸棉衫和毛裙,登上由林登駛往倫敦的驛馬車。她點頭回應車上其他乘客的注目,便將視線轉向窗外,她希望盡量避免與人交談。
此時她但願自己有先見之明,在離開玫瑰莊之前派人到霍克林府邸取些替換衣物,但在當時,她認為盡快離開才是最重要的。幸好萊兒身材與她相若。想到自己衣櫥裡掛著的許多好衣服——有些她甚至還沒穿過——她當下決定要盡快送一件給萊兒做禮物。一件和巧琪現在所穿的粗呢裙大異其趣的衣眼。
巧琪攏緊披肩,設法阻擋寒氣。
「讓我把窗戶關上吧,小姐,」坐在她對面的男士說道,傾身拉下窗板。「這樣就沒那麼冷了。」
「謝謝你。」
那男人笑了,看樣子還打算繼續和她談話。他眼中的光芒暗示著興趣,一種巧琪目前絕對無意去鼓勵的興趣。她想不出其他制止他的辦法,索性閉上眼睛裝睡。
沒多久她就真的睡著了。
金髮男人站在馬車外,他的藍眸濕潤,但是他頑固地拒絕讓淚水落下。
「我以你為榮,女兒,你的姨婆是個淑女,她會教你一些我沒辦法教你的東西。她
很好心,在自己有困難的時候仍然願意收留你。」
「我不想去,爸爸。請讓我留下。」
「看看你,你都快是個大人了。曠野不是適合你的地方。」
「可是,爸爸—-…」她哭了,大顆的淚珠順頰而下。然而跟他爭辯也沒有用。
「你會照顧『紅焰』的小孩吧?」
「我會的,女兒。不用替它們擔心,我也會好好照顧你的小馬。」
門關上了,馬車顛簸前行。
伯倫在車道盡頭勒馬,打量著玫瑰莊。他很慶幸羅斯利和巧琪決定回來。他只希望不用為了這件事和羅斯利撕破臉。他催促「戰士」前進,這回是從容步行。
他在前門下馬。門立刻打開,一名司閽過來接過他的韁繩。伯倫朝他點點頭,便往門口走去。
玫瑰莊的總管接下伯倫的帽子和外套,將他請進沙龍,伯倫被單獨留下等候。他不耐地在室內踱步,等總管把伯爵請來。
「伯倫。」
「他迅速轉身。羅斯利站在沙龍門口。他的表情凝重,黑眸露出警色。
「我沒想到你會來。」
伯倫朝他走近兩步,然後停住。「是嗎?」
「我本來打算遲些時候到霍克林府邸登門造訪。」
「好,現在你豈不是省了麻煩?你叫總管去告訴巧琪準備一下,我要接她回去。」
羅斯利眉毛一抬,隨即轉頭向一套椅子示意。「我們何不先坐下。」
伯倫開始冒火了。「我不是找你聊天的,羅斯利。我來接巧琪,我的妻子。記得嗎?」
「是的,」伯爵答道,聲音中也有絲火氣。「我記得很清楚,沒想到你也記得。」
伯倫兩手緊握成拳,朝羅斯利走過去。「你給我聽著——」
「不!」羅斯利食指往他胸口一戳。「你給我聽著。你把巧琪當成什麼了?讓大家輪流玩的玩具嗎?你把她甩了,你就非要這麼折磨她嗎?」
「甩了?老天爺!你胡說什麼?」
羅斯利在數寸外大吼:「離婚!我在說離婚。」
伯倫好像挨了拳似的往後退。他感到臉上血色褪盡;突然之間他又感到熱血沸騰,血管似乎要爆炸了。「什麼離婚?」他輕聲問道,勉強控制住自己的狂怒。「如果你以為我會和巧琪離婚,好讓你得到她,那你就是瘋了。我絕對無意離婚。」
這四輪到羅斯利退後了。若是在其他時間,看見他這種表情會覺得很可笑。他轉身在旁邊一張長椅坐下。「巧琪說你想離婚。」
「我什麼?」
「她說你想離婚。」羅斯利重複一次。
「她為什麼會說這種蠢話?」伯倫的怒火開始冷卻下來,他在羅斯利對面坐下。「我愛她。」他語不成聲地說完,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我以為……」伯爵睜大眼睛,他呻吟一聲。「媚蘭。」
羅斯利用不著多作解釋,伯倫便完全明白了;媚蘭在玩弄骯髒的手段。他再度握起拳頭,假如她此刻在場,他就要……
伯倫強自按捺。「你為什麼不去告訴巧琪我來了?」
「因為她沒有和我一起回來。」
「沒回——那她在哪裡?」他倏地站起來。
「別擔心,伯倫。我把她留在我戴文郡的狩獵小屋,有一個女僕負責照顧她。」
伯倫朝門口走去。「你沒有我瞭解她,羅斯利。只要她起了離開的念頭,她就會真的離開,她可能會跑到任何地方。如果她以為我想離婚,我可能永遠也找——」他不再說下去。
伯倫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便被羅斯利趕上了。羅斯利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轉過來。「等等,我還有話要說。離婚這件事可能是媚蘭對她提起的,我把她帶走可能也做錯了。但是,上天明鑒,伯倫,這該死的是你自己的錯,如果你以為你可以就——」
有如反射動作一般,伯倫朝羅斯利揮出一拳,伯爵閃過了,往伯倫下巴還了一記,打得他倒退一步。伯倫又狠狠回敬了一下右鉤拳,打破了羅斯利的嘴唇。伯爵反擊,擊中伯倫的腹部。
「我們現在可以到外面繼續打,」羅斯利咬牙咆哮道。「或者你好好用用腦筋;你有沒有告訴過巧琪說你愛她?」他怒瞪伯倫。「我想沒有。她既然不明白你的感覺,憑什麼不相信媚蘭的話呢?」
羅斯利的聲音在沙龍中迴盪,直到最後只剩下怒目相視的兩人粗重的喘息聲。
「伯倫,我不會對你說假話。」羅斯利直起身體,放鬆拳頭。「我非常喜歡巧琪,假使她不是你妻子……然而她是,而且她愛你。她現在已經傷透心了,我看了很不忍心。她確信你只把她當做一個生病的小孩。」
「她沒有病。她——」
「不錯,她是沒病,她也沒有瘋,媚蘭開化裝舞會那天晚上她就這麼跟我說,而我相信她。當初海頓把她關起來的原因,絕對已不存在了。她只是個失去記憶的女人。」羅斯利語氣轉柔,他用手帕拭去唇上的血跡。「這不正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嗎?有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而且她對自己進入她生命前的一切毫無記憶。我知道我是求之不得。」
伯倫困難地吞嚥一下,他點點頭。「我要到哪裡去找她?」
「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親自帶你去。」羅斯利走向伯倫,伸出一隻手。「講和了?」
伯倫握住他的手。「朋友,」他答道。「謝謝你。」
羅斯利的眼神顯現出他的誠懇。「你等一下,我去備馬,一會兒就上路。」
伯爵一走出沙龍,伯倫便走到壁爐前倚在爐架上,突然覺得全身沒了力氣。羅斯利說的全是事實。錯的人是他,目前這種難以收拾的情況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他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後,就立刻告訴巧琪他愛她……要是他不曾袖手旁觀等她下一個瘋狂的行動……他為何只顧擔心她會被瘋狂奪去,而忽視了她有多正常?她得了失憶症沒錯。頭頂被掉落的屋樑擊中之後,有這種結果很出奇嗎?她還活著已經算走運了。
「伯倫親愛的。是你啊,我的女僕跑來告訴我你一大早來訪,我還不肯信呢!」
他緩緩轉身,直到視線落到媚蘭身上。她身穿細薄的蘋果綠晨褸,胸口開得很低,還滾著蕾絲,濃密的赭發呈波浪狀披在背後和迷人的香肩上。她在他的注視下嬌慵地打了個呵欠,用手掩住嘴。
他朝她走過去,先前的怒火已轉變成冰冷的暴怒。想必他臉上也顯出怒氣了,因為他越接近,她的臉色越慌張。
「貝福夫人,」他說著停下腳步,聲音低沉,滿含威脅性。「我不願和你同處一室,我也不願和你同在一個屋簷下。無論任何情況下,霍克林府邸、橡木園和費家其他的寓所都不歡迎你。假使你再和我說話,我可能只好被迫扭斷你漂亮的玉頸。你聽清楚了嗎?」
她的杏眼圓睜,手移向頸間。
「好,我想你聽清楚了,可千萬別忘記。」他繞過她身邊。「再見,康夫人。回到你的蜘蛛網裡,替下一個倒楣蛋編織陷阱吧!」
他聽見她的驚喘。這給了他一點小小的滿足感。非常小。
他走向大門,看見總管在遠處的角落望著他。「告訴伯爵我在外面等他,我突然覺得沙龍裡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