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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潮 第十五章 作者:羅琳·海契
    驛馬車駛進一間風光不再的客棧過夜。巧琪已飢腸轆轆,但是羅斯利留給萊兒買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的錢已所剩無幾。大部分都付了車資。

    她很想洗個澡,但是這表示還得付出額外的花費。既然住單人房,她可以在房裡用海綿拭浴,明天就可以抵達倫敦,她可以在費家的寓所好好洗個熱水澡。

    巧琪跟著客棧老闆娘上了搖搖欲墜的樓梯,她回頭看看其他客人用餐的大廳。有好幾雙男性的眼睛緊盯著她不放。她打了個冷顫,加快腳步。

    「房間不漂亮,不過很乾淨。」老闆娘說著打開門,現出一個牆邊有床的小房間。

    巧琪望望身後,覺得很不安全。「門上有鎖嗎?」

    「老天爺!小姐,當然有鎖了。要是樓下那些男人開始胡鬧的話,你會很高興門上有鎖的。」那女人咧著幾乎沒牙的嘴笑了,塞給巧琪一盞燈。「你很漂亮。好好睡吧,小姐。」

    巧琪很想也對她笑笑,但是辦不到。她走進房間,立刻將門掩上,拉上門閂。但是仍然不夠安全,樓下傳來的笑鬧聲在她聽來充滿了威脅性。她抓起一張椅子,那是房中除了床和床頭櫃以外唯一的傢俱,頂在門上。

    巧琪不敢再想海綿拭浴了,走到床邊把燈放在床頭櫃上,隨後她脫下披肩和鞋,鑽進被窩裡。她背靠著牆縮成一團,兩眼緊盯著門,確信今晚是別想睡覺了。

    伯倫和羅斯利疲憊不堪的坐騎拖著腳步走進狩獵小屋的庭院時,已經人夜了。四下一片寂靜,屋裡沒有燈光。

    「她一定已經上床了。」羅斯利說道,指向二樓一扇窗戶。

    兩人下馬,把馬兒繫好。羅斯利率先進入小石屋,伯倫在門邊等他點燈。火柴剛一擦著,伯倫便往樓梯奔去。他不需要燈光,他自己能找到路。

    「我在這裡等。」羅斯利略嫌多餘地說了一句。

    伯倫停在臥室門外。從玫瑰莊到戴文郡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自己見到巧琪時該說些什麼。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不知如何措辭。他只祈禱等自己打好腹稿之後,她會耐心聽完並原諒他。

    他推開門。

    「巧琪?」他低喚,憑本能而非憑視力朝床邊走去。「巧琪?」

    床是空的。他轉身衝出房間。

    「她不在這裡。」他對羅斯利咆哮道。要是羅斯利故意耍他,他要——

    只消瞥羅斯利一眼,便足以打散他短暫的疑慮。羅斯利以為她在這裡。

    「萊兒也不在。她應該在這裡陪巧琪直到我回來的。或許她們到萊兒家去過夜了。」聽羅斯利的口氣便知道他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卻希望確是如此。

    「走吧。」伯倫轉身。

    「等一下,伯倫。我們不能半夜三更去把萊兒家的人吵醒。」

    「也許你不能,但是找能。告訴我怎麼走吧!」

    照一般標準來看,這兩層樓房只能算是間小房子,但在她眼中,卻不啻是座巨宅。

    僅有兩個房間的白色小屋,只和這裡的客廳差不多大小。

    站在紅磚樓房前的老婦灰髮稀疏,眼神憂鬱。但當她看見小女孩步下小馬車時,笑

    容卻使她皺紋遍佈的臉上一亮。

    「你就是凱琳的女兒。讓我好好看看你。是啊!你有她的眼睛。進來吧,讓我們好

    好互相認識一下。」

    巧琪猛然驚醒,一時之間她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她坐在床上,薄毛毯裹至頸際。她眨眨眼睛,試著擺脫眼中的疲勞。

    她又做了一個夢。這些夢總是在她清醒以後還糾纏不放,似乎是發自過去的呼喚。這些夢如此真實,讓她覺得彷彿可以一腳踏進去,就此在其中生活。

    這回是覆滿長春籐的紅磚屋。早先在驛馬車中睡著的時候,她夢見的是金髮男人和小屋。那個男人是爸爸?這個女人是姨婆?他們究竟是何許人?她心中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的長相。她為何會夢見他們?為何總是他們?

    她聽見門閂輕響,望向門口。她看見門把移動,聽見有人推門的嘎吱聲,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她屏住呼吸,等待那扇門在壓力下讓步。

    「門鎖住了。」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低語。

    巧琪跌跌撞撞地下床,緊貼遠處的牆壁而站。

    「別擋著我,我來開門。」這聲音較大、較低沉。

    這次她看見門被撞得變形了,她可以想見另一邊有人用肩膀在撞。她喉間梗著無聲的尖叫。

    她四下環顧,驚慌更甚。她該如何是好?她不能呆站在這裡,靜待他們進來拿她取樂,她必須設法自保。

    她的手落到一旁的床頭櫃上。水瓶!她拎起水瓶,把水倒進大碗裡,迅速吹熄了燈,踮腳走到門邊。她背脊緊貼著牆壁,將瓶子高舉過頭,耳邊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

    「這次成了,老兄。」

    正當她聽見這話時,門閂四周的木頭也被撞裂了。門猛地打開,椅子滑到一邊。

    「好了,我的美人。老席比來看你了。」

    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走進房間。巧琪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把瓶子在他腦袋上砸個粉碎。那人轉了個圈,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走廊的燈光映出他臉上詫異的表情。

    他的同伴舉步上前,這回巧琪沒有忍住尖叫。那人停下腳步,低頭看看他的朋友,便一溜煙跑走了。不出數秒,她隔壁房間的住客全跑到走廊上。第一個過來的是驛馬車上那名紳士。

    「怎麼——」他把燈舉得高高的,低頭看看腳邊的男人,又回頭看看巧琪。「你沒事吧?小姐。」

    她點點頭,但無法回答。她突然無法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舒開眉頭。「是啊!看得出來你沒事。」他轉向走廊。「把這廢物弄出小姐房間。」

    「謝——謝謝你,先生。」她結巴地說道,眼看那人被拖了出去。

    那位紳士扶起地上的椅子。「你最好先坐下。」

    她覺得他是對的。

    「我叫韋瑞頓。」

    「幸會,韋先生。」

    他露齒而笑。「我是否可以請教芳名?」

    「巧琪。費巧琪。」

    瑞頓鞠躬為禮。「很高興認識你,費小姐。你要到倫敦去嗎?」

    她點點頭。

    「費小姐,請容我把房間讓給你睡。我的房間有鎖,今晚我就睡這兒好了。」

    「噢,我不能——」

    「可是我堅持。」

    「嗯,我——」

    「請接受,費小姐。」

    這不能不糾正。「韋先生,我是費太太。」

    瑞頓只頓了一會兒,便輕聲說道:「費先生真是幸運。」接著他將手伸向她。「你的房間在等著你呢!」

    伯倫揮拳擂門。「裡面的人給我起來!」他叫道。

    片刻之後,門下瀉出一線微光。

    「誰?」

    「費伯倫。」

    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鬍鬚的臉孔瞪著他。「三更半夜的你想幹什麼?好人家早就都睡覺了。」

    羅斯利往伯倫身側一站。「文先生,是我,請開門。」

    「爵爺?」門又開了一些。「您半夜來有何貴幹?」

    「我們要找柯佛夫人,我們想她可能跟萊兒回到這裡來了。」羅斯利瞥了伯倫一眼,又望向文歐林。「萊兒在吧?」

    「是啊,她在家。」萊兒的父親回頭大吼。「萊兒,快過來!」

    萊兒身穿高領長袖白睡袍,畏畏縮縮地光腳走進小玄關。等她看見來者何人之後,臉都白了。「羅斯利爵爺。」她低語。

    「爵爺想知道你服侍的夫人到哪兒去了。你做了什麼事?女孩。」

    羅斯利搭住歐林的手臂,走進屋裡。「萊兒,巧琪呢?她不在小屋裡。」

    「是的,爵爺。」她搖搖頭,答道。「她今早搭上往倫敦的驛馬車。」

    「為什麼?」伯倫問道。

    「你可是她丈夫,爵爺?」

    「是的。」

    萊兒迅速瞥了他一眼,把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和粗獷英俊的長相看在眼裡。「我想也是。」她喃喃說道,仍然望著他。

    「她為什麼要去倫敦?」伯倫又問了一次。

    「她沒有告訴我,爵爺。她只說一定要去。她說要去弄清楚一件事。」

    羅斯利和伯倫交換了目光。

    「我把您留下的錢給她了,羅斯利爵爺。她還跟我借了一些衣服穿,因為她只有身上那套漂亮的騎裝。我——我真的沒辦法阻止她,大人。」

    「這我們知道,」羅斯利勸慰道。「謝謝你幫她的忙。」他轉身。「來吧,伯倫。我們最好先睡一會兒,明天可是漫長的一天。」

    晚上雖然受了驚嚇,巧琪還是設法入睡了。她醒來以後,盡可能地梳洗一番,便和其他旅客下樓隨便吃了點東西果腹,然後上車。

    韋瑞頓坐在她對面。她明白表示自己是個已婚婦人,似乎並未對他造成影響。他眼中仍然閃爍著感興趣的光芒,唇邊微帶旁若無人的笑容。他對她很親切,但是和他在一起她依舊不太安心。今天早上,昨夜的不安感並未減少。事實上,他們越接近倫敦,這種感覺反而益發強烈。

    瑞頓往前傾身。「費先生會不會到郵政總局來接你?」

    「到哪裡?」

    「郵政總局。驛馬車的終點站。」

    「哦,不會。他——他目前在鄉間。」

    「那麼請讓我租車送你到家。」

    出租馬車,她還沒考慮要怎麼到費家的倫敦宅邸去呢!她連怎麼走都不知道。她對倫敦的街道不熟,萬一迷路……她的口袋裡只剩下幾個零錢了。

    「我想不——」她開口了。

    「我堅持,我不接受拒絕。」

    「韋先生——」看見他頑固的神情,她累得沒力氣爭辯。「好吧,先生。你可以送我回家。」她希望自己的決定到頭來不要是個錯誤。

    媚蘭僵硬地坐在駛離玫瑰莊的馬車裡,她的臉仍因憤怒而緊繃。昨天那男人怎敢那樣對她說話?他要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他不知道她提供了他什麼嗎?他難道不明白他能夠多麼輕易地擺脫他娶的那個白癡?

    是的,他將付出代價。巧琪也一樣。康媚蘭要讓全倫敦的人都曉得那女孩的事。她懷疑一定是有見不得人的秘密,費海頓夫妻才會把自己的獨生女軟禁起來。媚蘭已從僕人口中得知巧琪幼時不太正常,她在狩獵那天的表現證明了她現在仍然有問題。但是舉止怪異在上流社會中並不算少見。她必須知道更多,她決心今天就要知道,然後再將之公諸大眾。巧琪和伯倫會被摒除於社交界。哦,她還可以加油添醋一番。只要謠言一傳開,誰會費力去打聽真相?

    媚蘭用陽傘尖頂頂車廂前方。「快點,車伕!」她叫道。

    她要在日落以前見到費海頓。

    出租馬車的車伕在費家門外勒住馬匹,瑞頓開門探頭張望。他轉向巧琪時,雙目圓睜。

    「你在這裡工作?」

    「不,韋先生。這是我家。」

    「可是我以為……」他的視線飄向她樸素的衣著。

    「外子的祖父是法茲渥公爵費洛斯,外子是柯佛子爵費伯倫。」

    她忍不住說了出來,她欣然打量他愕然的神色。她果然沒料錯他的企圖;他想施惠於她,然後要求報答。

    「法茲渥公爵。」瑞頓困難地吞嚥一下。「公爵人在倫敦嗎?」

    「不,他和外子都在鄉間。」她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她不想洩漏自己隻身在倫敦,於是很快又補充一句:「他們今晚會來這裡和我會合。」她作勢下車。

    瑞頓立刻跳下去,將手伸給她。

    「謝謝你,先生。」她說著步下馬車。她的視線越過他,打量眼前高大的屋宇,很慶幸自己終於平安抵達。這時她記起了禮貌,再次轉向他。「韋先生,很謝謝你昨晚和今天都慨然伸出援手。你對我太好了,而且始終保持紳士風度。」

    「在你這樣的人面前如此表現,並非難事,柯佛夫人。」

    「你真是太好了。我還沒問你到倫敦來有什麼事呢?」

    「我來工作。我從林登來我叔叔的銀行當職員。」

    「我是否可以酬謝你呢?」

    瑞頓將她的手舉至唇邊。「有你一路同行就已經足夠了。」他輕吻她的指節。「再會,柯佛夫人。」

    「再會,韋先生。」她轉身登上門前的台階。

    一定是命運的巧妙安排,讓媚蘭叫車伕走這條街到費海頓夫婦的住處。媚蘭從車窗口探頭張望,正好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在出租馬車旁親吻巧琪的手。

    原來她弟弟把巧琪送到了這裡。原來這就是巧琪打發時間的方法,和野男人廝混。

    媚蘭沒看清楚那人的長相,不過她並不覺得認識他。從他身上衣服的剪裁看來,應該只是個小職員。真是了不得的醜聞,這比海頓可能告訴她的事情精彩太多了。

    她打開車廂前方的小窗戶。「車伕,掉個頭再回到那條路上。」

    她決心查明親吻巧琪的人到底是誰。

    巧琪浸入熱氣蒸騰的浴盆中,閉上眼睛。搭乘公共馬車震得她全身酸痛——更別提滿身的灰塵了。熱水澡和好好睡一覺是她目前的全部所需。

    明天再去拜訪她父母還不遲。

    巧琪閉著眼睛,好好伸了個懶腰。她本能地知道已經日上三竿了。她酸痛的肌肉呼喊說還需要更多休息,但是她不予理會。巧琪掀開被子,起身下床。她呻吟一聲,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醒醒,懶蟲。」她責備自己。

    至少她的房間很溫暖。有僕人進來添過柴火,熱氣從磚石壁爐撲向她。

    她站著又伸了一次懶腰,然後用水瓶的水梳洗一番。她很快便洗去了睡眠的痕跡,伸手到衣櫥裡拉出一件衣服。她現在已完全清醒,急著趕快進行手上的工作。

    她正在扣胸前最後一顆扣子,臥室門開了,年輕的女僕芝純端著盤子走進來。

    「我替您端來了茶和蜂蜜麵包,夫人。」

    「謝謝你,芝純,可是我什麼也吃不下。」

    這是真的。她肚子裡彷彿漲滿了鼓翅尋找出路的蝴蝶。

    「請你叫人備車。」

    「是的,夫人。」芝純屈膝為禮,隨即退出房間。

    總管不懷好意地瞪著她。「有事嗎?」

    「我想見費爵士和夫人,去告訴他們說他們的女兒來了。」

    「女兒?」門打開了。

    巧琪經過他身邊,目光已在打量寬敞的門廳。牆上掛著精美的織錦,頭頂是一座巨大的水晶燈架,早晨的陽光照在水晶珠上,在地板上映出虹彩。大廳盡頭處垂著厚重的天鵝絨窗帷,兩旁的牆邊是兩張桃花心木長桌,桌面滿是雕塑作品,其中有一些還是鍍金的。

    如果她所知沒錯,她的父母在公爵從美國回來之前已瀕臨破產。如今顯然大有不同了。

    他們從女兒這樁婚事上,著實撈了不少油水。

    首先下樓的是海頓。「巧琪?你怎麼會到倫敦來?」

    「嗯……」下面這兩個字她總是難以啟齒。「父親。」她迎上他的視線。她憶起兩人上次見面的情形,忍不住一陣哆嗦。要是當初他成功地把她送去關起來,今天又如何?

    「到客廳裡來,莎拉馬上就下樓。你這時候來實在早了些,我們——」他話說了一半便打住,又盯著她。「出了什麼差錯?」

    「沒有,我——我只是必須找你和——母親談談。」巧琪在一張錦緞雙人座的邊緣坐下,她拘謹地將兩手疊放在膝頭。

    海頓在她對面坐下。「米爾,」他對總管說道。「替我們端些咖啡來。」

    「是的,爵爺。」

    她父親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沉默充滿了房間。巧琪如坐針氈,不過沒有作聲。她希望等雙親都在場之後,再說明自己的來意。

    等莎拉終於出現在客廳門口,似乎已過了永恆之久。她身穿一襲鮮黃色晨袍,一對豪乳露出大半,同時也強調了她的纖腰。她眼中警戒的神色和丈夫如出一轍。

    「我親愛的,真是個驚喜。」她說著親吻了巧琪的臉龐一下。她轉身,裙擺掃過巧琪鞋尖,在海頓身旁坐下。

    米爾端著一盤咖啡隨後而至。他把盤子放在莎拉右手邊的茶几上,又和來時一樣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

    海頓清清嗓子。「好了,巧琪,我們夫妻倆都在這裡。告訴我們你的來意。」

    她納悶雙親的口氣中,為何從未顯露出絲毫親情。他們厭惡她至此?她這個做女兒的難道就一無是處?

    「我來是因為伯倫。他想和我離婚。」

    「離婚?」莎拉臉都白了。

    「你做了什麼?」她父親質問道。

    「請讓我解釋。」她等到他倆做出在聽的樣子。「我們還沒有談過這件事。是——別人告訴我的。」

    「那好,你不該讓他要離就離。」海頓口沫橫飛地說道。

    「我不想讓他跟我離婚,我愛他。」

    莎拉訝然瞪大雙眼。她的手緊握住海頓,彷彿是要阻止他再開口。

    巧琪急忙又往下說:「為了挽救我的婚姻,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會幫我嗎?」

    「當然了。我們一定會盡力,我親愛的。」莎拉柔聲說道。

    巧琪的視線轉向別處。把這件事拿來大聲討論已經夠困難了,尤其她覺得他倆對自己根本沒有真感情。她對他們也是一樣。他們非但不如她所希望的,是慈祥的雙親,反而比較像是懷有敵意的陌生人。

    她看到地毯上一條鬆開的線頭,眼睛便一直盯著它。「我相信伯倫喜歡我,至少有一點。我想如果我能對他證明,我沒有——我不會——」她抬頭看看天花板,又低頭看地。「不會突然發瘋,他可能會學著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可是我無法向他證明,因為——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真是太滑稽了!」海頓叫道。「你是費伊蓮,雖然你一直堅持要別人用別的名字叫你。你是我們的女兒,伯倫的妻子。你還要知道什麼?」

    她抬眼正視她父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覺得好困惑、好迷惘。可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病,我也不覺得自己是瘋子。可是我怎麼可能知道呢?幾個月以前的事情,我完全不記得。我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想知道為什麼潘小姐死於大火而我卻逃過一劫。我想知道我常常做的夢有什麼意義。」

    海頓眼光一閃,低聲問道:「你做了些什麼夢?巧棋。」

    「有時我會夢到霍克林府邸的火災。我知道縱火的人應該是我,但是——但是我並不覺得那是我做的。而且,我的夢裡還有一個人。我想大概是潘小姐,不過我不能確定。」

    「你記得潘小姐?」海頓問道。他瞥了表情木然的莎拉一眼。

    「不是……我好像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看見事情。」

    記憶企圖自己理出個頭緒,但是她把它壓抑下來。她不想討論那個夢中的疑點,她看見的伊蓮並不是她自己。有時她確信自己並不是伊蓮。在海頓面前如此自白,無疑只會讓海頓更加堅信她瘋了。他甚至可能在她來不及阻止前,當下把她送進療養院。

    「不過困擾我的並不是那個夢,」她說道,這並不完全是謊言,有一半是事實。「是我常常夢到的一個男人。站在一幢白色小屋前的金髮男人,還有小紅狐和小馬,我也常常夢到。我覺得他們對我而言就代表了整個世界。還有一位笑容憂愁的灰髮老婦人。這些是什麼人?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他們只是夢而已。」莎拉斬釘截鐵地說道。

    巧琪搖頭。「不。他們不只是夢而已,我確信。」

    這回是海頓制止莎拉再和巧琪唱反調。

    「女兒,你的病並沒有讓你完全和外界斷絕往來。你很小的時候,常和僕人的小孩一起玩,甚至還和保姆到他們家去過。大概他們之中有人養了只紅色的小狗,或許如此你才會夢到那些東西。或許你看到的那男人也是個僕人。我彷彿記得鐵匠就是金髮的。」

    可是她夢中那個男人絕不是霍克林府邸的僕人,她自靈魂深處知道。而且不知為何,她知道海頓在騙她,海頓認識她夢中那個男人,但是他不肯說。

    「你剛開始行為……古怪的時候,我們曾希望那只是暫時的現象。可是你似乎,」他瞥了莎拉一眼。「有企圖傷害自己的傾向。」

    他不會吐露任何她從前沒聽過的事情了。她想知道從前她被關在霍克林府邸中時,每天做些什麼;她想知道自己和什麼人交談,如何學會騎馬、學會讀寫;她想知道關於那灰髮婦人和鋼琴的事情;還有那首「爸爸的歌」。她為什麼說那是「爸爸的歌」?

    可是他不會告訴她這些事情,她本能地明白。她這一趟是白跑的了,她根本連試都不該試。

    巧琪拉拉外套,準備起身。

    「進來吧,女孩。」她看見的是海頓,他坐在霍克林府邸的客廳裡。「原來你想到府邸工作。」

    巧琪眨眨眼睛,凝視著海頓。他是坐著,不過這裡是倫敦,不是霍克林。但仍然……

    「你當然知道我們女兒的事情。」

    她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的喉嚨緊閉,無法呼吸。

    「她相當瘋狂,需要隨時有人監視。」

    海頓瞇起眼睛,她感到體內忽然充斥冰冷的恐懼。

    「爵爺,」米爾說道,他又回到客廳。「貝福夫人來了。」

    巧琪一躍而起。「媚蘭?」伯倫也跟她一起來了嗎?

    「海頓,莎拉。」媚蘭闖進客廳,看見巧琪猛地停下腳步。「怎麼,這可不是巧琪嗎?真是個驚喜。」

    「我真的得走了。」巧琪緊繃著喉嚨說道。

    「別傻了,好好的幹麼要走呢?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和你父母親並不常有見面的機會。」她狡猾地一笑。「不過你要是決定搬到倫敦住,或許能常來看他們。」

    媚蘭就是有辦法在三言兩語間挑起巧琪的火氣。

    巧琪抬起下巴,冷冷地盯著她的復仇女神。「你怎麼會以為我要搬到倫敦來住呢?貝福夫人。伯倫絕不會考慮到霍克林以外的地方定居,而我當然是跟他在一起的。」巧琪轉向海頓和莎拉,口氣依然冰冷。「再見了,母親、父親。我在回霍克林之前,或許會再來探望你們。」

    她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間。

    「真怪呀!」媚蘭在門被甩上時說道。

    她聽見身後莎拉的低語:「我們怎麼辦?她知道——」

    「住口,莎拉!」海頓厲聲回答。

    媚蘭緩緩轉身,她的利眼把他們兩夫妻惶惶然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這裡有些事非常不對勁,難道又有了造謠的新材料?

    她含笑在雙人椅上就坐。她當然要盡力弄個水落石出。

    巧琪受不了馬上回家。她覺得自己像一根繃緊的彈簧,隨時可能突然鬆開,完全失去控制。

    她吩咐車伕送她到公園去,希望呼吸點新鮮空氣和休息一下有助於平復自己的憤怒和挫折。

    到了公園以後,她下車獨自在池塘邊信步而行。兩隻天鵝罔顧頭頂的烏雲攪動水面的冷風,優雅地朝對岸滑行。巧琪停下腳步凝視著天鵝,暗暗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和它們一樣安詳。那種感覺想必是無與倫比。

    伯倫風塵僕僕地在海頓的住所前下馬,他臉上的鬍子已經兩天沒刮了。他敲門,門幾乎是應聲而開,伯倫不等總管請,便自己硬行擠進去。

    「巧琪!」

    他左右張望,猜想哪一間會是客廳,隨即走過去。三張臉帶著和總管殊無二致的驚詫神色,在他闖進去時轉向他。

    海頓起身。「老天爺!你怎麼了?」

    「巧琪在哪裡?」

    「她不在這裡。」

    「僕人說她來看你們了。」

    「她是來過,」海頓答道。「可是又走了。她的舉止很奇怪,伯倫,我很擔心她。你們……」她瞥了莎拉一眼。「你們倆之間出了問題?」

    媚蘭低頭看著自己的茶杯。「或許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個英俊小伙子了。她該不會跟別人跑了吧?伯倫。天啊!全倫敦的人一定都願聞其詳。」

    伯倫不理她,他早已明白表示過自己對她的觀感。他知道自己只消對她的話稍加思索,便會轉身狠狠揍她。

    「你想她該不會做傻事吧?」莎拉問道,握住丈夫的手也站了起來。

    「我要回去了,」伯倫說道,決定對莎拉的問題同樣也不予理會。「如果你們見到她,就告訴她我在倫敦的宅子裡。」

    「我們會的,孩子。」海頓答道,跟伯倫走到門廳。

    伯倫上了馬,掉頭回自己倫敦的寓所。騎著馬接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他已經累得頭腦不清了。他不知道還能到哪裡去找她,現在他只有等她自己回來了。

    「或許她去找昨晚和她在一起的那個英俊小伙子了……」

    他想起媚蘭的話,臉都皺成一團了。他知道她是要故意激他,然而她說的是否可能是事實?難道現在再告訴巧琪自己早該說的話已經太遲?

    「她的舉止很奇怪……」

    「你想她該不會做傻事吧……」

    海頓和莎拉的聲音襲向他。巧琪是否真的不對勁了?她是否可能就此蹤影全無?她……

    他心中感到絕望,無奈地繼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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