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先前的那道小門,紅蛟站定身子,卻怎麼樣也不肯往前一步,眼看無塵推門而入,及至身影隱沒黑暗。
該跟?不該跟?
拿不住主意,他只有攀倚在半敞的門板,探頭瞅了半天見不著人,萬種想像在腦中奔騰,心底開始慌亂不定。
紅蛟煩躁得來來回回在原地走了好幾趟,始終不聞半點聲息。
到底忍不住了!他咬著牙,心裡大喊著可惡,然後蒙頭朝前一衝——
「碰」地一聲,他拿頭狠狠地撞在平板溫熱的胸口,當場把來人撲倒在地。
「哎喲!」除了紅蛟,不知另一個是誰喊的,同聲齊發。
使力眨去眼眶急泛而出的淚水,紅蛟一手撫著發疼前額,一出口便沒好話:
「疼死我了!要出來也不知會一聲,淨愣在那裡作啥?害我以為你真讓蛇妖一口給吞了,正要急著進去替你收屍哩……」叨叨唸唸一大串,當他抬眼看清,無塵剛從門口走了出來,一臉疑惑地望著他。
紅蛟咦了好大一聲,還弄不清怎麼回事,只想急忙起身,提腳踏落,忽耳畔傳來些許幾不可聞的呻吟。他低眼下看……喔,怪不得又軟又熱,險些站不住,原來他是踩到人了。
沒有移開腳,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去,瞇眼打量。跟前的這張臉怎麼好生熟悉?
緊閉的雙目、白皙的瓜子臉蛋、艷紅如菱的小嘴,還有那光滑如絲幾近吹彈可破的肌膚……種種的一切特徵,都和他腦中某位相熟的討厭鬼極為相似。
小指戳戳戳,紅蛟像是玩上癮,頻往臉渦重重地壓,直到無塵走過來彎身探視,方罷下手轉臉瞅向他寧淡祥和的面容,看著瞧著,莫名地笑了。
沒察覺他的古怪行徑,無塵為那人把脈,一臉的專心。
「只是突然受了重力,厥了過去而已。」探得脈象平穩無礙,寬心不少,無塵一抬頭,便見紅蛟嘻嘻地對著自己傻笑。他也不多問,同樣報以淺淡的笑容,「紅蚊,別壓在這位施主身上,且助貧僧一臂之力,將這施主搬到貧憎背上去,此地不宜久留。」
「你要把他帶著?」紅蛟偷偷拿腳踢了踢,地上的人仍是一動也不動。他撇著嘴說:「帶著他多麻煩,萬一蛇妖追來怎麼辦?說不定……」再踢踢踢,越瞧越討厭。
「他也是蛇妖變的。」
天底下哪裡這麼多蛇妖?總不至於一日內全碰上了。無塵一聽,不免失笑:「山家人慈悲為懷,豈可見死不救?何況這位施主受傷了,得換個地方好生靜養。」
自知辯駁無效,不如省省力氣。紅蛟哼哼兩聲,不情不願的替他把人推到背上去,衣衫翻動,一股極淡的異香忽然飄至鼻端,扭扭鼻子,又沒了味道。
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心下雖疑,卻旋即丟開。偏眼見無塵前扛書架後背人,仿是有些吃力一步步地走著,汗水如雨般滴落入,不由得在嘴裡咕噥:「活該。」
日頭初升,灰紫的天空已大白,滿天映紅,過後即是熱辣炙焰的陽光。
此時連紅蛟也受不住了,漲紅著一張臉,只覺得體內的血猶如萬馬升騰,波波地竄流全身,現在縱然為人形,但骨子裡到底是一尾貨真價實的蛇,沒法出汗排熱,以致燥氣積鬱,再這樣下去,準是要曬成蛇干了。
他左探右望,就是沒個僻涼的去處,路旁甚至連一株大樹遮蔭也沒有,勉強舉頭看看四周,絲絲水氣竟撲面而來。
他樂得一驚,立刻重振精神,張口吐舌,隨風送來的濕意鋪滿舌面,隨即欣喜若狂的指向東北大叫:「無塵,快往那裡走!」
「前車」不遠,多少讓人不安,有了一回死裡逃生的經歷,對於紅蚊拉人急走,無塵不得不穩住腳跟,先問清了再作定奪。
舉目遙望,放眼看去卻是一片深山野林。
「那裡……」無塵略顯遲疑地問:「是什麼地方?」
「哎呀!你別管,反正是個好地方就是了,」不容他多問,紅蛟索性先發制人。
「閒話少說,這回聽我的準沒錯。」仍是把人拽著走。
「等等……紅蛟你別這麼拉——」
身燥心煩,紅蛟的火氣更大了,尖著嗓子嚷叫:「你真麻煩,就說別帶他走你偏要,現在又燥又熱,我可不像你們人類皮厚肉粗的,你再不快點就換我死在你面前啦!」
無塵一怔,驀然恍悟,他的真身是條蛇,不似人一般,需要藉外來的冷熱調節體內溫度,然過冷過熱都不是件好事,現下艷陽高照,日頭正旺,身子自然吃不消。
再見他小臉紅通通的,身形搖擺,一副快倒下的模樣,無塵低眼一瞧,頓時有了主意。
「紅蛟,不如你變回原形,暫時躲在書架裡邊,等過了正午,天涼了些你再出來透透氣,只是得委屈你了,你說好不好?」
怎麼不好?這主意當然是千好萬好,紅蛟樂得遵從,立馬搖身一變,轉眼間便化成一尾五吋多長的紅蛇,迅速爬入用竹子編作的架子裡,窩盤成團,仿是心滿意足。
無塵微微一笑,望向遠邊的山林,沉吟許久,狀似無奈地溢出一聲歎息——
就再……信他一回吧。
***
夜黑風高,涼風颼颼。
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紅蛟來回看了看,昏暗的洞裡只見跟前一團火光燒得劈啪響,周圍還擺上用不知打哪兒採來的數樣野草混成一堆黑壓壓的東西,聞起來應該是吃的。
溜下書架,轉眼化成人身。他隨手就抓了把煮得滾爛的雜草來吃,苦澀的汁液沾滿舌蕾,苦得皺起一張小臉,卻又不得不嚥下。
只吃一口,他當真怕了,頻把嘴裡的苦味呸去,拿手抹嘴,目光落在側臥在火堆旁的人身上。
好奇走近一看,原來是早上和他撞在一塊兒的那個冒失鬼,再往四週一瞧,由明處到暗處,綠光閃爍的眸子皆是看得一清二楚,除了那睡得像頭死豬的男人外,就是偏偏不見無塵的蹤影。
會是上哪兒哩?
難道……不會又是讓哪個貪嘴義貪色的妖魔鬼怪給勾引了去吧?
心頭驀地一驚,紅蛟拔腿就跑,經過睡臥在地的男子身旁,順勢踹了一腳。
紅蚊一路狂奔,半步不敢停歇,腦子裡全是無塵讓那精怪給逮去的景象,或是剝衣玩弄,幹起那淫情穢事:或是拆骨入腹,態意飽餐一頓,抑或是……啊啊——他想都不敢想,怪只怪無塵生得太好了,皮薄肉嫩,簡直秀色可餐,相對尋常人類渾身粗鄙,聞起來便是一股騷臭味,莫怪特別吸引靠吃人修煉的邪魔鬼怪。
豈料,眼前的一切,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麼一回事。
越發走近,嘩啦啦的水聲越發清晰可聞,紅蛟站定雙腿,豎耳傾聽,來源彷彿就在不到一哩的不遠處。
他慢慢循聲湊去,拿手撥開礙眼的草叢,哪裡知道映入眼裡的,竟是一個光滑美麗的裸背。
晚風輕悠,立在水裡的人緩緩地側過臉來,額角上仿似水晶般的水滴輕巧滑至下頜,白皙的臉龐在月光照落下越是顯得清透,襯出艷如桃李的菱形唇辦,幾絲自纏巾垂落的黑髮不規矩地傍於紅腮,更添幾許陰柔之氣。
粼粼水面,宛如美人攬鏡,長長羽睫一忽揚,不知看往何處。
兩眼直睜,眨也不眨的,忽然波地一聲輕響,幾不可聞,但在如此靜宓的夜裡,任何丁點聲音皆是大如鼓鳴。
目光對上了焦距,凝神一望……
「轟」地,如同一道焦雷打在臉上。震得紅蛟五臟六腑似在翻攪,滿臉燒紅,卻又捨不得移開目光。
以往總覺得無塵不過就是個凡人,雖比尋常人類好看了點,身上的氣味也好聞得多,沒想沐浴在銀光下的他看起來竟然那麼……好吃。
張得奇大的眼睛緊緊盯在湖中人身上,目光下移,顯明聳起的鎖骨、平坦潔白的胸膛鑲嵌著殷紅兩點,細腰之下則讓湖水深深隱沒。
如此美景教無情水硬生生打斷,紅蛟恨不得一頭栽進湖裡撥開那礙眼的湖水,好看個透徹。
蘇……努力吸著嘴角滴下的饞液,他粗魯抹去殘餘,豈料越擦越多,濕了一大片衣袖仍不自覺,只是一逕盯著湖面上的人,動也不動。
也不知待了多久,一句突如其來的問活赫然把人驚醒。
「真有那麼好看麼?」
突聞此聲,紅蛟嚇得差點跳了起來,轉頭看去,對上一張陌生卻又眼熟的面孔,同樣半蹲身子,只手托腮,正一臉含笑地瞅著他。
「我瞧你看得目不轉睛,偷看男人洗澡,到底有啥趣味的?」循線瞄去一眼,頭立刻被硬扳了回來。
「不准看!」
「奇了,就你看得偏我看不得?」不怕死的翻眼上抬,果真是滿目美景,不過到底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而且還是個終日吃齋念佛的和尚。
想及此處,不由歎了口氣,哀道:「要是個姑娘家多好。」他轉臉笑問:「你說是不?」
一句話問得紅蛟血氣上衝,面紅紫脹的,像是讓人逮著的偷腥貓兒,登吋惱羞成怒了。
「是男是女關你啥狗屁拉撒事!」
「小聲點兒,你不希望教他聽見吧?」他比出個噤聲的手勢,仍是笑得一臉憊懶。
經此提醒,紅蛟立馬摀住自己的嘴,橫眼一瞪。
真好瞎蒙。唇角大大勾起,男人拍著他的肩笑道:「放心,咱們離得這樣遠,除非他有對順風耳,否則是聽不見咱們的。」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有什麼好看的?」從頭至腳上下打量,最後目光定在那張紅彤彤的小臉上。「莫非……你喜歡的是男人?」話裡透著一絲緊張。
紅蛟悶不吭聲,裝作沒聽見。
只當是默認了,男人暗自倒抽口氣,俊俏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嘴裡喃喃:「怪不得……才說呢,憑我的花容月貌是比天上仙子猶勝三分,怎麼知道喜歡的竟是男人……」他摸摸自個兒的臉,忽然湊到紅蛟的跟前正色道:「你老實說,我和他,哪個好看?」
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紅蛟只是哼哼幾聲,撇撇嘴,一臉不置可否。
「說嘛說嘛……張嘴說說又不會少你一塊肉。」雙手捧頰,他笑得極為自信。
「不過你不說我也曉得,肯定是我生得好看多了,舉凡天上人間,誰與我爭鋒。」
聽得這話,紅蛟更加顯出頗為不層的神氣,努鼻一哼氣,刻意用著彼此間聽得見的音量罵道:「不男不女。」
「你說誰不男不女?」一時間尚未意會過來,男人愣了半晌,瞅見他唇邊的冷笑,方始恍然,登時變了臉色,指著自己問:「你說我不男不女?」
紅蛟百般無聊地掏掏耳朵,根本懶得搭理,一雙細長漂亮的綠眸只跟著無塵打轉,見他已穿好衣裳,外罩一件青灰色僧袍,坐在石上低頭解開纏巾,半濕的髮絲垂落身後,從側邊望去,真如一幅難描難畫的美圖。
男人瞧他看得癡了,臉色越發難看,仿是喝了好幾大桶酸醋,咬牙強笑著說:
「果然也是個好模樣的,只可惜是個和尚啊!」
「是和尚又怎麼樣?」還不同樣是人。
「哎呀,你不曉得麼?」他誇張的瞠目搗嘴,眨著一雙俏伶伶的眼,遞送秋波,拿著那張異常秀美的臉湊到他的面前。
「……和尚呢,平時除了吃齋念佛,更要修身修心,拋開一切七情六慾,塵世不沾吶!怕你一片心在個和尚身上,終究是要吃苦頭的。」撫著他嫩白清秀的臉龐,「我這是替你擔心呀!」
大力撇開他的手,紅蛟露出嫌惡的表情粗魯地擦著被碰過的地方,抬腳就朝他身上踢去。
早料到他有此一招,男人迅捷地閃身躲過,很是得意的笑:「嘿,讓你踢了幾腳,總算給我佔了上風。」趁機伸手就拉住了他往懷裡抱,將頭埋在頸窩處聞嗅。
「來來去去,我還是最喜歡你的味道。」
紅蛟氣急敗壞地拚命扭動身子,哪知越掙扎,他抱得越緊,一雙手也開始不規矩起來,東摸西掐的,紅蛟顧不上其他,急得破口大罵:「你這豬生狗養貓帶大的混賬爛東西!憑你能碰得本大爺的身子,也不撒泡尿白個兒照照是什麼鬼模樣,不男不女的臭混蛋,當心大爺我一口把你給吃了!」
哎呀呀,罵得可真是難聽。
「十多天不見了,你可是一點都沒變。」男人悻悻然地罷下手,卻沒打算放開他,依舊把人緊緊抱著,拿臉磨蹭,調笑道:「我就這麼摟著你,怎麼還記不起我是誰?」
這樣輕浮的舉止、這樣的說話方式,紅蛟腦海裡霎時現出一抹人影,每每待機便要動手動腳的,普天之下除了某個討厭鬼外還會有誰?
「白、玉、京!」
一猜即中。
「虧你記得,可見你也是時時刻刻想我念我的。」他涎著臉呵呵笑,把人抱得更緊了。「就為你這一片心,你說我該賞你什麼才好?」說著就要嘟嘴貼了上去。
「我賞你個拳頭——」
猝不及防地,打個正著!
「要死了!你真打我?」
哪處不好打,偏偏打中他的寶貝臉蛋。白玉京捂著半邊臉,眼眶擠出兩泡淚,哽咽地罵道:「紅蛟你欺負人,虧我跑了大老遠來看你,可你卻……」提及傷心處,他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更凶了。
眼見一個大男人模樣在跟前哭得跟娘們似的,紅蛟渾身一顫,雞皮疙瘩爬滿全身,只杵在一旁不吭聲。
沒動沒靜,甚至連個安慰之語都沒有,白玉京立馬收起眼淚,拿手抹去臉上的淚漬,抬眼又是一臉嬉笑。
「你呀,真個是沒良心,瞧我哭得厲害一句話也不說。」悄悄挨近身旁,在他頸項聞了一下。「不過,這也就是我的紅蛟啊……!」
吃過一次虧,還不至於笨到讓他再次得逞。紅蛟一個旋身,硬是教他撲了個空,得意地揚起唇角,仰高下顎。
「白玉京你要閒得發慌,天大地大的哪處不好玩,做啥跑來瞎攪和?我可警告你,別阻礙我找人!」
「你不是找著了麼?」白玉京把嘴一撇,開口便透著酸氣:「猶在耳呢!是誰說那臭和尚是他的有緣人來著?」
他幾時說過這樣的話?眉心揪了個結,紅蛟歪著頭想了又想,依舊滿臉疑惑。
「你忘了?」白玉京斜睨了他一眼,好心給點提示。「湖畔邊、鏡花庵……」
一聽「鏡花庵」三個字,紅蛟恍然大悟,啊了好大一聲,激動跳了起來,上前便揪住他的衣襟吼道:「原來那臭蛇妖就是你!」
白玉京擺出一副「就是我」的表情,翻翻白眼,好似在說「不然你以為誰會對你這不過才兩百年道行的幼蛇有興趣?」
「你、你……」氣到說不出話來,早該猜到的,那鏡花庵佈置精美雅致得無一絲生氣,花香濃到足以遮去身上的腥膻臭味,也只有像白玉京這般嗜好華美之物的蛇妖,才會想盡辦法將自個兒弄得比花一般香,再來那蛇妖對自己百般騷擾,縱觀種種跡象,是再明白不過了,可他為何偏偏識不破?
「好了好了。」白玉京一連疊聲地說,扳下他的手。「所謂鏡花水月,皆是虛幻,鏡花庵也好,水月寺也罷,何況是裡頭的淫情艷跡,此般簡單的道理若是你猜不及便罷了,怎麼你身旁那和尚也參不透?反倒怪我呢!」
「白玉京,你少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筆賬我是牢牢地記下了!」
「哎呀呀,不過說說,怎麼就撒潑起來了?我使得這招叫『姜太公釣魚』,哪裡知道你這麼好騙,我隨意變個戲法,你就急撲撲地上勾了。你這貪嘴的毛病可得改改,保不定哪日我一個心血來潮……」說到此,白玉京抿唇一笑,看到紅蛟又氣又憤,鼓起兩個腮幫子。模樣煞是可愛,忍不住伸手往他臉上一掐,戲謔地說:
「我曉得你見著我很是高興,可也不用老揪著我不放。」悄悄格開他的手,順勢一把握在掌心裡,忽然一正顏色,難得肅言。「紅蛟,我實是想你想得緊。」
「你……你瞎說什麼?」俊容窘紅,聲音硬得像塊鐵:「白玉京,你又在玩什麼把戲?」
不答他話,白玉京反拉著他問道:「紅蛟,你正正經經的回答我一件事,好麼?」
「有啥話你爽爽快快的說啦!」怎麼回覆便是隨他高興了。
「那臭和尚真是你的有緣人?」
聞言,紅蛟的臉色煞時顯出不自然,可只一瞬,立刻裝作一副無謂的樣子,拿眼瞟東瞟西,就是不和他直視。
雖心有所疑,白玉京卻不動聲色,打算一步步逼問出來。「你不老想精進功力麼?既然尋著有緣人了,何不一口吃了他。淨瞎摸著,你究竟是打什麼主意?別不應我。紅蛟,我確確實實是為你著想,你別忘了,現是什麼時候?」
「半夜。」再過幾個時辰天就亮了。
「誰和你說這個?!」白玉京啪地一掌巴下去。「已是春末,再過幾日即入夏,你身上難道不緊?」他沒好氣地橫眼瞪視。「仔細瞧瞧手上,出現白斑沒有?」
揭袖一看,手臂上果真浮現出一塊塊不甚明顯的白色斑狀,紅蛟倏然驚覺,掐指一算,神情開始顯得倉皇失措。
「你實在太大意了!」白玉京終於忍不住山言呵斥:「也不惦惦自個兒的斤兩,兩百年的道行能有個屁用!幸虧我來了,否則誰幫你?」
被逼問急了,紅蚊怒而抬頭,隨口落下一句:「自然有人幫我。」
「憑那臭和尚?」白玉京斜睨著他,冷冷一笑:「只怕他親眼見了,逃命都來不及了,還巴望呢。」,
「不會的,我唬著要吃他,他逃也不逃哩。」
「人心善變狡詐,最會做違心之論。再說了,縱使他肯,他如何幫你?」雙手抱胸,白玉京往後半倚在樹上,瞇眼瞧著,語氣淨是嘲諷:「你身上的丹珠是我給的,除去我誰有這等能耐?」
一句話堵得紅蛟啞口無言。修行最忌急躁,當初在山中修煉時,不過少少二百餘年,自己已耐不住性子,鎮日想一步登天,好盡快逃離山林,無奈火候不夠,實不足修身成人,甚至險些走火入魔。差點將自己的命送掉。
那陣子真把白玉京嚇壞了,一面罵,一面吐出一顆經由三百年天地精華凝聚而成的蛇珠給他吞下,才勉強保住得來不易的道行。
雖一顆蛇珠代表三百年道行,合人其身,亦有五百多年的功力,可麻煩在於,此丹珠到底非他所有,只要身子稍有弱態,那蛇珠便像活的似,在體內蠢蠢欲動,巴不得奪門而山。
一旦失去,輕則道行盡沒,重則勢必魂歸離恨天,以往他總不相信,亂來的結果,便是在某一年溶雪初春之際,教他徹徹底底地領會了。
憶及過去種種,萬般囑咐言猶在耳,紅蛟臉色登時又白了幾分,那種全身像是要被撕裂的錐心之痛是比死還難受千百倍,受過一次足矣。要是再來一回……光是想他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瞥見那蒼白如許的神色,白玉京知曉自己的一番惡言恐嚇起了效用,內心暗自歡喜。欲再逼上一逼。
「你仔仔細細地想,那樣生不如死的苦,你想再嘗一回麼?甭說我訛你,這些話全是實實在在的呀!」他眨著一雙載滿關切的美目,打算動之以情。「紅蛟,非我有意激你,你曉得的,我是真替你操心,這百年來我待你如何,你自個兒好好捫心自問,要有良心,莫道我一句不是。」
說了這麼一大堆,全是廢話。紅蛟不耐煩了,憋著氣揮手道:「你直說好了,到底要我怎麼做?」
「我只是想問個清楚。」白玉京知他性子躁急,也不再兜圈子,展顏嬌媚地一笑,爽利的說:「若那臭和尚真是你的有緣人,一口吃了他,莫要拖磨;倘或不是,待我助你渡過這遭,你要尋有緣人,我陪你去。」他緊接著加上一句:「當然,就咱們兩個。」
紅蚊立刻抬起頭,下意識地問:「無塵呢?他怎麼辦?」
不打自招,問到此他幾可斷定那臭和尚絕非是有緣人。把眉一桃,白玉京一副理所當然:「能怎麼辦?臭和尚是人,咱們是妖,妖與人本不同處,自由他去。」何況人有什麼好的,假情假意,一心千百轉,如何相信?
「你瞧,我知你不愛嬌滴滴的姑娘,特意變作畢生最厭的男人,又為的是什麼?」
白玉京在他跟前旋身,一襲月白長衫,髮髻繫著緞作絲帶,余發披後,眉目清朗,笑靨如花,真可謂是翩翩佳公子。只舉手投足仍不改已成習慣的風流媚態,縱然化作男子,性情骨子猶是與女子無二異。
他悠悠地挨了過去,一雙手按在紅蛟肩上,軟語討好。「我的心思,你是最清楚不過了。」見紅蛟眉頭深鎖,遲遲不肯開口,他又催促:「應個聲嘛!好歹換你拿個主意,是吃了他呢?還是同我上路?」
「我都不要。」紅蛟低垂著頭悶聲說,似乎欲言又止,沉吟一會兒,竟頭也不回地走了。
千盼萬盼,不道卻是這麼一句話,雖在意料之中,可親耳聽見了仍不免叫人難受,白玉京沉下臉來,是憤且怒,忍不住就要發作,可一想都等上百餘年了,實不差在這一時半刻裡,況且他的性情自己最為明白,日後有的是機會,事緩則圓,何必著急?
如此轉念,鐵青的臉漸漸轉為和煦,他瞇眼望著那抹遠去的身影,心中仿有無數盤算。
人,多情亦無情,尤其是男人。
細看紅蛟已為人世所惑,心神蕩漾,強留徒是招怨,且任他自個兒體會去,待傷心透了,便在一旁好言作哄,殷殷關切,屆時能不回心轉意麼?
人間事,他再明白不過,終究亦是一場「鏡花水月」……
淡淡勾勾的唇角,笑意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