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自然是因為沒有了國王與王后的坐鎮,少了些許緊張的空氣;其二,自然與愛麗絲王妃本人的美貌有著極重要的關聯,凡接到請柬的貴族莫不欣然赴會,推掉哪怕是幾個月前便已安排、應允好的約會,推掉一切工作也要前來。
氣氛熱絡得讓人感覺到悶熱與窒息。
克裡斯擺脫了一個個上前示好的人,躲到回文裝飾的陽台,由開著的極精美的彩色窗子外吹來的晚風多少吹散了些許的悶熱。
眺望遠方,星星點點的火光像是天上墜落的星星,遙遠而不切實際。
連在國王舉辦的宴會上都沒有去的安東尼公爵也來了,看來格露西亞交際的手腕的確不同尋常。
她,再也不是印象中的她了。改變得過於徹底,幾乎百目全非。
「命運像月亮般,變化無常……」
熟悉的歌聲細細柔柔地飄來,克裡斯回頭,面前的果然是那位曾因這首歌而結識的克萊拉,漂亮的黑髮編成兩個辮子貼在胸前,是有些過時的髮式,可是在他看來,實在是再適合不過,清純而美好。
「克裡斯,我就知道你會躲起來。」她背著兩隻手在身後交握,笑得十分俏皮。
克裡斯因她而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笑道:「你很聰明。」
「因為我們都討厭這樣的宴會。」
晚風輕吹,拂動額前垂下的一綹發,克萊拉輕輕理了理。
「你的這身衣服……」
「是王妃還是小姐時最喜愛的衣服,她送給了我。」克萊拉靦腆一笑,「怎麼樣,好看嗎?」
克裡斯怔怔地看了看她,「……好看。」
她的裝扮極似格露西亞,甚至些微的神情也有相像之處,還有掠發的動作實在太像。就像是鏡子中的人忽然出現在現實中,過於相像得令人感覺一絲涼意。
她……為什麼要這樣刻意裝扮克萊拉?
因他的誇獎,克萊拉臉頰顯出紅暈。
「昨天我聽說你來了玫瑰堡,很高興,可是……回來時你已走了。」她說,「你與王妃很熟嗎?」
「我們都曾在蘭斯特住過。」
「您的封地?我聽說那裡的風景很美。」
「是啊。」克裡斯歎口氣,看了看身邊的她,每每她在身邊他都極容易將現實與過去混淆。
「我也是才知道,你和格露西亞住在一起。」
克萊拉漂亮的臉難以察覺地一僵,他稱王妃殿下為格露西亞?
「我與王妃是遠房親戚,我父母死得早,她看我可憐便接來這裡住。王妃,是個很好心的人……根本不像外界傳的那樣。」
克裡斯疑惑地皺眉,「外界怎樣傳?」
克萊拉眨眨眼睛,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可能是你才到這兒還不清楚,外面傳得……很難聽。說什麼王儲是王妃與國王陛下合謀害死的,還有王妃私生活放蕩一說,這都不是真的——王妃只是、只是……她其實人很好,她對我,還有其他下人,都是極好的。」
原來,竟還有這麼許多的傳聞。
「傳聞本就不足為信。」克裡斯淡淡地道,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
「那是自然,我到王妃身邊已有一年,她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看得出的。」克萊拉毫無心機地一笑,「她對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都這般好,又怎麼會殺人呢?更何況是自己的丈夫。」
感覺到克裡斯的沉默,她又笑了笑,咬著下唇歪著頭看他,顯得嫵媚又可愛,「克裡斯,你不開心嗎?」聲音嬌嬌嫩嫩的,很是悅耳。
克裡斯恍惚,這樣的話,似乎很久以前曾聽到過。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看我?」克萊拉微垂著頭,臉頰飛上紅雲。凝神的幽深目光,令她心頭難以抑止地跳動。
「……對不起。」克裡斯慌亂地收回視線,「你……」
「我……」莫名的沉默中,克萊拉忽地笑出了聲,像銀鈴一般清脆,「你知道嗎?你是我見過的人中,最特別的一個——雖然我見過的人並不多。」
「是嗎?」特別?他不過是普通的人中最普通的一個。
克萊拉輕笑點頭,「看上去很深沉穩重,氣勢十足,可是……呵呵,竟也會臉紅,也會道歉。你,真的很特別。」她幽幽地道。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連串驚恐的道歉聲中,克裡斯無奈地望向人群中俏皮地向他眨眼的克萊拉,此時她正被一群青年貴族圍在中間。
原來她說的想辦法讓他安靜就是這個。
「沒關係。」他拾起地上的杯子碎片,放入女僕的托盤之中。
女僕沒想到身為公爵的他竟俯身做這種事,一時之間愣在那裡。
他笑了笑,低聲道:「是克萊拉吩咐的吧,沒關係,不要放在心上。」
女僕張大嘴,很長時間沒有合上,「是的,大人。」
將碎片全部拾好,克裡斯淺笑著起身,格露西亞站在他面前,黑色的晚禮服隨著她的動作而微擺。
為女僕撿起地上的碎片的公爵,只有他一個吧。
「有沒有怎麼樣,克裡斯?」紫藍色的眸子關切地望著他,「讓普莉瑪帶你去客房休息一陣,弄乾衣服吧。
克裡斯點頭,隨著上前來的普莉瑪走出宴會廳。
長長的走廊燈火搖曳,「沒想到做了這麼久的女僕,佩兒還是笨手笨腳的。」普莉瑪嘮叨,「公爵,實在是不好意思了呢,將您的衣服灑得滿是酒水。」
「我沒事的,反正在宴會上也正無聊。」克裡斯由於擺脫了厭惡的環境,心情顯得有些輕鬆,「你可別責怪那個女孩啊,她也不是有意的。」就算有意,也是別人吩咐的,他在心裡小聲補充。
「公爵,您以為我有多麼惡毒嗎?」
「不是啊。」克裡斯笑道,「普莉瑪一向是很善良的,我只是——那個小姑娘還小,別嚇她呀。」
在前面領路的普莉瑪回頭看一眼,「公爵,很久沒見你這麼開朗地笑了。」
克裡斯一怔。
「您曾是多麼的難過痛苦我都知道,這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呀……」她不會忘記公爵曾在小姐婚後跑去追問,淚流滿面的模樣。
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都過去了……
「你們可以——」
「普莉瑪,就連宴會廳裡也沒有傑克·麥卡尼王儲的肖像,是王妃怕睹物思人而不許掛上去的嗎?」
普莉瑪並不知道克裡斯為何打斷她的話,而只是冷笑。
「睹物思人?是吧!」只怕想起的不是別人眼中所謂的恩愛,而是滿腔化作膿水的深入骨髓的恨吧。
她為何是這樣的口氣?克裡斯疑惑地抬頭看前面肥胖的身軀,此時她停下腳,推開一個房間。
「這是貴賓的客房,您便先在這兒休息吧,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
房間內金碧輝煌,極大的宮廷大床,床柱精細地雕刻著美輪美奐的花樣圖案,鑲金木雕的壁爐對面掛著時下最傑出畫家的優美風景畫。
脫下濕掉的外衣,將微有濕狀的內衣留在身上。
普莉瑪捧著衣服向外走,到了門前又轉回身,欲言又止。
「您,小姐受了很多苦……您對小姐好一些吧。」
房間內生著火,仰頭倒在背著火的沙發上,克裡斯頭痛地散開束起的發。心跳又因普莉瑪臨走時似是而非的話而亂了節奏。
他一直以為她是快活的,拋棄了他,至少她應該活得比他快活才是。
他上戰場,不顧一切地拚殺,也只是想暫時地忘記她,揮去長久縈繞在腦中的倩影。沒想到,竟真的成就了一番事業,成為兵士們景仰的據稱最會打仗的公爵——如果他們知道了他竟是因為一個女人變成這樣的,不知會怎麼想?
嘲諷地掀起嘴角,粗糙的手覆上額頭,「為什麼還會因別人的一些話而在意呢?」他自嘲地道。
心潮起伏難平,他終於閉上眼,長長地歎息,休息了一陣,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卻偏不成功。
「吱!」門聲響動,傳來幽幽的一歎。
克裡斯身體一震。
「這裡不是有那麼舒服的床嗎?」格露西亞淺笑著搖頭,取出衣櫃中的猩紅長斗篷,才要蓋到他身上,已看到炯炯地望著自己的克裡斯的綠色的深眸。
「醒了?」她嬌嬌地一笑,仍是順勢將斗篷蓋上他的身體。笑容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虛幻而不切實際。
「怎麼,不是你等的人,便有些失望?」她說,「我已問過了佩兒,原來是克萊拉那小丫頭搗的鬼,我說嘛,佩兒不是笨手笨腳的人。」
克裡斯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為什麼要將克萊拉裝扮成你的模樣?」
「你也覺得她很像我嗎?」格露西亞坐到他的旁邊,側首一笑,有幾分自豪,有幾分得意,「初見她時我也嚇了一跳,從來沒想過這世間竟有如此相像的人,便是我和媽媽也沒有這麼像!」
「你想借由她表現些什麼?不止模樣,就連衣飾裝扮、談吐語氣甚至有些細微的動作也那麼的像——你究竟想做什麼?將她完完全全變成第二個你嗎?」克裡斯不自覺地冷聲道。
每每對著她,他便像是在對著一個影子在講話。
「原來竟有這麼像嗎?」格露西亞莞爾,「可是,這樣又有什麼不好?」
「你……」克裡斯坐直身體,斗篷因為他的動作而滑下,「你是故意的嗎?」
「不好嗎?」她沒有回答,只是反問。
「她,如果世界上沒有她,或者沒有你,只剩下一個的話都是好的,可是,這世界上怎麼可能出現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動作語氣甚至講話也會一樣?」
格露西亞嘴角微掀,巧笑,「你是想說,沒有我會更好吧。」
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以前她也是愛笑沒錯,可是不會在不可笑的時候露出半分笑容。現在的她,時常掛著笑容,很美,卻也很假,像是罩上一副精巧的面具,遮住本來的她。
「格露西亞!」
「已經這麼快喜歡上她了嗎?竟為了她說話呢。」格露西亞幽幽地道,「我已知道,克萊拉喜歡——」驟地停下話,因為他竟突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過會為她做主,選一個她喜歡的丈夫。」她繼續說完,沒有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而中斷。
「像你一樣嗎?」克裡斯苦澀地問。
格露西亞頓了一頓,綻開笑容,「比我要更加的好——」
「不要對著我這樣假笑!」克裡斯低吼,他不想看到她用對其他人一般的虛偽面孔來面對他,似乎這樣便說明了他與其他人不過是一樣的。
他不喜歡這樣的她。
「你認為我這是假笑?」格露西亞不以為意,也並不掙脫仍被握著的手,「既然你這麼覺得,那就是好了。可是怎麼辦呢,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笑容——其實,你又哪裡知道,我之前對你便是真心地笑嗎?」
克裡斯抬眼,眼中的痛苦令她明亮的目光一閃。
「克裡斯,不要在意我的話啊,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讓你難堪。」她想笑,終於還是放棄了,淡淡地一歎,「我們還是談談克萊拉吧,她是個——」
「你,幸福嗎?」克裡斯突然打斷她,「和傑克在一起,你幸福嗎?」
格露西亞又一笑,若是別人定被迷得七暈八素,連姓什麼都忘了。可克裡斯不同,此時他正壓抑著痛苦的情緒,只是即使如此,也不禁失了神。
「你看我的手。」她嬌聲說。
克裡斯果真執起她的手,柔柔嫩嫩的讓他不想放開。那無名指當真有一枚戒指,只是再不是那令他終身難忘的紅寶石,而換作了與那大小無異的綠寶石。
「戒指已換,他已死——幸福如何,不幸又如何?」
「……有人說你受了苦。」
「普莉瑪。」格露西亞一猜即中。
「你——」
「受了苦又能怎麼樣呢?和你說了,便不會痛苦難過?還是之前的一切會改變,令我過上幸福的日子?」她笑,「所以說,幸福可以告訴別人知道,讓人分享你的快樂,可是痛苦呢,還是自己吞下的好,沒有人會願意聽些令人難過的事——」
感覺到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許,她笑了笑,他的目光好沉重,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緩緩地抽出手,她莞爾一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像是受苦的人是他。
「別這樣啊,我會以為你還愛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