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高篷馬車停在玫瑰堡前,躥出一個高高的身影,沒有理會身旁僕人支起的雨具,逕直衝入堡內大門。
不用任何稟報,來人直接走入了愛麗絲王妃的房間。
「父親?」格露西亞放下手中擺弄的紅色玫瑰花,頗有些驚訝,「您怎麼在這樣的天氣來了?普莉瑪,去沖杯熱茶來。」
來人正是格露西亞的父親柯林·德爾·克尼特萊伯爵,濃密的黑髮,目光如炬,上唇理著極漂亮的八字鬍,油黑光亮,梳理得極為妥帖。
「我來自然是有緊要的事情。」
克尼特萊伯爵坐到女兒對面的沙發上,紅木的雕花木桌上擺著精緻的花瓶,旁邊散落著十幾朵玫瑰花,此時她還有心情插花?
「國王與貴族們現在正僵持著,原本以為會支持國王的諾亞公爵也一聲不吭,更別提安東尼公爵——」
「父親。」
格露西亞繼續擺弄她的花,溫柔的神情像是對待心愛的情人,「事關自己的利益,這很正常。陛下硬是要加重他們的稅收,又強行勒索土地——本來,皇室的勢力也大不如前,貴族們聯合一氣也很合理。」
克尼特萊伯爵聽了也皺眉頭,「這我也知道,可……我們應該站在哪一頭呢?陛下對你——我們很好,貴族們的勢力也不容小覷,不管怎樣總會得罪一方。」這也是個難題。
「您不必憂心,哪邊也不站就好了。」
「哪邊也不站?」
格露西亞微笑,「您只要像以前一樣該做什麼做什麼,不該說的話不說也就罷了。」她將剪好的花插到花瓶中。
「若是有這麼容易就不必我苦惱了。」他不會連這些事也想不通,他也想躲清靜,兩邊不沾,可是——「這兩天啊,斯坦森伯爵和羅夫伯爵接連著來拜訪,話裡話外就是要我也站在他們一邊,聽他們講,似乎多數貴族還是向著他們的。而且,陛下也召我入宮,說過兩天還要辦宮廷宴會。」
躲不了啊!
「所以,您拿不定主意了?」
「是啊,不然也不用急著找你商量。站在貴族派一邊勢必會得罪陛下,而站在陛下一邊——」
「您也是認為陛下並無勝算。」不然,又怎麼會左右為難。父親是那種很會把握機會的人,可是現在如芒在背生怕走錯一步。那麼,至少說明表面平靜如常的拉西亞已經波濤暗湧了。
「這事怕是由不得陛下了。」格露西亞淡淡地道,「貴族們已經抱成一團了,就不容易分。」她笑,臉上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何種表情,笑容十分迷人,「您呢,又只是想明哲保身,這麼大的雨,您真的很容易生病的……就趁這機會托病吧,您覺得怎麼樣?」
「陛下那邊?」
「您就不用管了。」若這點事她也應付不來,父親的腦袋恐怕很早就搬家了。
這也不失為沒有辦法中的好辦法。克尼特萊伯爵喝普莉瑪端進來的熱茶,熱氣緩慢地向上升騰。
有了麻煩他便會向格露西亞訴說,尋求解決的方法,可他從不會想這樣的習慣是何時養成的,又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的女兒已經由天真的只聽父母話的小女孩變成了如此有心機而漸漸變得疏離的女人。
「剛才上來時,我看到克萊拉小丫頭了,很漂亮。」有了主意,心情也放鬆了下來,他難得有興致地聊起那個以前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丫頭。
「很多人都這麼說。」
「該是找個人嫁的時候了。」
「嗯,我也正有此打算。」
「我看夏爾公爵——」
「父親!」格露西亞輕輕地打斷他的話,抬眼,紫藍色的眸子淡然無波,卻流光溢彩,「我會讓她找一個真心喜歡的人……她的事就不勞您煩心了。」
克尼特萊伯爵微怔,原來她是真心地對克萊拉好?
「她今年十六,還早,讓她慢慢選吧。」
格露西亞說著,有一瞬間的恍惚,十六歲——多麼好的年齡啊,她的十六歲似乎卻是太過遙遠了,她真的……也曾有過花一般的十六歲?那一年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那麼,我走了。」克尼特萊伯爵裝作沒有看到她眼底的憂傷。
「您在這兒用過餐再走吧,正下著雨。」格露西亞挽留。
「算了,雨也小了。」更何況他的小新娘還在家等著呢,克尼特萊伯爵說著,已然起身,「多注意身體,我看你似乎又瘦了。」
「是,您也是。」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道理,但還是注意別和陛下太生分了。」
格露西亞勾唇淺笑,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吧,身體什麼的,不過是他接下去說話的鋪墊,「我知道。辦事我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伯爵微赧,「那,我走了。」
格露西亞下樓將伯爵送出大門,普莉瑪像幽靈一樣跟在身後,寸步不離。
「小姐?」她已經站著看大門看了好久了。
「你知道我答應嫁給傑克時,父親對我說了什麼嗎?」
「啊?」
格露西亞輕笑,「他說『太好了』。」
普莉瑪默默地沒有吭聲,太多的時候她只是想找個人傾訴,她無須開口。
「結婚的第一天,我一天都在想這句話,為什麼要說太好了?有哪裡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想不出來。」
「小姐,」普莉瑪望著她的背,「您在埋怨伯爵嗎?」
她不清楚小姐為什麼選擇了傑克·麥卡尼王儲,可她隱約覺得這事與伯爵脫不了關係——就是在小姐與伯爵在書房深談之後,小姐才宣佈要與王儲結婚的!
收回視線,格露西亞嘴角噙笑地回身走上樓。
「說一點不怨是假的,多少有一些,但,路是我自己選的,便沒有資格回頭。」更何況她已沒有回頭的餘地。
她是沒有選擇的……
「聽普莉瑪說,你最近似乎常出去?」
「我……」克萊拉低頭,眼睛卻飄忽地看向別處,「有幾位在宴會上認識的小姐們邀我去,我——不好拒絕。」
「嗯。」她不說,她也不追問。
忘記是多久以前了,她曾見過克萊拉一面,那時克萊拉還是四五歲的樣子,可是已經出落得極漂亮,精緻得像個漂亮的洋娃娃,得盡了全家人的寵愛。後來便不知怎麼了,家裡漸漸沒落,前幾年父母也相繼死去。之後輾轉著前來投奔他們,那時她真的像是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
一個原本只能存在於夢中的人,卻憑空出現在了現實。
有一種詭異的親切感。於是,她將克萊拉帶回來了玫瑰堡。
有時她喜歡這麼靜靜地看著她,這樣,遠比看著牆上掛著的那些毫無生氣的畫像更具真實性。
普莉瑪說她將克萊拉當做了自己,將美好的希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或許是吧。
「殿下。」克萊拉抬頭看她,湛藍的眼睛純淨無垢,「您是因為喜歡王儲殿下才嫁給他的吧?喜歡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呢?是不是想將全部身心都交給對方,心甘情願為對方做任何事?」
紫藍色的眸子平靜地望著她,淡得幾乎不見的情緒差點兒令她將下面的話全部嚥回去。
她並不喜歡被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似乎要被看穿一切。討厭的目光啊!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呢。」
格露西亞淺笑,情緒依舊沒有波動,似乎早已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
大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樣撲閃地抖動,「我喜歡——克裡斯·奧斯蒙。」
普莉瑪猛地抬頭看她,一臉的震驚。
「你確定是真心喜歡他?」格露西亞反而很平靜,看不出絲毫驚訝,「其實,你還小,不用著急,慢慢選也沒有關係。」
「您不喜歡克裡斯?」怎麼會!
「不。」格露西亞伸手掠下頭髮,姿態嫵媚,「我只是擔心你年紀小,還未來得及看清自己的感情,怕誤了你的終身……挑選丈夫,要睜大眼睛。至於克里斯本人,倒是個不錯的人。」
聞言,克萊拉笑了,笑容看起來天真無邪,「那麼說,您這關是過了?」
「他也喜歡你嗎?」
「雖然他沒有說,可我確定他喜歡我。」
格露西亞點點頭,壓下心中一閃而逝的微酸,「我的承諾仍有效,我會為你準備很大一份嫁妝的。」
「這似乎言之過早,不過還是謝謝您!」
「跟我不用太客氣。」
「……可是,我還是想說謝謝,您對我實在太好了。」克萊拉興奮地拉起她的手,「我真的很感謝您呢。」
「您不會是真的想撮合公爵和她吧?」普莉瑪拿出薄毯蓋在格露西亞身上,因為下雨的關係,這兩天又轉涼了,小姐每到天氣變換是最容易生病,她得小心伺候著。
格露西亞看她一眼,「為什麼不會是真的?」
「可是,公爵喜歡的明明是您。」普莉瑪不甘心,「……您對克萊拉實在太好了。」她抱怨,「可她那雙眼睛很不對勁,骨碌碌地轉,總像是在打別人的主意。」
「是嗎?」
「您不要這麼輕描淡寫的,我是真的覺得這個小丫頭——很鬼!」
格露西亞忍不住笑,「難道你要我將她趕出去?」原本以為普莉瑪只是不喜歡她,沒想到聽她話的意思,竟對克萊拉有著很大的成見。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也知道克萊拉身世可憐,但一見到那雙藍藍的大眼睛骨碌地一轉,她就覺得心裡發毛,那是一雙——承載了太多的眼睛,將一切掩藏其中。
「您沒有發現她越來越像您嗎?長相姑且不論,本來就很相像。看著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心裡陰惻惻的——她的舉止啊,言行啊,甚至有些細微的動作,都像得要命——有時候啊,我會突然有一種認錯人的感覺,看著她的背影,就連我也會認錯呢——這不是太可怕了嗎?!」
「哦?」格露西亞似乎有了興趣,左眉微微地挑起,莞爾,「你也覺得她那麼像我?」
「我倒覺得是她在刻意模仿——前兩年她來的時候,可沒這麼像!」
哦?以前倒是不曾留意,「處在一起時間長了,怕是難免的吧?」
「您可要防著點兒她!」若不是小姐不願意,她早將那心機深得像海一樣的小姑娘趕出玫瑰堡。
「她只是個小姑娘,」格露西亞笑道,「再說,不過是爭取自己想要的幸福,沒所謂防不防的。」
「可您應該把握自己的幸福,王儲已經死了兩年——」
「不管是他死了兩年也好,兩天也好……雖然他不是給我帶來幸福的人,卻是帶走我全部幸福的人。」
普莉瑪歎息,「您太悲觀了。」
「悲觀?我只是學會了面對現實。」她的幸福已經全部被他抽走,乾乾淨淨的,一絲不剩。
他死了,他的確是死了,可是有時她會覺得他仍在,在玫瑰堡內,在她的身邊——一個不受人歡迎盈滿恨意的靈魂,為何還不消失?
「他死了,可您還有其他的機會啊。」她一點也不想小姐年紀輕輕便被鎖在昏暗的城堡裡,現在小姐還年輕美貌,自然有許多的王孫大臣圍在身邊,可是誰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要怎麼辦?當真要孤獨地老死在這裡?孤零零的,一個人蜷縮在牆角?
她不願看到這一幕。
「你不知道我嗎?現在的我有什麼能力得到幸福……」幽幽地歎息,她何嘗不知普莉瑪是為她好,「我已經不想了,在這個時代要得到幸福,是多麼難的事!既然我已不幸,就不要拖人下水了。」
「……」望著格露西亞,普莉瑪不由得產生一股濃濃的悲哀。為什麼要不幸呢?
擁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萬人之上的尊位,風光的只是表面,就像這座外表精美絕倫的玫瑰堡一樣,空有美麗的外表,內裡空虛而悲涼。
你永遠也別想得到幸福——
耳邊竟響起了王儲詛咒般的聲音,像當時的情景一般,穿透了牆壁,在長長昏暗的走廊上陰冷地迴響。
午後的陽光溫暖如昔,只是入了秋,空氣中漸漸增添了些許的涼氣。
「天氣有些變冷了。」克裡斯望著窗外。
「我想,我們可以準備回去的事宜了。」
克裡斯回頭看一眼笑嘻嘻的傑西,他總是很快可以掌握一切,「是的,會很快。」
「所以,要我現在就準備嗎?」傑西坐在木椅上,左手肘支著深紅色的書桌,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幾支筆,一本並不很厚的書。
「沒有什麼需要準備的,隨時都可以動身,魯伯特會管理好這裡的一切。」
「可是,就這麼走了嗎?」傑西問,「諾亞公爵似乎有意與您聯姻。」
「他唯一還在身邊的似乎是那個只有十五歲的六女兒。」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嗯,是十四歲還是十五歲?
「梅裡小姐好像也不是很大,不過也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
「你是說克萊拉?我不會娶她。」克裡斯很肯定,坐到椅子上,面色和緩,「她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可是,也只是如此。」傑西但笑不語。
豈止可愛,是個相當美的女人呢,公爵不會不知她有多麼受貴族公子們的追逐。公爵的篤定,怕是因為愛麗絲王妃吧,相似容貌的陰影將不時地籠罩在公爵身上。
「您也應該結婚了。」傑西試探地說,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安東尼公爵,早已結過三次婚了——雖然也死了三個老婆。
克裡斯瞪他一眼,「你操太多心了,不過你放心,在我之前我會先將你『解決掉』。」
「呵呵。」擺出一貫溫和的笑臉,傑西聳聳肩,「再說吧。」
「我不想耽誤她的前程,她和我在一起不會幸福。」
「那麼,您會幸福嗎?」
翻動魯伯特呈上來的賬本的手稍停,「不會。」他的幸福早已走遠,再也追不回了。
「這話您對梅裡小姐說過嗎?」
「你很少這樣刨根問底。」
「我有些擔心……」
「我嗎?」克裡斯挑眉,「我很好,不用擔心——」
「外面有人在傳丹尼爾是您養的親密愛人。」
克裡斯幾乎滑下椅子,半晌,「無聊。」
「還有說,我在與丹尼爾爭風吃醋。」
瘋了!「這幫人瘋了。」
「所以,有些擔心,我的行情本來就不是很好。」
克裡斯挑眼看他,現在知道他擔心的到底是什麼了,「你不是不著急結婚?」剛才還說再說。
「難免哪天不會遇到喜歡的人啊。」傑西理所當然地說。
「的確。只是目前來講,你再忍忍吧。」他可沒心情到處與別人解釋,「謠言也只是謠言。」
「公爵。」魯伯特推門進來,「梅裡小姐來訪。」
克裡斯起身,傑西正看著他,夠積極的啊,「公爵……」
克裡斯走到門前,驀地轉身看他一眼。
「您該給自己一個機會。」
「那些該死的傢伙,竟然合起伙來欺負我,我乃堂堂的一國之君哪!竟敢不把我放在眼裡!該死的、該死的,被他們逼著簽了憲章,還要辦宴會慶祝!」
「陛下,您冷靜些吧。」王后奧麗薇亞平靜地道,碧色的眸子冷淡地望著氣急敗壞的國王,不見絲毫關切之意,彷彿一切利害得失與她無關。
「你要我如何冷靜?那些懦弱的東西也全都倒向背叛者一邊,再不然就是龜縮起來,生怕被波及,你的父親不也如此嗎?王后,你們本應站在我的這一邊的,不是嗎?!」
「陛下!」
「你們所有人都應效忠於我,在你們在聖壇前發誓之後,便不應有任何不忠的行為,可現在呢,居然陳兵在城外,以武力威脅我,迫使我簽這個根本不是出自我意願的憲章!」弗瑞德氣急敗壞,臉色鐵青,外面隱隱傳來宴會中的音樂中更令他心煩氣躁,「我會要所有背叛我的人好看,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
「陛下,這是您自己的選擇。」奧麗薇亞冷聲,「是您逼得貴族們不得不如此,事關個人的利益,即使您是國王,怕也是份量不足。」
「你竟敢這樣跟我說話!」
奧麗薇亞起身向大門走去,「宴會已經開始了,再不出現恐怕不太好。」
「王后!」
「以怎樣的口氣跟你說,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會順著您,安慰您的大有人在,也不必我這個不在您眼中的人多費口舌吧——請您還是至少維持這平和的假相吧,不論是對我還是貴族們。」她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說。
「維持?」弗瑞德冷哼,「我會讓你看到我該維持的。」
奧麗薇亞無聲地冷笑,房門被外面聽到吩咐的衛兵打開,她一步一步高傲地走出去,華麗無比的長裙拖在地上發出細小的摩擦聲,旁邊侍女小心翼翼地跟上。
他該維持的?他確定知道自己該維持的是什麼嗎?
一個因斂財而被臣子威迫的國王,一個已經失去了進退分寸的君主。她不知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也不想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站在自己的利益前提下,即便是身為女兒的她,也無力對父親做出有影響力的決定,他居然以這樣的理由怪她?是不是該在怪別人的同時,想想自己的所做所為呢?更何況,如果是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得益的一邊!而非擁著貪婪不知滿足的他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