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件事就麻煩你處理了。不好意思……」
和煦的初冬陽光將走廊照成一片明亮。從中經過的時候,鷹司聽見在自己的房間裡傳出姐姐的說話聲。他陡然停下腳步。
「是,我明白了。您說的我一定照辦……」
姐姐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顧忌著什麼,就連答話的副管家木村,也刻意壓低了音量。
鷹司將雙手插入綠色的天鵝絨外袍口袋,當他隨意朝門縫中窺視的時候,姐姐玲子已經從另外一扇門離開,只聽到啪當的關門聲。
一如往常穿著黑西裝的管家,在暖爐前彎下腰,看樣子似乎正在點火。
「木村,雖然早晚的氣溫比較冷,也沒必要將屋子弄得這麼熱吧。現在還不到生火的季節。」
鷹司一邊晃進房間,一邊對著頭頂日漸稀薄的男人背影說道。
「您又沒有回寢室,而是直接在書房睡覺吧。還有,看看您那身邁遢的樣子。
我應該說過很多次了,睡衣加外袍的打扮只能出現在寢室中。」
木村回過頭,開始對鷹司說教。
鷹司公爵家的四兄妹從小便接受木村的禮儀指導,因此木村好比是他們的家庭教師。雖然鷹司已經長大成人,不過管家的態度還是一樣嚴格。
尤其他是四個兄弟姐妹中的老ど,現在偶爾仍舊會被當成小孩子看待。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換。昨天要上床的時候剛好想起某件事,所以到書房把它記下來,不知不覺就……」
好啦好啦,鷹司一邊隨口應付木村的煩人叮嚀,一邊注視著火焰。
「你在燒什麼東西嗎?」
眼尖的他看出逐漸在火焰中燒成灰燼的東西,似乎是某種便箋,於是對著手持火鉗的管家如此問道。
「嗯……」
木村罕見的含糊其詞,輕歎了一口氣。
「就是不停寄給玲子姐的那個嗎?」
看到被燒成灰燼的黑色物體,鷹司立刻聯想到玲子先前的請求。
「……沒錯,真是傷腦筋……就算是惡作劇,未免也太過分了。按照玲子小姐的個性,根本不會與人結仇,對方一定在某處見到小姐之後,便一廂情願地愛上她真是無妄之災,但那並非小姐的過錯……為什麼非得讓一個心地如此美麗的人,遭受這種痛苦不可呢……"
火鉗攪動著,將燃燒中的信紙推到柴薪後頭。
比鷹司大兩歲、在四個小孩中排行第三的獨生女玲子,向來是木村最得意的學生。
玲子不僅容貌出色,個性方面也像個大家閨秀,非常溫柔和穩重。
從上女子學習院開始,外界便幫她取了女菩薩的封號。玲子是鷹司的驕傲,相信上面兩個哥哥也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幾個月前,玲子持續收到某人寄來的匿名信。
最初是稱讚玲子高雅的美貌、豐富的情感等等,當時大家都以為對方只是熱情的崇拜者之一。
然而隨著仰慕信越收越多,內容也開始出現偏頗。雖然信的開頭還是不忘稱讚玲子的容貌或個性,之後卻隱約透露出譭謗之意。
匿名信的主人好像對玲子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除鉅細靡遺記錄玲子的行動外,而且還妄加揣測,將她評斷成一個冷酷而惡毒的女人。
但男人每每總會在信件最後再三強調,儘管玲子如此不堪,自己還是對她一往情深,這世上唯有自己能瞭解她。
每週二、三次加起來一共高達三十封以上的信件,每次都僅有署名「愛上你的悲哀男子」,而沒有留下真實姓名。
雙親擔心玲子會在外頭被不明人士糾纏,不但報了警,甚至僱請私家偵探想將這個躲在信件背後的真兇揪出來,可惜都徒勞無功。
玲子乍見之下非常柔弱,其實也有其堅強的一面。
姐姐沒必要看那種無聊的信,全部交給我來處理就行了。儘管鷹司如此提議,玲子卻搖搖頭,堅持要親自過目。
「又寄來啦?」
「嗯,今天早上收到的……看樣子是直接穿越大門,夾在玄關的門縫中。最先發現的人是女傭……」
「……夾在玄關?」
早已超越惡作劇範圍的舉動,令鷹司大吃一驚。連木村也不悅地皺眉。
「為了避免小姐遭遇什麼萬一,這陣子還加強了夜間巡邏次數和警衛人數,不過對方還是越過大門,闖進內院……所以小姐才會要我私下將這些信件處理掉。」
「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感覺真恐怖……」
「真的是……」
木村似乎也和鷹司一樣憂慮,只見他跳望著窗外深深歎息。
在他的視線前方,是在母親公爵夫人的陪伴下,隨著女傭和權充保鏢的長工一起來到庭院的玲子。
「姐姐是不是被跟蹤了啊?我記得她今天要和朋友一起去看歌劇吧?會不會有事啊?」
可能是因為對方闖入內院的關係,長工還小題大作的牽著一條狗。鷹司一邊走近窗邊,一邊回頭詢問管家。
「一顯少爺認為太危險,所以已經取消了。」
「取消……姐姐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散散心……」
「少爺也是考慮到小姐的安全才會這麼做,雖然對小姐很不好意思……」
「真是無妄之災……」
鷹司凝視著正和母親聊天的姐姐側臉,如此低語。
「玲子,你聽過菊池莊三這號人物嗎?」
打從坐在餐桌的那一刻起,二哥憲顯便出現坐立難安的模樣。他一邊切開麵包一邊望向玲子。
「菊池莊三?你是說人稱九州礦坑王的那個菊池先生嗎?」
正用銀湯匙舀湯的玲子,抬起雪白的臉。
「沒錯,就是那個菊池。」
憲顯浮現侷促不安的神情,悄悄窺視著大哥一顯的表情。
那模樣讓鷹司覺得不太對勁,他交互注視著兩位哥哥和家人的臉,然後放下湯匙。
「那位菊池先生怎麼啦?」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姓名,玲子果然也和鷹司一樣覺得奇怪。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不可思議地望向二哥。
「上個月你在帝國劇場看戲的時候,曾經見過菊池吧?」
「帝國劇場……有嗎?我不記得了,當時人很多,我是聽過菊池先生這個人,但是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玲子偏著形狀美好的頸項,想了一會兒。在憲顯的催促下,才從容地回答。
「那個菊池在劇場看到你,當場驚為天人,還說一定要娶你為妻。沒錯……雖然菊池的出身不怎麼樣,不過你也知道,說起菊池,現在可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富豪。那個菊池特地登門提親,說要把你娶回家。」
「可是我記得菊池先生已經結婚了……」玲子語氣謹慎地反問。
上面兩個哥哥彼此互望一眼。
「唔……聽說在前些日子離婚了……」憲顯尷尬地說。
「哥,你在說什麼啊?」
再也看不下去的鷹司,從旁插嘴道:
「那個菊池不知道娶過幾任老婆,外面不是還給他了一個『大正時代的藍鬍子』的封號嗎?我記得那男人已經離過五、六次婚了吧?而且前陣子離婚的妻子,應該是他在兩年前花大錢贖回家的新橋藝妓吧?區區兩年就和對方離婚,哪有這種道理?」
一口氣說完後,哈哈……鷹司聳著肩膀笑道:
「你們居然想將玲子姐嫁給那種人?別開玩笑了。我們又不是沒落貴族,沒必要靠賣女兒賺取生活費吧?為什麼姐姐非得嫁給那種老男人不可啊?」
鷹司連珠炮似地反斥。平日沉默寡言的的憲顯,此刻正神色不悅地瞪著么弟。
「已經拒絕過好多次了,可是對方就是不死心。聽說他為了玲子,已經開始準備蓋新房。雖然地點在北九州,好歹也花了上百萬。菊池說他會蓋一棟豪華的大洋房,舒適到讓玲子根本不想回東京。
他還說玲子就像女菩薩轉世,和他以前那些女人完全不同。自從在劇場見到玲子宛若出水芙蓉的容貌,他便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玲子願意嫁給他的話,他一定會將玲子當成女神那般珍惜……」
「哎……」
出乎意外的發展讓玲子張大了眼睛。她交互看著兩位兄長的臉。
「請等一下。玩膩藝妓之後,這會兒又想染指姐姐嗎?瞧不起人也該有個程度。不管如何,姐姐畢竟是第一次結婚。那個菊池都幾歲啦?我記得他已經五十好幾了耶。」鷹司代替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玲子,如此說道。
「你閉嘴,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被哥哥嫌煩似地打斷後,鷹司又再加重語氣。
「可是,天底下哪有這麼離譜的事!」
「既然如此,你自願幫玲子尋找適合的婆家羅?醜話說在前頭,這一年我和一顯大哥到處奔走,為了找到門當戶對的人家,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家世背景還可以的人家,根本不敢把玲子娶回家!
你這個對家業一點也沒有幫助的學者,成天只顧寫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從來也沒有幫玲子留意過對象!事到如今,哪有你出面的餘地!」
「家世背景算什麼?比起家世背景,姐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沒錯,如果只是超過適婚年齡,那還有得救!問題是,大家都說玲子有剋夫命!願意迎娶她的男人已經不多了!再說,玲子一直過著金枝玉葉般的生活,日子終究只有蝴蝶啦,花花草草啦。若不幫她找個格局相符的人家,豈不是讓家族裡的人笑話!
我也不是什麼都沒想過就要玲子嫁給菊池。你說要為玲子的幸福著想?女人的幸福就是結婚!只有嫁給衣食無缺的人家,玲子這輩子才不會吃苦!」
「哥,謝謝你這麼為我著想……」
玲子態度拘謹的打岔道: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嗎?」
儘管她的聲音還是像以前一樣安靜沉穩,憲顯或許是覺得男方的年紀超過五十,自己未免有點理虧吧,之後便不再言語。
「一顯、憲顯,還有惟顯也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現在先專心吃飯。我不記得教過你們可以在吃飯時吵架。還有,以後最好別將那方面的話題帶進餐桌。
玲子,吃過飯後,我有點事想對你說。」
將餐巾夾在和服前襟的宮爵夫人,語氣嚴肅的提醒孩子們注意禮儀。
「我也不是不明白惟顯的意思。一顯和憲顯說的話雖然不中聽,但他們總是為了玲子的幸福著想,才會急著幫她尋找適合的婆家。」
父親公爵也一邊啜飲葡萄酒,一邊低聲斥責兒子。
鷹司咬住下唇,偷偷瞄了姐姐的側臉一眼,然而玲子還是面無表情,默默吃著自己的餐點。
「玲子姐。」
一片黑暗中,鷹司壓低音量對著坐在溫室深處籐椅上的人影呼喚道。
「……小顯。」
玲子以特有的溫柔叫法,回應著對方。
種植著椰子等植物的玻璃溫室並沒有開燈,青色的月光透過玻璃,射入溫室中。
高大的南國植物形成深淺不一的陰影,隱隱約約能見到玲子白皙的臉龐。
玲子將頭髮梳成一束,任憑髮絲垂落在胸前。在白色絲質睡衣外罩了一件棗紅色天鵝絨外袍的她,轉動纖細的脖子,將臉面向鷹司。
「你不在房間,所以我就找到這裡來了。」
「穿成那樣子到處亂晃,小心又會被木村罵喔。」
嘻嘻……玲子用袖口遮住嘴角,輕輕笑了。
「你不用管哥哥們怎麼說啦。姐姐只要順著自己的心意就可以了……等姐姐真的找到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到時候再論及婚嫁也不遲。家室背景什麼的……都是無聊的包袱,沒有人可以拿那種東西束縛你。」
「小顯是個貼心的孩子……」
鷹司沉默了。
「真的,你從以前就很貼心。」玲子彷彿在唱歌般,小小聲地說道。
聽在鷹司耳中,姐姐的聲音就像在哭泣。
「沒關係的,小顯。雖然目前非常流行自由戀愛,不過我很清楚,女性並沒有選擇結婚對象的權利。有人願意娶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既然是哥哥看中的對象,我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
「不可以,姐……那種男人哪裡好,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不斷換老婆,外界都叫他大正時代的藍鬍子耶!年紀和爸爸差不多耶!姐姐值得更好的男人來愛護疼愛!」
玲子搖搖頭,靜靜打斷越說越激動的鷹司。
「哥哥說的沒錯,我……我知道,大家在背地裡都說我有『剋夫命』。之前雖然談定過幾件親事,不過我並沒有特別中意誰……一定是我太驕傲了,所以上天要給我這樣的懲罰……不過,這次是我自己決定的對象,唯有這樣,才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不幸……」
「沒那回事……姐姐的人生是姐姐自己的!不是哥哥的,也不是那個叫菊池的男人的!」
玲子定定望著仍舊有話要說的鷹司。
被那雙濕潤的黑眼瞳一望,鷹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玲子就像一尊沒有感情的人偶,僅是動著嘴唇說道:
「小顯……王子總有一天會來迎接公主的結局,只會出現在童話中。我不能永遠躲在溫室裡作夢,這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