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難纏的客戶送走後,倉橋對著安靜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臉上若有所思的鷹司開口說道。
這一天,鷹司帶著回異於平日的鬱悶神情而來,等待倉橋結束工作之際,並沒有在膝上攤開書本打發時間,而是沉默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松本,已經很晚了,你先下班吧。」
倉橋對正在收拾客用茶杯的事務員說。你今天似乎沒什麼精神,然後在鷹司對面坐下。
「世上豈有這種蠢事?明明不喜歡對方,卻還要嫁給一個可以當自己爸爸的老色鬼!」
鷹司可能已經憋很久了,事務員離開後,當下滔滔不絕地說明玲子的這件婚事。
「慢著,你說的菊池莊三是……」
倉橋曾在報紙的經濟版或雜誌的小道消息區等等,見過好幾次這男人的名字。
「就是那個被稱作『大正時代的藍鬍子』和『九州礦坑王』的男人。他原本是一介礦工,目前在西日本有三個礦坑。雖然白手起家的手腕很令人佩服,但是花心的個性也讓人不敢恭維,已經離過五次婚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用錢擺平了事。如果我是女人的話,絕對不希望這男人招惹我。」
倉橋默默抽開鷹司的手指,不讓情緒焦慮的他繼續咬指甲。
不過,說起憤恨不平的心情,倉橋可是絲毫不遜色。
菊池這男人除蠻橫的事業手腕外,其他方面的風評也極其差勁。據說第二任妻子被他折磨的不成人形,第三任妻子等同被軟禁在偏屋,等到身心俱疲,這才像垃圾般被趕回娘家。儘管大正的年號僅沿用區區數年,外界還是替他取了藍鬍子的封號。
像玲子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為何非得嫁給那種人不可?她明明是最值得擁有一切幸福的女性啊……倉橋深深歎了一口氣。
「憲顯哥的公司和煤炭業淵源頗深,所以才會對菊池言聽計從。放著不管的話,明年年初姐姐的婚事就會定下來了。你有沒什麼好辦法?」鷹司一邊撥開瀏海一邊無力地問。
倉橋低低地回應道:
「好辦法……如果玲子已經答應,我們也不好從旁阻撓吧?」
鷹司不可置信地注視著倉橋。
「倉,你不是很喜歡玲子姐嗎?沒想到你會如此冷漠!」
「話不能這麼說,鷹司……」
倉橋低望著持明院在白天送來的船票,淺淺歎了一口氣。
玲子是倉橋長久以來的戀慕對象,他當然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對目前的倉橋而言,卻沒有一件事是他能做的。
「那是……倉,你要去上海?」
「嗯,持明院委託我處理一件和政府有關的工作,因此我和他要一起到上海一趟。」
「哦哦,叔美還是有優點的嘛。這時期最適合搭船旅行了。」
上海嗎……鷹司話說到一半,突然敲了一下自己的手。
「我可以同行嗎?再加上玲子姐。」
「玲子?」
異想天開的提議,讓倉橋瞪大了眼睛。
「這陣子,姐姐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纏住,連家門都無法跨出一步。整天悶在家裡,心情哪裡好得起來。
倉,抵達上海後,我絕對不會打擾到你和叔美的工作。我可以在當地雇個導遊,和姐姐兩人自由自在地觀光。如果興致不錯的話,我還想順便前往香港或澳門一遊呢。這可能是姐姐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的出國機會……」
「我沒意見……不過,你家裡的人會同意嗎?」
「包在我身上。特別是我母親,原本就不太贊同菊池那件親事。我想,她應該會幫我說話吧……」
倉橋對臉上充滿希望光芒的鷹司點點頭。
「既然如此,船票就由我來準備吧。至少也要將這趟旅程辦得熱鬧非凡,讓玲子感到不虛此行。」
「一定要頭等艙喔。舞廳、圖書館、咖啡廳、酒吧什麼都有。不是說就像漂浮在海上的飯店嗎!我要在舞廳和姐姐跳上一整晚,一直跳一直跳,天明方休!」
鷹司拿著持明院隨船票一同送來的觀光指南,另一隻手執起倉橋的手,彷彿邀請對方共舞般深深致上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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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姐,這邊這邊。啊啊,你……麻煩將全部行李送到一零三室。」
下了停在碼頭的轎車後,鷹司一邊分開人潮為姐姐玲子帶路,一邊指示身旁的搬運工。四人搭乘的上海丸號,是從橫濱經神戶開往上海的豪華郵輪,總計需三天兩夜的時間。
「你好,許久不見了。這次要一起搭船到上海,一路上還請多多指教。」站在持明院身旁的倉橋,取下帽子寒暄道。
「哪裡,我是第一次乘船出海,說不定會給各位添麻煩,屆時尚請多多包涵。」
將頭髮高高梳起的玲子,頭上插著一根裝飾藝術風格的銀簪,以流暢優美的美麗動作,慎重地對倉橋回禮。
淺紫色的碎花和服外頭,罩著一件紅中帶紫的外褂,襯領是顏色極淡的桃色刺繡,整體的風格極為淡雅,充分映襯出玲子楚楚可憐的美貌。
然而或許是倉橋太過敏感吧,他總覺得玲子的雙頰籠罩著一層黑影,使原本便很纖瘦身子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因為婚期已定,自然也喜上眉稍……完全看不出這樣的感覺。
玲子果然不中意和菊池的這件親事。打過招呼後,倉橋原本想恭賀玲子婚期已定,無奈話就是梗在喉嚨,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玲子,你別那麼拘謹。我們好不容易能離開日本,前往享樂之都上海。那地方一定比日本有趣許多。你就放開心胸,好好地享受一番吧。」持明院當然也知道這樁親事,因此他以比平常還要開朗的語氣說道。
「叔美,不好意思要麻煩你了。」
「好說好說,能有玲子這樣的佳人相伴,這趟旅程想必非常有趣。」
持明院將帽子拿到胸前,風趣地行了一禮。
他的想法果然也與倉橋一樣,絕口不提玲子的婚事。
持明院也好,倉橋也罷,玲子一直是他們的夢中情人。就算有心祝福,可惜這件親事並非出自玲子本身的期望,因此道賀的話怎樣都說不出口。
「我們幫你準備了頭等艙的房間。酒吧、圖書室、舞廳、游泳池等等,應有盡有,設備非常豪華。房間的擺設足來自中國的燈具和屏風,相當特別。」
持明院帶領玲子,一同走上金光閃閃的頭等艙扶梯。
「剛才我和倉橋稍微偷瞄了一下,裡頭的擺設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像日本的郵輪。」持明院為玲子拉開客房的門扉。
「……啊……」
裝飾著中國風流蘇的燈具、大量的紅色和金色、富有異國氣息的鮮艷壁紙,以及東方風味濃厚的屏風等等。玲子驚訝地輕呼一聲。
「好棒的房間。」
志在搜奇的鷹司,滿意地環顧著充滿東方古典風情的寬敞艙房。
除鋼琴所在的客廳,主臥室外,其他還有待客室、客房、浴室和洗臉台等隔間,無一不滿溢著懷舊的東方味。
「有鋼琴耶。姐,這樣你就能彈琴了。順便也讓倉唱一下布拉姆斯,他的歌喉真的很棒。」
不過,他應該會拒絕吧。鷹司邊補充邊打開牆壁前方的鋼琴蓋子,敲了幾下鍵盤。
「這幅畫真不錯。應該是複製品吧,作者是甲斐莊楠音。玲子,你看。」
持明院站在一幅金色畫框的美人畫前,對玲子招招手。
「甲斐莊楠音是惟顯很喜歡的畫家。這幅畫的名字是『橫櫛』,畫中的美人看起來有點陰森恐怖吧?」
畫中的女人一臉蒼白,梳著日本髮型,額旁插著一把梳子,身上穿著黃色和服,外頭披著一件紫色薄衣,佇立在牡丹屏風前方,臉上浮現神秘的微笑,正望著畫外的人。
「據說這幅畫是楠音根據『蒙娜麗莎的微笑』而創作的。因此,這女人臉上始終掛著無法形容的神秘微笑。」
「沒錯,這幅畫好像能將人吸進去似地,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玲子抬頭仰望畫中的美女,注視著她那妖異的微笑。
不管是黃色和服上的飛龍戲火,或者是青色襯領上的吉祥天女,全是大正末期民間最流行的模樣,典型的獵奇風格加上黃紫配色,讓畫面散發出一種不祥味道。
畫作的色調、金色畫框等等,奢華的氛圍相當適合船艙內濃郁的中國風。
「像這種透過薄薄的一張紙,便能表達出毛骨悚然氣氛的畫作,惟顯最喜歡了。其他還有哪些畫呢……」
持明院輕輕瞥了主臥室一眼。
「那一幅是楠音的『秋心』,味道和『橫櫛』截然不同。我比較喜歡這種夢幻纖細的感覺。」
將手插在口袋的持明院和玲子一起欣賞著懸掛在床鋪一側的繪畫。
回異於先前的「橫櫛」,「秋心」中的女人穿著一件花草圖案的白色薄和服,手持一面鏡子,頭上同樣也是日本傳統髮型。女人站在藍色的和服前,側臉浮現若有所思的神情。
怔怔出神的表情,不見「橫櫛」的那種惡意,而淡麗靜謐的色調彷彿正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寂寥和透明感。
「我……好像比較喜歡這一幅……」
「既然如此,這邊就當姐姐的寢室吧。我可以睡那邊。」
靠在寢室人口的鷹司點點頭。
「啊,我來就好。」
倉橋代替正欲伸手的玲子,將行李拿到寢室。
然後對著站在「秋心前方,再度看到入迷的玲子說:
「……你喜歡那幅畫嗎?」
前面那一幅雖然華麗,不過這幅畫卻能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就好像忘卻所有凡塵俗事……」
有別於「橫櫛」,安置在木質畫框中的畫作,的確如玲子所言,
給人一絲涼風輕拂而過的感覺。
「浮在海面的船隻上頭,居然有這麼一個與世隔絕、風情萬千的空間……這是我在東京所想像不到的,簡直就像作夢一樣……」
平時並不多話的玲子,難得和畫中女人一樣浮現若有所思的神情,抬頭注視著眼前的「秋心」,口中唸唸有詞地說。
倉橋將行李放在衣櫥前方後,和玲子並肩站立,欣賞著眼前的美人畫。不久,他將視線移向一旁的玲子。
烏溜溜的髮絲插上一根銀簪的模樣,儘管還是像從前一樣的美麗,不過表情卻帶著莫名的落寞。
「瘦了一點……」倉橋輕聲喃道。
玲子抬頭望著倉橋,然後再將目光移向畫作,嘴角揚起淺淺笑意。
鷹司說的沒錯,這件親事並不令人期待。倉橋總覺得無法釋懷,因為玲子是他最希望看到對方獲得幸福的女性啊。
「玲子,倉橋,馬上就要開船了。要不要到甲板看看?」
持明院將手擱在寢室人口,隨著長長的氣笛聲,發聲邀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