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開個人畫展的第一天,打從九點開始,他便一個人直挺挺地站在大門外,逢人就點頭微笑,只差一點沒說「歡迎光臨」而已。
不可否認的,有了王景禹暗中的推波助瀾,王學舜舉辦這次畫展的排場不小,除了幾個知名畫家親臨現場外,其中還有不少工商名流。王學舜實在搞不懂,這些人老爸是如何請來的!?
王景禹再三叮嚀,要他穿西裝打領帶,然後還得帶著誠懇的笑容,站在門外迎接前來參觀的訪客,說是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
他是有名望的畫家,曾舉辦個人畫展無數次,他說的話當然不會錯,可惜王學舜兩個鐘頭站下來,不僅兩腿酸抽痛,連嘴角的笑容亦有些僵硬,如若不是為了等待廖蕙緗,只怕他早已投降啦!
「咦,奇怪?為什麼到現在她都還沒出現呢?她明明告訴我,說中午之前她一定到……」
王學舜搖頭晃腦的,使勁地睜大一雙眼睛,四處張望著,然而卻始終沒見到廖蕙緗的身影。
直到十一點三十五分,一輛計程車緩緩駛來,接著停靠在畫廊外,果見廖蕙緗下車,笑吟吟地朝大門走來。
「你等我很久了?」廖蕙緗淺淺一笑,「對不起,我睡過頭了……」她身穿一件絲質襯衫,下身則著一件長裙,衣衫飄飄,如詩如畫。
「沒有,我才剛站在這裡不久。」王學舜扯了個謊,接著又說:「其實你來得正好,逛完之後我們一起吃頓飯,我請你。」
廖蕙緗與他並肩走入畫廊內,一邊說:「好啊!能夠和未來的大畫家共進午餐,是一件相當榮幸之事,我當然不會錯過,更不會拒絕他的邀約。」
對於畫作,廖蕙緗雖然不是很專精,卻也分辨得出好壞。她走在王學舜身旁,聽他一一解說,整個人似也融入其間。
「你不是說你幫我畫的——」廖蕙緗已走近玄關處,話才說到這裡,她已然見到那幅畫。
廖蕙緗忍不住失聲一笑,「天啊!你的想像力真豐富……連這種題材你也想得出來。」
王學舜把自己的視線從畫轉移到她臉上,「你有沒有發現,大傻的上面還有很大的空間?」
「有啊!」廖蕙緗點點頭,「是不是你把我畫得太左邊了,所以——」
「不是。」王學舜打斷她的話:「當初是我有意為自己留下一個位置,可惜……我一直沒機會填補上去。」
廖蕙緗神色一愣,但僅一瞬間即回過神,不禁眼眶已紅。
她的心情登時一片混亂,剎那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如今事情已走到這種地步,她實在也不便說些什麼。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相信自己還是會還擇張志哲。因為,到現在她還不甚明瞭張志哲為什麼會不珍惜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其實,這世上大多數的情侶何嘗不也是一樣會遭遇到這種狀況,平時愛得死去活來,一旦相處在一起時,所有平常不易顯現的缺點都會暴露出,這在以往對方是根本見不著的。
廖蕙緗並不後悔當初選擇張志哲而放棄王學舜,她只能把它想成自已和王學舜有緣無分,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交給老天爺來處理。
王學舜見她一直不肯開口說話,不禁輕歎一聲,「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我又說錯話了?」
「沒有。」廖蕙緗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在想……好好的一幅畫你為什麼不肯出售?」
王學舜渾身一顫,同時臉色十分凝重,「它是我對你僅有的回憶……我怎麼可以出售我的回憶!?何況,那空下的位置尚未填滿,說什麼我都不可能出售!」
「如果有一天……」廖蕙緗試探著,「如果有一天,你能填滿那個位置……」
「這個問題我也曾想過,我想我會很興奮,只是……」王學舜皺眉苦笑,「我只是一個窮畫家,不及他有成就,何況你說你過得很好,我並不以為自已的夢想可以實現。」
廖蕙緗注視著他,許久才開口:「有沒有人說你很怪異?還有很悲觀,碰上挫折打擊就會顯得沒鬥志去克服它?」
王學舜愣了愣,瞬間即恍然大悟,「蕙緗,莫非你願意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我……」廖蕙緗暗一咬牙,忽然展顏一笑,「我肚子有點餓了,我們再逛一下然後便去吃飯好不好?」
王學舜知道她絕不會答應,自已肯定是多此一問,當下暗歎一聲,笑容有點尷尬,「當然好。」
***
兩個星期的展示,如今才過了一半,其中有十幾幅畫的標價旁多出以紅筆寫出的三個大字——已售出。
王景禹的那番論調顯然沒錯,光是憑一己之力,悶著頭闖並非一定可以成功,得藉由許多助力,甚至還得有人在一旁搖旗吶喊。當然大眾傳播媒體的炒作也是極其重要的。
王景禹不知打哪兒來的人脈,居然可以面面俱到,彷彿開個人畫展的人是他,而不是王學舜;什麼事都由他一人處理,王學舜卻反而落得清閒。
這一個禮拜下來,王學舜極少待在藝術家畫廊,而是待在家裡發呆。
有大部分的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沙發上,然後就這麼迷迷糊糊的躺平,沉睡而去。
藝術家畫廊裡的情況他雖然不甚明瞭,但每天晚上九點過後,那兒的負責人都會撥一通電話告訴他,當天大致發生的事。
王學舜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但有件事他必須堅持自己的原則。
不知何故,很多人對他那幅非賣品產生極濃厚的興趣,幾乎天天都有人出價想買下他那幅畫,但王學舜卻死也不答應,即使是叫價到三十萬也一樣。
誠如他自己所言,任何人休想以金錢買走他僅存的回憶,何況這其中還牽涉到一個他至今仍深愛著的廖蕙緗。
自從畫展第一天廖蕙緗出現過之後,她又和以往一樣的音訊全無。
她的出現,她的離去對王學舜而言彷彿就是一場夢境,當夢醒時分,當他必須獨自一人承受失去她的打擊時,那種滋味只有他一人知曉。
他不知道這算是哪門子的感情,連他自己都不瞭解,雖然只有短短幾天相處,為什麼他會陷得如此之深?他不知道,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為了這份莫名的,突如其來的感情,王學舜知道自己付出了許多,包括他所有的時間、精力,好在他把這一切都轉移到手上的畫筆,否則若不發瘋,恐怕又將是一樁奇跡。
這一年來,王學舜所有的異常改變,那隻大狼狗皆看在眼裡。雖然它口不能言,無法表達對主人的關切,但從它的雙眼,以及它臉上的表情得知,很多事它都能體會,只是幫不上忙而已。
這時,大狼狗趴在王學舜腳下,一雙狗眼骨碌碌轉動著,彷彿正在揣測主人的心思。
王學舜這時正一個人靜靜地沉思著,一旁的電話鈴聲倏然響起,打斷他所有的思緒。他晃晃腦袋,隨即拿起話筒接著彼端便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話聲:「王老弟,是你嗎?」
打電話來的人,正是藝術家畫廊的負責人趙正中,私底下同王景禹的關係交情甚好。
「趙大哥,是我。」王學舜應和一聲。
「老弟啊!今天又賣出去六幅,照這種成績算來,用不著等到畫展結束,恐怕你所有作品都會銷售一空啦……」趙正中的話聲充滿了喜悅,不過這也難怪,依照他和王景禹事先約定,所有賣出去的作品他都可以從中抽取三成佣金,他想不喜悅,恐怕都很困難。
王學舜聞言後反應並不如預期中的激烈,他僅是淡淡的說:「那都是老爸的功勞。如果這回又是我一個人悶著頭——」
「老弟啊!你太謙虛啦!如果不是你的作品好,咱們這些人幫你抬轎又有什麼用!」
「趙大哥,你過獎了。」
「我說得沒錯啊!就拿那幅『美女與野獸』來說,那絕對稱得上是曠世之作……要不然別人怎麼可能叫價到一百萬。」
「哦?」王學舜微微一愣,大惑不解,「昨天你不是說,有人出價到三十萬嗎?怎麼今天——」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這世上有很多事都在一夕間改變,我只能說——老弟,恭喜你了!」
「放眼當今畫壇,有多少人可以創作出百萬名畫?你還年輕,前途必無可限量。如果我預估得不錯。這消息明天肯定上報。」
「趙大哥,作畫其實只是我的興趣,我希望能攢得一點名氣,讓別人認同我,但絕不是在金錢上;尤其是那一幅畫,別說是一百萬,就算是一千萬,一億我也絕不賣!」
而電話那端竟是一段極長的沉默,「太遲了,老弟。」
「太遲了?」王學舜滿頭霧水,「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趙正中支吾一下,才輕歎一聲說:「你父親已經作主將那幅畫賣了。」
「你說什麼?」王學舜整個人從沙發上彈起,同時大吼一聲。
電話那端的人沒被他嚇一跳,反倒是他腳下的大狼狗一瞧苗頭不對,趕忙雙耳垂下,尾巴一夾,走去老遠。
「你說……」王學舜咬牙切齒,渾身氣得不住顫抖,「我父親沒經過我同意,擅自作主把我的畫賣了!?」
「對啊!」趙正中忍不住歎息道:「老弟,你千萬別急著動怒——」
「我不能不動怒!那幅畫曾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現在是,將來也是。現在他把我那幅畫賣了,我能不動怒嗎?」
「可是老弟……」
他下面還說了些什麼,王學舜並不想知道,因為他已氣呼呼的掛斷電話,身上、頭頂同時開始冒煙。
當初他明明跟趙正中說好的,除了那幅非賣品,他們可以為他作主任何事,可是現在……
現在他們居然擅作主張把那幅畫賣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怎麼可以把自己僅存的回憶給賣了!?
王學舜登時崩潰了!
不論對方是誰,即使是自已的父親也一樣,他必須過去問個清楚,甚至是當場翻臉亦在所不惜。
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歇斯底里的狂嘯一聲,然後拿起茶几上的車鑰匙,飛奔了出去。
***
望著滿臉怒氣的寶貝兒子,王太太不禁滿臉疑惑,「你怎麼啦?你該不是吃了炸藥吧?」
王學舜面色鐵青,「老爸呢?」
「他在書房。」王太太想想不對,接著問:「你找他有事?」
「嗯。」王學舜漫應一聲,隨即快步走向書房。
他絕不是一個不懂禮貌的男人,但現正在氣頭上,他已管不了這許多。
他連門都沒敲一下,便直接走入房內,來到書桌前,提高八度音,「我們必須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