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眼淚無意識的落下來,滴滴砸在我心上,在夢中緊緊的擁住我。
抱起他,把他摟進懷裡,我永遠記得那一刻的感覺。
他不知道,我曾想讓那個夜晚永遠的持續下去,永遠不會有天明的一刻。
他靜靜躺在我懷裡,冰冷的身子慢慢的溫暖起來,淺淺的呼吸告訴我他真的在這裡。我不敢稍微移動一點,怕驚醒他,這個夢就這樣醒過來。
接觸到他身體的地方,彷彿都燃燒起來,要把我熱得融化。
我擁著他,目光一一掃過他的眉眼,想把這一刻的他永遠的裝在眼底心底。他在我懷裡睡得很香。這時,我卻不敢動,生怕他因此醒來。
沒有敢吻他。
只要看著他,在他身邊,心中已經裝得滿滿,不敢再奢求其他。
後來的每個夜晚,我都會擁他,讓他安穩的睡去。
他不知道,不過不要緊。
我從夢中醒來,夢境模糊,疼痛卻依然鮮明。
整個宮殿如一個漆黑的大洞,鬼魅一樣的白紗在空蕩的殿中飛舞。
是真實?是夢中?我有些恍惚的披衣下床,來到窗邊。
月如彎鉤,天邊有星辰點綴,顆顆晶瑩閃爍。
林自清奸黨掃盡,民心尚穩,我有懷德雷君遠一眾人輔佐,諸事順利。
唯一決斷不下的,是流雲閣中的那個人。
林停雲自從被拿下後,就被囚禁在宮中最高處的流雲閣。那樓閣正對著我的窗戶,遙遙望去,如懸在空中。
冬去春來,梨花又已開放。
夜風捲起紗簾,原本清淡的香氣也變得厚重,鼻端發稍儘是沁人的味道,濃郁得讓人無法思考。
我端了燭台,用紗罩籠住,提在掌中,往流雲閣而去。
梨花吹雪風微寒,我一路走來手腳漸漸冰涼。慢慢走近,卻見閣內有燈還亮著,橙黃燈光暈在窗紙上,那人的剪影也投在其上,特別好看。
還未等我走近,他已經開了門,出來迎我。
手中拿一件披風,顯恢在我身上,再接過我手中的燈,開口埋怨我,「這麼晚了還來,不怕被凍著?」又拉我坐在身邊,遞上一盅甜湯,「我一直煲到現在,不知味道還好不好,若不好就別喝了。」
我環視四周,案上正放了一卷書,正看到一半的樣子。
——涉江采美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林停雲拿開那書,把湯盅塞到我手中。
我無奈,趕緊喝下一口,果然滋味鮮甜,十分可口。
「還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手腳這才暖和起來,站起來跺跺腳,又鄭重告訴他:「好喝。」
他朝我微微一笑,閣中頓時明亮起來。
暫時拋開心中的許多糾纏,我發覺林停雲其實是一個極體貼的人,溫柔如水,笑一笑便能讓人融化。
我看著他,漸漸笑意散盡。
他走過來偎依在我身邊,把頭埋在我頸間問我:「是還在為我的事煩心?」
我把他抱著他,並不說話。
記憶彷彿已經混亂了,似乎從出生時就認識他,似乎自小和他長大,與他相許相守至今。似乎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其他人,琴音在我心中的影子彷彿已成了蒼白的剪紙,風一吹便要不見。
可我知道這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會永遠記得那個撫琴的人,記得他踏月而來,衣裾飄飄。
摸著懷中人柔滑的長髮,難道我真的要親手將這人推向刑場,看他身首異處?
雷君遠已來問過多次,言詞間機鋒畢露,優佳怕是一直在催他;葉橫波見我便是流淚,似是欲言又止,彷彿有說話想對我說,卻又只能忍住;懷德什麼都不說,卻也因為什麼都不說,最近沉默寡言得厲害。
林停雲從我胸口抬起頭來看我,笑著向我提議:「錚,不如我們去看梨花?」
如今我只想盡力對他好,於是拉開披風。遮上他的肩頭,把他擁進懷中,兩人一同走出去。
夜中看花其實並不好,白日裡明媚的花色,都這時看來都顯得黯淡,若脫妝的美人,顏色半褪。
只有雪白的梨花還是很好,一簇簇綻放在夜色中,放出淡淡的螢光,暗香幽深,似能連人的呼吸一起凍住。風過處,枝枝搖曳,花浪翻滾,大片的花瓣飄落,如雨如雪。
我們漫步其中,不時有碎花落在頭上。
烏絲落白,我為他撫去頭上的落花,他卻怔怔的望我,問道:「錚,若有一日,你我青絲成雪,你是否還願意陪我一同看這般風景?」
落在他發上的手,順著他的髮際到眉梢,再到面頰,心彷彿被人揉捏一樣的痛,卻只能笑著:「自然願意,只怕到時候停雲會不要我。」
他也笑起來,脫開我的懷抱,走到一棵梨花樹下,接住幾瓣粉白梨花,輕聲歎息:「……又到了花落的時候。」
花間月下,他的身影如夢似真。
我走上前,將他的一縷髮絲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纏繞在指間。
他放開手中的花瓣,慢慢轉過身。
春雨綿銳如針,瞬間散在我的臉上,心間。
他抬頭看我,暗紅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錚……」一雙沉黑的眼眸如泣如訴。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亂花迷離,這一次,我緊緊的捉住他了。
把他緊緊摟入杯裡,把他揉進自己的血肉之中……
***
懷德跪在地上,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向我不斷叩頭,額上漸漸滲出血絲。
我放下筆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不能放下他。」
懷德驟然抬頭看我:「皇上好不容易奪回的大好江山,難道就要因為一個林停雲再拱手送給別人?」
他目光炯炯,其中仿如有火焰在燃燒;因為方纔的動作,頭冠鬆了些,露出幾縷花白的頭髮。內監過了四十便徹底顯出老態,我眼前的這個人,已經老了。
我走過去想扶他起身,誰知他十分堅持,定住身體還是伏在地上,恨聲道:「如此我也早該與雷將軍一起勸皇上殺了他……即使他是橫波的兒子。」
「你該明白,他犯再多的錯,也是因為我。」我輕聲歎息,「剛開始,是為了尋我;後來,則是擔心我的移情,是我讓他不安害怕。」
「皇上錯了!」懷德語聲激昂,「若說他需要陛下,萬千黎民則更需要陛下。是不是林停雲說他離不開您……」
「是我離不開他。」我緩聲打斷他:「天下百姓要的只是一個好皇上,能做一個好皇上的不只我一個;可是他要的只有我一個,不是別人,只是我。」
我拿起桌上的退位詔書放到懷德手中,「懷德叔叔,你是這宮中我最信任的人,這件東西就放在你這裡。天下半數兵馬還是在雷君遠手中。這幾日他便是以此逼我殺停雲。」
「其實這個皇帝,我不介意讓給他。」
「可若皇上不再是皇上,只要雷君遠一句話,林停雲就是死無全屍!」懷德還想勸我。
我微微一笑,「畢竟停雲原來做錯很多事,這些事怕也是難免,只是……不論生死我都會同他一起。」
我揮手讓懷德退下,卻又在他出門之際把他叫住。
「我知道,你做這許多事都是因為父皇。我心一如當年父皇之心,望你能懂。」
懷德腳步停了許久,步出門外時背影佝僂,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父皇曾說,人道帝王家繁華似錦,卻不知裡頭多少零落憔悴。
從前他選擇的,如今我亦選擇。
原來父子間竟是這樣契合?
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心中卻驟然輕鬆下來,終於不用勉強自己去放開所愛的人,而他犯下的錯,我們一起償還。
正想著,耳邊傳來葉橫波的聲音。
「皇上!」她不知何時進入殿中,正小聲叫我,「有一件事停雲叫我不要說,可我再也忍不住了。」
「他讓你不要說的事?」我心中狐疑。
葉橫波點點頭:「皇上請隨我來。」
她帶我來到官中的僻靜處,應是宦官官婢的住處,一個小小的院落,並不起眼。葉橫波引我進入小院,眷日暖陽下,一個人白衣如雪,正躺在長椅上曬著太陽。
我們進院的響動驚醒了他,於是扭過頭來看我們,含笑道:「葉姨,你又來看我了?」
雲鬢花顏,笑容依舊。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曾親眼見過這個人被施酷刑,親眼見他的頭顱被懸在暮色的城門上,我甚至還記得那低徊的晚風中,飄蕩其間的馥郁輕香。
「……琴音?」
聽我叫出他的名字,他似有些疑惑:「你認識我?」
輕輕的聲音,對我卻如同五雷轟頂。
葉橫波嘶聲求我:「皇上,求你不要處死停雲,他從來都沒有要殺琴音!那日掉在城門上的人只是個死囚,因為易了容,離得又遠,暮色中看不真切,才讓人以為是琴音已死,停雲只是把他囚禁起來。林自清死前他就吩咐我把琴音帶到宮中藏起來,真的從未想過要斬盡殺絕!」
「葉姨,你和林停雲是……」琴音似乎還不知道這二人的關係。
葉橫波看他一眼,臉上已落下淚來。
我腦中一片混亂,「那為何當日他又要讓所有人以為琴音已死?為何一直瞞著不告訴我?」
「因為……因為那天他知道您就藏在石壁後面。」葉橫波掩面啜泣,
「他說,他要看看他與琴音在你心中孰輕孰重,若是……他殺了琴音,你到底會如何對他。」
她話音方落,一陣風平地而起,春寒料峭,刮在臉上一片冰涼。
我只覺得喉嚨啞得厲害,張了張口,這才發出聲音:「……那為什麼又留了琴音一命?當時景況,他本可以下手無情。」
我想起那日我離開時林停雲未說完的話——若琴音真的沒有死……
可那天,我終是沒有回頭。
曠院無聲。
片刻,葉橫波幽幽道:「因為停雲說:總是放不下,不忍見他真的傷心。」
一時間,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片冰涼。
我頹然退後,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空中流雲無跡,飄過心頭,變做秋雨絲絲。
良久無人開口。
半晌,琴音陡然高聲叫起來:「你們看那邊,似是著火了!」
我與葉橫波一同轉頭望去。
碧藍天幕下,一角被映作赤紅。
半空中的樓閣火勢熊熊,濃煙直捲青天,如同蒼穹被灼出了一個火紅的窟窿,像一場詭艷妖異的大夢。
流雲閣!
「失火了!流雲閣失火了!」
我們三人趕來,耳邊不停有人高呼。
流雲閣下,所有人已經趕到,見我們到來,正要上前,卻又被定在原地。
「琴音……?」優佳動了動嘴唇,終於喚出這個名字。
琴音也怔怔望著她,兩人再相逢,恍如隔世。
我來到樓閣下,抬頭望去。
樓上火勢兇猛,紅光四濺,不時有流火落下。野火蔓延,近處的梨花樹也被點燃,火樹銀花,讓人近不得身去。
我揪住懷德衣領,疾聲問他:「停雲呢?人出來沒有?!」
懷德跪倒地上,抱住我雙腿不放,只是搖頭。
葉橫波尖叫一聲,暈倒在宮婢懷中。
我一腳踢開他,奪過一個內監手中的水桶當頭淋下,向火場中奔去。
閣中濃煙四起,穿過外面的火牆,我身上被點著幾處,連忙拍熄,手上已起了幾個血泡。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我只能拚命喚他名字,可叫不了兩聲就被嗆得咳嗽起來。我盡量俯低身體,循著平日熟悉的方向摸索著上了樓,避開砸下的幾根橫木來到流雲閣頂。
火中梁木劈啪作響,雪白窗紙焦黃,若有似無的梨花冷香,被熏得灼熱。野風吹過,點點梨花落入火中,在空中燃燒,一掠即逝,仿如流螢。
紅浪滔天,跳躍的火焰中心,一個穿著暗紅衣衫的人正立在窗邊,發如黑水,正憑欄看著樓外蒼色的天空。
他伸出手去接那些被點燃的花瓣,每片卻在他觸碰到之前化為灰燼。
窗外是湛藍的天幕,偶爾有雪白的飛鳥掠過。
終於,他低下頭,輕輕的歎息。
委地的黑髮被流火燎燃,如墨荷在紅蓮火上灼燒,即將像那些梨花一樣轉瞬不見。
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只知道捉住那團刺眼的紅光,將他扯入我懷中。掌中絲絲冒著青煙,帶著皮肉焦灼的味道,火燒一樣的痛著,我卻不願鬆開手。
我想拚命搖著他的雙肩,問他為什麼不逃,問他為什麼不躲!
話到口中,卻只是一句:「你沒事便好,我們一同出去。」
他卻不答話,蝴蝶般的眼睫輕輕顫動,抬起眼來時,赤紅的火焰映上他沉黑的眸子,幽深明亮。他朝我展開一個極美的笑容:「錚,你來找我,我很開心。是我錯了,我原以為……這火,是你做出的決定。」
剎那間,眼前的人彷彿遠在天邊。
原來你我兩心之距,已是海角天涯?
原來我錯已至此,讓你連信我也是不能了?
這時頭頂斷裂的聲響傳來,我正要回頭,他卻已轉身護住我,被火燒得焦黑的殿梁砸下,我倆一同倒下,他正掩在我上方。
我彷彿聽見一個人在極遠處嘶聲喊道:「停雲——」
那人的聲音極像我的聲音,臉也極像我的臉。
我見他狀似瘋狂的吻著懷裡的人,摸著他的頭髮,更緊更緊的抱緊了他。
只片刻,他已淚流滿面。
我想這大概只是我的噩夢,也許只要一睜眼,我便又能見那個紅衣黑髮的人,他正立在三月暖陽下,一路分花拂柳,朝我徐步而來……
我見他一遍又一遍喚著那人的名字:「停雲停雲停雲……」
彷彿是一個魔咒,直到在他懷裡的人十分費力的朝他微笑,「錚……」
他在叫我。
我睜開眼時,臉上冰冷一片,是我進來時澆上的水?
林停雲伏在我身上,輕輕對我道:「錚,不要為我難過。」他彷彿是想伸手撫上我的臉,卻提不起絲毫力氣。
我無法動彈,只能抱住他,想幫他按住背上的傷口,誰知只輕輕一壓,那鮮紅的血便淚淚的流出。
「錚!」他終於還是捉住了我的手,笑著問我,「我時常做一個夢……講給你聽……好嗎?」
他的頭挨著我,我牢牢摟著他:「好,好,你說什麼,我便聽什麼。」
「我總是夢見月光……梨花下,我手裡撐著傘,在等……一個人。我等了很久很久,等他……對我說一句話,有一夜……我終於等到了,誰知,他對我說,『……對不起。』我很傷心,很難過……在夢裡……也會哭醒過來。」
他背上的血不斷流出,漸漸浸濕了我的衣衫。
血液溫暖,他卻慢慢冰涼。
我想說話,他卻吃力朝我搖頭:「我一直想……告訴他,我等的不是……這三個字,在夢裡……卻無法開口。」
「錚,我一直……不敢問,」他極力的撐起身,想看清我的臉,「你……愛我嗎?」
他用力的攥著我的手,殷切的看我。
我把他的手籠在掌間,挨著我的血肉,被火灼傷的創口鑽心的疼。
我自然是愛他的,卻不知道他翟燴句話等了這麼久。
就在張口的瞬間,掌中素白的指尖無力的垂了下來,更深的落入我的掌心。他柔軟的身體驟然沉重起來,眼瞼慢慢的合上,雪白的容顏緩緩倒向我頸間。
大風驟起,帶入樓外雪白的花瓣,如雨如雪,落在我們發上,心間。
風撩起他的絲絲黑髮,拂過我的面頰。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夜深花已眠,他在我懷中安然睡著,濃煙火光中,我亦擁住他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