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並不是對方狙擊的對象,對方真正想殺的是季玄棠,她只不過是剛好在他身邊,躲不過而已。
花橙倩的腦海一再重現季玄棠撲向她的畫面,覺得對他好抱歉。如果不是為了救她,他也不會受傷,現在她只希望他早點醒來,讓她有機會跟他道謝以及道歉,她對他太凶了。
「傻瓜,你幹麼回來?我明明已經快忘記你。」她對著不省人事的季玄棠喃喃抱怨,心中明白自己在說謊,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她從不知道,思念是如此折磨人。她以為,自己可以瀟灑地說再見,畢竟她是大夫,看過太多生離死別,僅僅只是轉身離去,還能夠承受。
直到他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她才恍然明白,她高估了自己,她並不如自己想像中堅強。她不知道他想跟她說什麼,但無論他想說什麼,這次她都會仔細聆聽,只要他能夠醒來。
無盡的悔恨充斥在胸口,花橙倩祈禱上天能夠聽見她的呼喚,讓季玄棠快點清醒。
格窗外的影子變短又拉長,花橙倩坐在床頭靠著床柱打盹兒,打著打著,床上終於傳來她等待已久的申吟聲,她連忙揉揉眼睛直起身子趨前關心。
「玄棠?」拜託,讓他醒來,不要只是無意識的呢喃,她脆弱的心臟承受不起。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兩眼空洞地看著花橙倩,她幾乎因此而哭出來。
「你醒了。」感謝上蒼沒有奪走他的性命。「你有沒有覺得哪個地方特別不舒服?我幫你看看。」她一邊摘掉眼角的眼淚,一邊笑著問季玄棠,還沒能從他終於清醒的狂喜中恢復。
季玄棠偏頭打量花橙倩,彷彿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這裡,自己又身在何方,只是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以為背後有什麼東西吸引他注意,花橙倩於是轉頭,然而她的背後只有門板,其餘什麼也沒有。
「玄棠?」這下子她開始擔憂,畢竟他摔到的是腦子,不比其它地方。
「……姊姊,妳是誰?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妳。」季玄棠天真的口氣,恍若一個十歲孩童。
花橙倩當場愣住,足足過了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要跟我開玩笑。」這是最惡劣的玩笑,別以為她會上當,她才沒有那麼笨。
「玩笑?」他的表情,好似她用了什麼奇怪的字眼,偏頭研究半天。「我在開玩笑嗎?」
他連自己是不是在開玩笑都無法確定,花橙倩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
「你再繼續這個樣子,我就不理你了。」她幾乎三天沒睡,可不是為了看他做這種幼稚表演,他最好搞清楚。
「不理我?」他對這句話特別有反應,連忙拉住花橙倩的袖子苦苦哀求。「拜託妳不要不理我,我最怕沒有人跟我玩。」說到最後,他甚至低頭哭泣,花橙倩這才發覺不對勁。
「玄棠。」她用力吞下口水,聲音微顫地問他。「你還記得,你今年幾歲嗎?」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幼稚的動作,都好像!不,不會的,不可能有這種事發生。
「我幾歲?」季玄棠用手背擦掉眼淚,怎麼看都像小孩。「我十歲呀!」
惡夢成真,他的記憶退回到十歲的時候!
花橙倩瞬間腦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感覺天地都在轉。
「姊姊,妳還沒有告訴我妳是誰,是我爹剛找來的女僕嗎?」他露出她最熟悉的笑容,她曾經為了這個笑容魂牽夢縈,甚至不惜和他爭吵,都要逼他恢復成以前的模樣,可一旦他真的恢復了,她又茫然不知所措,不曉得如何是好。
「姊姊?」智力回到第一次跌傷頭的季玄棠,對人的防備能力也跟著跌到谷底,即使不認識花橙倩,照樣對她面露燦爛笑容。
看著熟悉的笑容,她一陣心痛。
他是這麼天真、這麼善良,怎麼有辦法面對這一切?外頭還有不知名的敵人躲在陰暗處對他虎視耽耽,今天是他們運氣好,但是下一次呢?下一次他們能否躲過一劫?
「我……她強忍住悲傷的情緒,勉強擠出微笑。「你說得對,我是你爹剛找來的女僕,他要我照顧你。」她伸手摸他蒼白的臉頰,好為他心疼。
「原來如此。」季玄棠依舊維持笑容,就像小時候一樣那麼愛笑。
不對,現在就是小時候,他的記憶和智力都回到他當年摔傷腦子的時候,不同的是,當年她也是個小孩,現在她卻已經是個大人,而且必須負起保護他的責任。
「姊姊,這裡不是我的房間。」一旦確認了她的身份,季玄棠緊接著確認所在地,逼得她只好說謊。
「這是病患用的廂!這裡是客房,咱們暫時寄居在別人家裡。」她勉強牽動嘴角,感覺很痛苦,不是因為說謊而痛苦,而是他茫然的眼神,好似怕他被拋棄。
「咱們為什麼要寄住在別人的家裡?」他拉扯她的袖子,一臉害怕。
「因為你爹暫時不在京城,要咱們也到別的地方散散心。」她亂扯。
「哦!」季玄棠壓根兒不記得有這回事,但是他能記得的事本來就少,稍稍遲疑一下也就算了。
「那咱們什麼時候回京城?我好想念爹。」季玄棠一心只想找他爹,只有他老人家最疼他,不會嫌他傻。
「我!盡快,我會盡快安排好一切,到時候咱們就可以回京城了。」她承諾她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他回到季府,他安心地笑了笑,閉上眼睡覺。「你好好休息。」她再也忍不住悲傷的情緒,隨便丟下這句話便衝出季玄棠暫住的廂房,關上門,背靠在門板上哭泣。
「嗚……」命運的安排未免太殘忍,他才剛變回聰明不過一年,都還沒有來得及享樂,立刻又恢復為原來的癡傻,如此的打擊誰都無法承受,看了都要於心不忍。
可是她不能只是於心不忍,她還得保護他。
擦乾眼淚,花橙倩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季玄棠的生命安全靠她守護,她必須堅強起來。
回春堂暫時是不能待了,對方一定不會輕易罷手。現在因為外面都傳說他還昏迷不醒,所以對方還未有所行動,一旦被對方知道他醒了,並且變回原來的傻子,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她不能讓對方得逞。
問題是她該怎麼做?她只是一名弱女子,不懂得武功,也不認識什麼武林高手,她怎麼能!等等,武林高手?
花橙倩突然想起她可以向一個人求助,她雖然不會武功,卻認識許多武林中的人物,也許可以請她幫忙。不消說,這個人就是艾嵐。她爹娘的朋友皆是武林高手,雖說多數已經退隱,但至少還有些人脈,而且她恰巧住在京城,她的夫君又是柳絮飛,人面更為寬廣,一定能夠保護他們的安全。
花橙倩決定去京城投靠艾嵐,雖說她們並無血緣關係,但情同姊妹,艾嵐一定不會拒絕收留她的。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接下來就是擬定計劃。她猜想對方一定還待在羅新鎮伺機而動,在沒有確定玄棠生死之前不會貿然行動,那麼,她可以放出風聲,說他依舊陷入昏迷,她就可以藉機多爭取一些時間。
有太多的事需要花橙倩操心,偏偏在她最需要幫忙的時候,她二妹又到鄰近山上採藥。倉庫明明堆滿藥材,可她就是喜歡到處跑,前幾天才剛從鄰鎮採藥回來,在家待不到幾天,又到別處採藥,害她想找個人商量都找不到。
也罷,為了季玄棠,她必須堅強起來,不能老是想著依賴別人。
咬緊下唇,花橙倩毅然決然地走回房間,開始整理包袱。
「喝!」揚起馬鞭,握緊韁繩,花橙倩挑在半夜進行大逃亡。從羅新鎮到京城大約得花上兩天,如果趕路趕得勤的話,可以再縮短半天的行程,花橙倩是駕車高手,趕路對她自然沒有問題。
「喝!」快跑,跑得越快越好。「喝!」
「姊姊,咱們要去哪裡?」季玄棠掀開車廂的布簾探頭,花橙倩沒空理他,現在離羅新鎮還不夠遠,她怕他們的行蹤會被對方發現,最好再趕個幾里路,會比較安全。
「姊姊,車子跑得太快,我好怕哦!」季玄棠環看四周,到處一片黑暗,只有馬車前後掛著的四盞燈還透著些光,放眼望去皆烏漆抹黑。
「再趕一陣子路,姊姊就會放慢速度,玄棠乖,先回到車內好嗎?」在黑暗中駕車本來就已經很危險,如果還要應付他怕是會翻車,花橙倩只得安撫季玄棠。
「好。」小孩子怕黑是天性,雖然季玄棠的外表看起來是大人,但他此刻的心智恐怕低於十歲孩童,沒有安全感也是必然。
花橙倩突然覺得對他抱歉,她什麼都沒解釋就把他從床上叫起來,連夜帶著他逃命,他不哭也不鬧乖乖跟著她,十分懂事。
「等一下姊姊再進到車子裡頭陪你。」她答應等到了安全地帶,她一定會好好補償他,季玄棠開心地笑了。
「打勾勾。」他快樂的伸出手。才在說他懂事,他立刻就原形畢露,教她哭笑不得。
她伸出手,十二年前的場景倏然躍入她的腦海,當時他們也是像此刻一樣,打勾勾說要當好朋友……
隆咚!
馬車突然間大幅度震盪,有可能是車輪絆到大石頭,她急忙收起韁繩,緊急停車。
她跳下馬車,拿走一盞燈檢查車輪的狀況,發現右後方的車輪卡著一顆大石頭,如果不搬走,馬車無法前進。
花橙倩見狀放下燈,重重地歎氣。所謂的屋漏偏逢連夜雨,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她沒轍了。
由於天黑無法瞧仔細,只能約略推斷他們此刻身在何處,她判斷他們大概距離羅新鎮五十里遠,這個距離雖然稱不上安全,但也足夠撐一陣子了。
彷彿是天意,既然老天爺不讓他們繼續趕路,她只得履行承諾,進馬車去陪季玄棠。她將所有的燈吹熄,以免燈火曝露他們的行蹤,引來追兵。
「姊姊,好暗哦!」季玄棠看見她鑽進馬車,彷彿遇見救兵似地靠在她身上,她只得輕拍他的肩膀要他別怕,她會保護他。
「姊姊,咱們為什麼要半夜逃跑?」即使他已經癡傻,他也能感覺到週遭的氣氛不尋常,因此而嚇得發抖。
「因為……」因為他們要躲避追殺他的殺手,對方極可能會追過來,殺掉他們兩個人。
忽地,花橙倩的眼前閃過一個畫面,在他離開回春堂的前一天,他對她激動大吼-
妳根本不曉得我面對的是什麼?妳只是用妳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希望每一個人都和妳一樣善良!
他面對的是叔叔處心積慮想奪取他的財產,他面對的是神秘人士無情的追殺,他的週遭危機四伏,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會根據自己的想法教訓他。
他說的對,她只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卻忘了這個世界很遼闊,根本不是她這對狹小的眼睛看得完的。
思及此,她的兩眼開始垂淚,有如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
「姊姊?」季玄棠不懂,她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他不要她哭。
「對不起……」她真的覺得很抱歉。「對不起!」她曾經為了他執意復仇而不快,但她又怎麼會知道一路挨打的痛苦?他變成傻子以後,命是保住了,可他身為男人的自尊卻因此被踐踏。
他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財產,甚至連別人看不起他,他都還不知道對方正在嘲笑他。他只懂得露出天真的笑容,和有限的玩伴玩無聊的遊戲,所以他才會那麼需要朋友、渴望朋友。
想到自己曾經無情的指責他,花橙倩就忍不住掩面哭泣。
「姊姊,不要哭了。」季玄棠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天真地用手輕撫她的臉頰,她的情緒瞬間崩潰。
他的這雙手,曾經愛撫過她的全身,曾經生氣拉住她,命令她不准走,更曾經將她擁入懷裡,一起仰頭看天上的明月。
而如今……
「嗚……」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他也不會變回傻子。
「姊姊。」她曾經以為她會一輩子想念那個小男孩,可是她錯了!她更想念那個傲慢無禮的男人!漆黑的夜晚,停在荒野中的馬車傳出女人的嗚咽,那是最深的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