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舉隆垂首站在堂下,任由兄長微顫的手指著自己罵。昨夜在紫煙面前昏倒,清醒後發現自己昏睡在一間豪宅的大門前。
「你以為她是什麼人,是你惹得起的嗎?你以為你又是什麼人,惹得了她的人嗎?你……」袁大少爺氣得將近語無倫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氣死我了!」
「是。」袁舉隆一如既往地低頭認錯。清醒後茫茫然的他,從路人的口中才得知那宅子的主人是唐紫煙。江湖上無人敢沾惹的蛇蠍女,剎音樓的樓主,唐紫煙。
「唐紫煙是什麼人物,你沒見識過總該聽說過吧?你怎麼敢去招惹那種人物?」
「是。」袁舉隆再把頭顱降低一度。昏沉沉的腦中思緒不斷地盤旋著,試圖將那傳說中的凶狠絕情的魔女唐紫煙與風情萬種、柔媚的她聯繫起來,卻發現怎麼也無法想像將那可怖的名稱冠於她面容之上的情形。
「是什麼是?」袁舉隆那副傻呆呆的反應讓袁大少爺更惱火,「唐紫煙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女羅剎,手段毒辣,殺人從不眨眼。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知道江湖上的人暗地裡怎麼稱呼她?毒寡婦,黑蛛蜘,因為她笑著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這種人你也敢沾?」
袁舉隆驚愕地抬頭,親手殺死自己的丈夫?像昨夜那樣妖艷又迷離地笑著?心中驀地湧起酸楚的滋味,她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終結最親近的男人的生命?以什麼樣的姿態存立於世間?
「先不提其他駭人聽聞的事,只說弒夫一事就已經夠讓天下的男人膽寒了,就因為她的丈夫在外面養了個小妾,她便將自己結縭兩年的夫君和那女人一塊殺掉。」
袁舉隆按住胸口的猛顫,「那……那是她丈夫先做錯事啊。」稍微有些鼻音,是因為昨晚睡在大門外石階上的原因,著了點風寒。
「混賬!」袁大少爺禁不住扇了他一巴掌,「說什麼渾話?你真是鬼迷了心了,什麼叫她丈夫做錯事?她才是不守婦道的女人,到處勾三搭四,入幕之賓多不勝數,還專門養了好幾個小白臉,這在江湖上人盡皆知,憑你這小小的袁舉隆也想一親芳澤嗎?笨蛋,你會被啃得連半根骨頭都不剩!」
「我不是……」袁舉隆捂著頰喃喃地道,他根本沒想過自己可以親近她啊,只是──無論如何只是想見那個夜晚在林中飄忽的身影。
「總之,你這個混賬東西,好好給我呆在家裡,不准再胡思亂想。」袁大少爺瞪著垂頭喪氣的他,下了命令。
「但……」袁舉隆抬起頭,張口欲言。
「聽見沒有?!」
「是……」在自小懼怕的大哥面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記住,唐紫煙不是你能招惹的女人,以後給我躲得遠遠的,不要接近她一步!」袁大少爺餘怒未消,衝著他又是一陣怒罵。良久終於罵得累了,袁大少爺方甩袖而去。
袁舉隆從頭至尾低著頭,一聲不吭。
待大哥去後,他仍呆立在原地,心中糾結成一團無法言喻的滋味。她是唐紫煙嗎?那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以前也曾聽說過有關唐紫煙的閒話,當做傳奇故事聽的,那遙遠的與他八輩子扯不上關係的人物,竟是他一直追尋不休的她?
紛亂的心底,理不出半點頭緒,卻有一道清晰的聲音始終不變──想見她,是想見她啊。無論如何,渴望再見到她的心情總熄不掉。她是鬼怪也好,是妖魔也好,是那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唐紫煙也好,他都無法抑制心中燃燒著的渴望。
想見她。像蛾撲火一樣,她暗夜裡的身影和捉摸不清的笑,幻化成迷霧中的光芒,引領著他、誘惑著他,讓他摒棄危險的訊號,不顧一切地靠近。
☆☆☆
今夜,月色昏暗,眾星亦黯淡無光。
她漫無目的地穿梭在樹林中,從一棵樹梢到另一棵樹椏,陰涼的夜風一路繞著她,伴她遊蕩。
縱身飛躍,腳下連踏幾根樹枝,她飛上半空,停落在林中最高的一棵古樹頂端。低頭望下去,大半片林子一覽無遺,那近日來常常在夜間到樹林裡來吵嚷耍寶的呆子今晚沒出現。
她倒也不是在找他,只是習慣性地瞧瞧而已。對,她是唐紫煙,怎會把男人放在眼裡?
他三天沒出現了,自從那天令人將他丟出門外後。
想起那晚的事,唐紫煙不由得又笑了笑。他真是個讓人感到好笑的人呢,或許就是因為那種似乎任何人都可欺凌的憨態,才惹得她一時興起,將他帶到別館中去。反正她無聊得很嘛,找個男人來打發一夜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沒料到他會被驚嚇的昏倒。呵呵,現在想起來依然忍不住想笑。
但是,不管怎麼說,他也僅是一個男人罷了,毫無特色的男人,沒有丁點過人之處,最多比其他男人有趣一些。
有趣?對了,是很有趣的人。認真地做著傻事,別人看著可笑自己卻絲毫不覺得,心思全由表情表現出來,有欲求有貪念也有盤算卻全是透明的。
她開始還懷疑過他是有心刻意接近她的,雖然表情行為可以扮傻裝癡,但那種直露無遺的眼神應該作不了假的吧,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呆子呀。瞧他的樣子,似乎不知道她是誰呢,至少沒把她跟剎音樓的樓主唐紫煙對應起來。那麼,現在知道了嗎?所以嚇得不敢來了?
唐紫煙冷冷地哼了一聲,抬手掠過散亂的長髮,閉上眼感受夜空中冷清的風。想來她這些天也真是閒得透頂了,才會沒來由地思量這些無聊的事。
她是因為療傷才置了這個別館的。數月前與死對頭飛鳳宮的宮主阮芊紗硬碰硬地打了一架,結果是兩敗俱傷,雙方都無力再攻,想來往後一年半載都可以相安無事了。她為了養傷來到這個山清水秀的靜林裡的別館,閒來便在這林子裡散散步,遇到有趣的他,是意料之外的事。
時隔三個多月,傷早好了,卻歇得懶洋洋的,不想回剎音樓去,放任一大堆事務由副手處理,自己寧願無所事事地繼續遊蕩。或許,是有些倦了吧。
坐在晃晃悠悠的樹端,她無意識地以手指梳理著長髮,放任思緒散遠。
再抬眼時,東方已透出微光,夜幕退讓了一塊領地給朝霞,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嗯,無趣,還是回去睡一覺吧。
☆☆☆
「阿金,我要出去,要出去!」袁舉隆揪住阿金的衣領吼道。他受不了!被困在袁府三日,他簡直快發瘋了。
阿金掰著他沒有輕重的手,「四少爺……哇呀,四少爺,您跟我說沒用啊。」
「我知道跟你說沒用。」袁舉隆仍然沒放手,扯著他的領子前後晃動,「但除了你還能跟誰說?阿金,我要出去,非出去不可,要出去啊!」被大哥的禁令困在房間裡,不能自由出入,連僕人都不得輕易接近,只剩下阿金一天到晚在周圍轉悠,不跟他叫嚷還能跟誰抱怨?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你想出去了。」阿金被他晃到頭昏目眩,使勁扯開他的雙手,透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想去哪兒,但要真讓你走出去了,我會被大少爺罵死。」真是的,身為小廝就該充當出氣筒?
袁舉隆洩了氣,攤手向後倒在床鋪上,感覺自己像擱淺的魚,即將窒息。
「況且也不是我讓你出去你就能走出大門的啊,每個門房都接到大少爺的命令了呢。」阿金的語氣中沒有同情,甚至帶有一絲慶幸,「我說四少爺,您還是死心吧,別亂想了,安心待著吧,等這事過後,大少爺會讓您出去的。」這樣大家都清靜了,不是很好嗎?
袁舉隆哼了一聲,轉過去將頭靠在枕上,不理他。
阿金自顧自地說著話:「原來林子裡的那個鬼影子不是妖啊,不過也跟妖怪差不了多少了。剎音樓的樓主呢,鼎鼎有名的狠角色,還殺了自己的丈夫呀,真是可怕的女人。四少爺您好在還沒跟她扯上關係,不然真是嚇也嚇死了,阿金現在想起來也替您捏把汗呢,四少爺您還是好好在家裡躲幾天,等那可怕的女人走了再出門。大少爺也說了,改天替您正正經經地說一門親事。」
「你給我閉嘴!」袁舉隆聽得煩悶,無名火在胸口燒起,這時好像看誰都不順眼,翻身起來趕他,「給我出去,別來煩我,出去!」
四少爺這幾日的脾氣真是不好。阿金咕噥著,卻也乖乖地聽話,向門口走去。這個時候還是別再惹四少爺,讓他自己靜一靜吧。到了門邊,又探回頭來說道:「四少爺,晚飯在桌上,那您自己去吃吧,我明早再來收拾。不打擾了,好好歇著。」
「快滾!」袁舉隆不耐煩地吼道,待他走後倒回床上,瞪著床頂的木雕架子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頭頂屋簷上傳來瓦片「卡啦」的聲響,他疑惑地聽了聽,確實是有什麼東西在上面走動。貓嗎?但這隻貓也太笨拙了吧?
好奇心起,起身揭開窗,站上窗台攀住簷頭往上面一看,冷不防猛地跟抱樸大眼瞪小眼。
「哇!」雙方都嚇了一跳,驚呼過後,跌坐在簷沿的抱樸趕緊摀住嘴防止下一個聲音出來,而袁舉隆忙著穩定因驚嚇而差點摔下去的身形。
「你在幹什麼?」定住搖晃的身形後,袁舉隆輕聲地問。
「我才要問你哩。」抱樸放下手,喃喃地抱怨,「這種時候是人都該睡著了啊,你怎麼還在亂晃。」差點害他行動失敗。
「亂晃的人是你吧?」踮著腳站在窗台邊沿實在太辛苦,為了談話的方便,袁舉隆攀住簷沿朝上爬,弄得瓦片「喀喀」地響,危險萬分。
抱樸看不過去了,不覺伸手拉了他一把,「你上來幹什麼?」拉上來後才想起這個問題。
啊,這樣安全多了,袁舉隆在屋頂坐穩,以衣袖做扇,扇了扇風,「你三更半夜到屋頂上幹什麼?不會是做賊吧?」
「誰是賊!」抱樸最受不得別人的誤解,怒形於色,「我九宮真人法力高深,以救世揚教為己任,自行走江湖以來所做的皆是真善之事,何曾……」
「到底來幹什麼?」
抱樸瞪了他一眼,「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我是在──佈陣捉妖。」
「哦?捉妖啊──」袁舉隆愣了愣,爾後起身拍拍屁股。這小鬼還能幹什麼好事,算他沒問過,下去睡覺好了。
「喂!聽人家說話不要聽一半呀。」抱樸隱約覺得自己又受到了忽視,疾手扯住他,「我還沒說完呢。」
「好了好了,你捉妖,我睡覺,反正也幫不上你的忙,你慢慢捉吧,不打擾了。咦?這是什麼?」袁舉隆站起身欲走,額頭突然碰到一線阻礙,伸手抓去,竟拉回一條橫架在空中的細紅繩。他拈住扯了扯,一端扯動了屋北老榕樹的樹枝,另一端似乎是繫在西面的簷角上。
「住手,別亂扯。」抱樸拍掉他的手。
「你弄的?什麼鬼東西?」原以為小鬼只是爬上屋頂晃一晃呢,竟還大工程地弄了這些繩繩線線。
「有眼無珠,這就是我上清教派威名遠揚的陰陽伐屍赤羅繩』,有非常強的鎮妖力,我把它結成太極鎮邪陣,就可以網住異妖邪魔,讓它插翅難逃,哈哈哈!再來看這個,看,這繩子上掛的黑繩結,看它美妙的圖案,這可是妖魔鬼怪聞之喪膽的大羅法印,我用黑狗血泡過的絲線編的,厲害吧?還有這個衛靈神篆……」抱樸一說起他的寶貝法器就得意洋洋,欲罷不能。
袁舉隆打了個呵欠,「你忙,我先下去了。」
「喂,你不要這麼漠不關心,我捉這妖可與你有關哦。告訴你,袁府裡有一股奇怪的妖氣,在你身上就特別濃一點,我早就發現了。可惜這妖怪道行非淺,藏得極為巧妙,我一直找不出來……嘿嘿,不過有了這個太極鎮邪陣,嘿嘿……網住整個袁府,躲藏在這裡的妖怪就會妖力漸失,最後現了原形!到時候……嘿嘿嘿嘿……」陰笑的抱樸頗有幾分鬼森之氣。
「你把整個袁府都架了這些繩?」袁舉隆吃驚不小,真是大工程呢。
「無一漏網之處。」抱樸驕傲地點頭,「四方八位、門前屋後,絕對沒有一處空隙,花了我十多個晚上呢,普通人是做不來的。」
「你是怎麼做到的?沒有人發覺嗎?」袁舉隆心下一動。
「沒有人發現,我趁夜晚架設的,為了不讓妖怪得到風聲逃跑。袁府房屋多,房頂還連著厚圍牆,沿著屋頂走就可以兜遍整個宅子。話說回來,你們家的戒備真是很鬆啊,我在房頂走來走去都沒人注意到。」
「太好了。」袁舉隆抓住他的肩,「房頂上你比較熟,告訴我,哪邊最容易出到府外?」
「從那邊屋沿跨到那圍牆,圍牆背後就是外頭了,牆外正東方還有一棵樹靠著,很方便。」抱樸想也沒想就指出捷徑,「對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感激不盡。」袁舉隆誠心地向他道謝,然後一刻也不耽誤地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搞什麼?」抱樸迷惑地望望他的背影,接著甩甩頭,握拳振作精神,「不管他了,捉妖,捉妖!這是我出道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大獵物,非逮住它不可。」
☆☆☆
星月迷濛的夜晚,沒有光亮沐浴的樹林愈見昏暗,在其中行走當然十分困難。袁舉隆一路上摔了好幾跤,摸索著終於穿過密林了,他鬆了一口氣。
早已熟知這邊的地形,密林過去,就是那片空地,幾次遇見過她的空地。就著黯淡的星光,他撥開灌木叢,來到這片林間空地上,抬眼四望,沒有她的蹤影。
吁了一口氣,其實也沒把握她今晚會出現的。
靠在樹下,拍去衣裳上的塵土後,袁舉隆呆望著模糊的夜空出神。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並沒有迷茫,她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沒有絲毫改變。是的,別人說什麼都好,他就是想見她,他就是這樣沒有頭腦、不知輕重、一意孤行,活該被別人罵笨蛋。含著一抹自嘲和一抹堅定,袁舉隆對自己輕輕一笑,反正他也做慣了傻瓜。
「你自己在笑什麼呢?」
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在他心中勾起驚喜的狂瀾,他轉過身。黑暗的樹影中,她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依舊是一身白裳隨風揚起。
「你……來了嗎?」他開口,喜悅的感覺浸過全身。
「你想見我?」唐紫煙望著他高興的模樣,那真真切切的欣喜,令她迷惑了。這般純然的喜悅,是因為她?只因為看見她?
袁舉隆點頭,「是的,我想見你。」太坦白的話,讓他微紅了臉,這樣說,對她會唐突嗎?
「為何?」
為何?他一愣,「那個……因為,」理所當然的想法,叫他如何說明白?「因為很想見你……所以……」向來不是能言善辯的料,此時更是舌頭打結,緊張無措。
她靜立著,眼中閃動著難解的流光,半晌忽地一笑,「你果然很有意思哪。」
他迷醉在她的笑裡,此時連夜風都是溫暖而微醺的,癡癡地望著她,只盼這一刻便是永恆。
唐紫煙發現自己喜歡他的眼神,沒錯,這個不出眾的男人,卻擁有一種出奇美妙的眼神,所注目的人會自覺充滿光彩和榮耀。這是一種任何訓練和精巧用心都造不出來的眼神。如此迷眩,看久了,幾乎連她都能喜歡上在他眼裡的唐紫煙。
樹叢中某處傳來夜鳥的尖啼,唐紫煙抬頭看了看天色,夜,似乎還很長。
迎風撩了撩披散的長髮,轉頭見他癡迷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臨時起意地,她說了數日前說過的一句話:「你,要跟我來嗎?」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跟隨著她。她步子輕巧,足不落地般飄過黑夜山林中的障礙,他追著她的影子,走得辛苦萬分。可是她的身影是那麼美麗,像夢中遙遠的歸宿,使他覺得付出任何代價去追尋,都是值得的。
黑暗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她忘了思考,他則只看得見前面的她的倩影。
就這樣,他跟著她穿過密林,踏上一道青階小徑,逕的終端,是她居住的別館。
☆☆☆
羅帳外的燈火雖然依稀透進一些光亮,帳子深處卻仍是昏暗的暖味。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卻知道她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沒有人能抗拒這樣的誘惑。他顫著手,伸出去,輕輕觸著她的衣裳,然後是她的柔滑的青絲。
近乎膜拜地輕輕碰觸她,她的髮絲在他手指隙中滑過,清潤而芬芳,他已深深醉倒。心目中的她,一直是遙不可及的非凡人,他敬她如神,即使近在咫尺亦不敢造次。
她在黑暗中微笑了,忽然覺得他呆得頗為可愛,抬腕,以手指背面掠過他的臉頰,再轉過來,指尖輕貼住他的耳際。
這樣細微的小動作,立即引起他的顫慄,他膚上的熱潮幾乎可由她的指尖傳向她的身軀。呵呵,這樣的反應啊,她又笑了,禁不住想進一步逗他。
他一顆心狂顫,不知該如何抑制體內躥動的激流,每一個脈搏都在鼓動著,迷糊中,感覺自己將被灼熱淹沒。
靜謐中的呼吸是誰的呢?她原本以為是他的,可是那激動的氣息環繞在周圍時,或許也帶上了她的?他抑制中的熱情和莊重的喜悅,不知怎地竟將她冰冷的心暖了起來。她將手貼住他的臉,一路撫摸下去,帶著探索的新奇。這悠然的好奇心,彷彿回復到純真的最初。
啊,難道她也墜入迷夢了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處於夢中,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就在身邊,他清晰地感覺著她,嗅得到她身上的幽香,碰觸得到她的溫軟──比什麼都實在。
只看得見她,只聞得到她,只觸摸得到她。全然空白的腦海,只印刻下她,他忘懷了所有,盡悉交付於本能。
塵世間的一切離他們很遠很遠,世界只是這帳中的彼此。
月兒被淡雲遮去,星辰隱沒。天地轉成曖昧深沉的黑暗,夜中散發的魔性馨香,彷彿來自遠古,是溫暖璀璨而蝕骨銷魂的誘惑。
☆☆☆
窗外晨鶯婉轉清啼,她睜張開眼,入眼是他熟睡的臉,孩子一般滿足安詳,她有片刻閃神,但理智立即回來了,推開他起身,下榻整衣。
他的眉睫微微動了動,眨了兩下,緩緩睜了開來,眼神迷茫,似乎有一剎的時間不知身在何處,見到她的背影時,立刻清晰起來,笑容浮上唇角。「紫煙──」
唐紫煙已著裝整齊,轉過頭來,眉尖是微蹙的。她從未將男人留至天亮,想來昨夜自己也有些兒失常。這些年來,她已經不喜歡有事情超出她的控制之外。
「紫煙。」袁舉隆披衣下床,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柔荑。
一刻的疏忽間,她由他握住了,他真切的欣然和明亮的眼睛在晨光中分外耀目。然而當他溫熱的掌心將她微冷的手指燙貼時,她迅速抽了出來,轉身扯了扯鈴鐺。
等候在門外的女侍們聞聲而動,進房收拾屋子,紗帳收得整整齊齊,簾子也高高挽起。轉瞬間,白晝的光亮驅走了夜的魅惑,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袁舉隆站在房中央,看著侍女伺服唐紫煙穿衣梳頭,似乎有點兒不知所措,輕輕地走了過去,「紫煙?」
「你該走了。」唐紫煙坐在梳妝鏡前,沒有回頭。一時新奇將他引進來,此時天亮了,迷霧就該消失了。
袁舉隆沒聽見她的聲音,他早已經看呆了梳妝中的她。第一次在明亮中看清她的絕美容顏,在晨曦的照耀下,她的嬌艷彷彿凝集了天地的美麗,不似夜晚的妖媚,另有一種奪目的光彩,就像稀世的寶石般讓人屏息。他無法言語,僅能呆望她的一舉一動。
他迷醉的神態在鏡中清楚地反射了出來,唐紫煙瞧在眼裡,欲打發他走的話語竟在喉邊消失了,揮手讓女侍退下,側過身來。「過來。」
嫵媚的嗓音牽著他的魂兒,將他帶到她的身邊,單膝蹲下,雙眼與她平齊。這個如神仙般美麗的女人,真的與他共度了一夜嗎?他真的曾擁有過那樣的幸運嗎?他眼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幸福的驚歎,那麼那麼美的她,他曾經擁抱在懷裡啊。
男人常常是醜陋的,得到了一個女人的身體,便覺得征服了她一般,再崇敬的再仰慕的,經過那番交合,轉瞬便看輕了、蔑視了。甚至將她視做「他的人」,自以為獲得了肆意妄為的權利,可任由他欺凌似的。唐紫煙通常帶著厭惡看著男人的這種轉變,而他……
唐紫煙看進他的眼底,是的,他的眼睛仍是無遮掩的清澈,依然看得見底。他凝望著她的目光依然是癡癡的迷戀,飽含了驚歎的讚美,她的心一顫,竟有種喜悅衍生。
袁舉隆胸口盈滿昨夜未褪的幸福,端詳她的面容,忍不住伸出手去,半途停頓了一下,但終於撫上了她的臉頰,這樣的真實觸感,是真的啊。
他的歡欣喜悅感染了她。僅是小小的動作,便開心得像個孩子,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歎息。她已經許久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情緒了,不覺冷凝的眼瞳鬆動了一絲。他,確實是很有意思的男人。
「樓主。」侍女在簾外輕喚,打破房中旖旎的迷霧。
唐紫煙起身,離開了他的手,眼眸平靜無波,「你該回去了。」
「哦,我該回去了……」袁舉隆依依不捨地放下手,「明天……」明日不知能不能見到你呢?擁抱過如此巨大的幸福,如何去度過沒有你的明日?
明天?食髓知味啊,男人本是如此,唐紫煙勾起淺淺的一笑。說實話,他生澀並不讓她有特別多的歡愉,但不可否定的,他讓她的心情很好。而她一向只依自個兒的心情行事,罷了!「明天,你直接到這裡來吧。」話出口,她一愣,改變心意是極少有的事,她不確定是何原因讓她如此,但隨即她甩甩頭,她是唐紫煙,她要怎麼樣用得著理由嗎?
「啊……好。」袁舉隆又驚又喜,她曖昧的話意醉了他的神志,幾乎又讓他疑是夢中。她可能不知道方纔他有多麼恐懼,害怕夢醒了,她便將他棄之不顧。剛才背對著他的她,突然讓他覺得那麼遙遠,剎時有股冷寒刺入他的心底。
幸好,幸好!袁舉隆放心地綻開燦爛的笑容,眼中光彩如熾。
☆☆☆
比夢境更甜美,比美酒更醉人,袁舉隆全身心沉醉於難以言喻的幸福中。
這天黃昏,袁舉隆手裡抓著一本詩書消磨時間,噙著微笑等待天黑。
阿金從屋外掀簾而入,袁舉隆見了他正要開口,阿金舉起手,「我知道,四少爺,您是要我自個兒去休息,不用伺服您了對不對?」
袁舉隆一愣,心中有些打鼓,瞧阿金的樣子,莫不是起了疑心?
果然阿金接著說:「四少爺,您近日都是不到天黑就待在屋裡頭,還早早地把我打發走吶。」
袁舉隆不答話,撇過頭去專心盯著書看。
阿金翻了一下白眼,「別看了,四少爺,我進進出出好幾趟了,您那一頁壓根就沒翻過。」
「阿金,你管得可越來越多了。」袁舉隆丟下書,「做你自己的事去,別來煩我。」
「四少爺,大前天早上我進來的時候,你房裡沒人。那晚我來瞧了一趟,床鋪是空的。」阿金盯住他的臉,「前晚和昨晚也是。」
袁舉隆哼了一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細心了?」這小子平常連他的差使都偷工減料,只替自個兒打算,沒想到這回主動來打探他了。
「四少爺您夜裡出去的事,跟那女魔頭唐紫煙脫不了關係對不對?」
「住嘴!」袁舉隆為阿金的一句「女魔頭」皺眉。紫煙才不是!
「肯定是這樣,四少爺您肯定被什麼妖法迷住了,那種女人才不會好心對你,分明是……」
「我叫你住嘴!」袁舉隆吼道。
主僕兩人緊繃著對視片刻,阿金咬咬牙,「四少爺,您不能再出去了,不然我就要去把事情告訴大少爺。」
「阿金,你敢去,我饒不了你。」袁舉隆壓下眉頭,沉聲道。
阿金嚇掉了下巴,那凶狠的模樣,真的是四少爺?
「出去吧,阿金。」袁舉隆背過身,「這些都不干你的事,以後大哥問起來,你也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阿金愣愣地瞪著他的背影,「四少爺……」一向溫吞幾至窩囊的、行事總猶豫不決的、老被別人當冤大頭的、連底下的僕傭都可以主導他意向的四少爺,何曾變得如此絕斷?
這還是他服侍了五年的四少爺嗎?
☆☆☆
夜深了,木窗的雕花處漏進半地月光,羅帳隨風微動。
唐紫煙緩緩坐起來,無視錦衣滑下裸背,凝脂雪肌在昏暗的室內,散放出妖艷的魔力。
袁舉隆也坐起身,從背後環住她的嬌軀,深深擁進懷裡。低頭貼近她的秀髮,閉上眼,讓幽香縈滿鼻端。
唐紫煙半側過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臉頰靠進他胸口,這是她新養成的習慣,因為他身上的氣味相對其他男人而言,非常好聞,有種新鮮的單純的氣息。
「嗯,」她鮮紅的指甲輕輕刮過他的胸膛,忽然說道:「你的身材還挺結實嘛。」不像一般公子哥兒軟趴趴的。
「大概是那幾年練過武功的關係。」他紅了紅臉,她說話從來肆無忌憚。
「你練過武?」看不出來呢,「學了多久?」
「兩年多。」
「嗯?」還真是……學得好爛啊。她挑挑眉,「為什麼學?跟誰學的?」
「這個……」不是很想提起傷心事,但是她問了,袁舉隆只得乖乖地回答,「跟城東的威震武館裡的師父學的,因為容二小姐──我當時喜歡的女孩子,她說她最討厭沒用的文弱男子,非武藝高強的不嫁,所以……學了兩年,師父老讓我站樁、壓筋,還沒等到正式學招式,容二小姐就……嫁人了。」當時那個傷心啊。
唐紫煙頓了頓,突然「噗」地笑出來,銀鈴般的嬌笑聲在夜裡流淌不已。「呆子。」果然像他做的事。
做她嬌嗔的對象,即使是被叫做呆子也值得,袁舉隆傻笑。
她笑完了,翻了個身朝向窗子,「今晚的月色挺好呢。」
「是啊。」袁舉隆也跟著往窗外看,明亮又清澈,有點兒像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個晚上。
「有點想出去散散步。」她像貓一樣趴伏在他的膝上,喃喃道。
他撫弄著她的黑髮,「那去嗎?」數日相處,他發現她基本上是個日夜顛倒的人,總是晝伏夜出,一到晚上精神便特別好。
「不去了。」她在他溫暖的手掌撫弄下舒服得瞇起眼,「我懶得動了。」
他笑笑,手下更加輕柔。好喜歡她這種樣子!嬌慵地依賴著自己的樣子,喜歡她呵。
躺在他懷裡的感覺還真不錯呢,被萬分珍惜著似的,很放鬆。唐紫煙睜開眼,瞳中竟是一片冰冷,但是,時間差不多了。
美好的感覺都是轉瞬即逝的,既然戀上了他懷抱中的溫暖,那麼在厭膩至憎惡之前終結,心情會比較好。所以,差不多該是斬斷與他的牽連的時候了,趁還沒有討厭之前。
她眸光閃動,是如冰般的清冷,微啟檀口,正欲吐出絕情的話。
「紫煙,」袁舉隆柔柔地摩挲她的髮絲,思量著開口,「我,我想跟你說……」
「什麼?」她挑了挑眉。
「我想……我們不能老是這樣吧?這樣……很快樂……」袁舉隆紅著臉,至今她的背仍貼著他的胸膛,幽幽體香不斷襲來,「但是……嗯……但是不能就這樣下去……所以……」
「所以?」她微訝,難道他也想提這事?
他緊張得有些結舌:「我是說,這樣瞞著別人在夜晚,是委屈了你的,我想找機會跟大哥說明白,我想、想光明正大地……」
「光明正大?」她揚眉調侃,「莫非你想娶我?」
不料他竟點頭,異常莊重地。
她吃驚不小,有片刻的時間無法反應,然後噴笑出來,笑不可抑,為他的異想天開。
「紫煙?」他攬住她笑翻的嬌軀,迷惑地看她彷彿是聽到什麼大笑話似的止不住笑聲。
她笑到氣喘,抬手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天啊,你可真是……真是……」
「紫煙?」他皺眉。他是思考了好久才說出來的。
「天啊……哈……老天……」她仍在笑,「你、你是認真的嗎?」別逗她笑了好不好?
「我是認真的。」他肅容。
「噗!呵呵……」她掩口,一瞬間居然覺得他好可愛,「你真的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竟然敢說出娶她的話。
「我當然知道。」他點頭,握住她的手,「我知道的……你不是一般人,跟我相差很遠。但是我們……我們相愛的話,其他的事情總會有辦法的。」他知道差距有多遠,也知道會有很多很多困難,多到他無法想像,但是不管是什麼,他都不會後悔,絕對不會畏懼。
「你……」她纖指輕輕地撫上他的臉,看進他堅決純淨的眼裡,悠悠地道:「還真是天真呢。」竟是幾分感歎、近乎憐惜的語氣。
他吞了吞口水,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紫煙,你……」
她突然嫵媚地笑了,投進他懷中,蓮臂將他纏緊,堵住他未說出來的話。在他的愕然間,她一口咬住他的頸窩,重重地狠狠地,通常只有在纏綿的極致她才會這麼做的。
「紫煙。」他倒吸一口氣。
可是,在他將她圈緊之前的一剎,她抽身了。毫不猶豫地,斷然地脫離他的懷抱。因為和他一起意外地開心,所以更應及時終結,莫要破壞了。
懷中驟然一空,袁舉隆呆望空蕩蕩的雙手,抬眼看向她,「紫煙?」
唐紫煙將絲被披上身,站在他面前,依然美麗得讓人驚歎,然而笑容是遙遠而飄渺的,「到此為止吧,我膩了。」上一刻纏綿,下一刻便翻臉,這對她來說像吃飯飲水一樣極其平常。
「紫煙,你說什麼啊?」他驀地一陣心慌,似乎有什麼他拚命珍惜的東西無情地從他身上抽離,而他無法阻止。
「我說我膩了你了,所以到這裡結束了。你走吧,別再來了。」她看他的眼光好像在看一個理解能力不好的傻瓜。
袁舉隆張口想喚她,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來,空空的心什麼也不存在,忘了行動的能力。
見他仍呆愣著不動,她皺皺眉,旋身往外走,忽地身後一緊,回過頭,見他扯住了她披著的被單一角,望著她。「還有什麼事?」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紫煙……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你不喜歡我嗎?」
她撩了一縷長髮把玩著,「你老是這樣一廂情願嗎?」
袁舉隆張開口,嘴唇顫抖著,聲音也輕忽發顫:「但、但我們都這樣……」
「這樣?」她挑眉,笑了,「這樣怎樣?對了,男歡女愛你是第一次吧?呵呵,不要把它看得太重要,至少對我這樣的女人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她已習慣了,暫時捕獲一種溫暖,然後在極度的溫柔中翻臉,抽身而去,再尋找下一段。
袁舉隆無法再說一個字,直直地望著她,視線卻已模糊,再也看不清她的容顏。
「回家去吧,以後記得別招惹我這種女人。」唐紫煙抖手,將布料從他掌中抽出來,飄然出門離去。
黑暗中,留下呆若木雞的袁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