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舉隆昏昏沉沉地過了三日,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已經記不清怎樣回到袁府、怎樣應對眾多的詢問以及這三天中是怎樣的飲食休寢。
但是現在,他睜開沉重的眼,被刺目的陽光射得瞇起來的同時,忽然間整個人清醒了。
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腦際中清晰無比。那朦朧的心動、那傻氣的追尋、那癡狂的沉醉和那愕然的心碎,以及此刻湧滿全身幾乎無法再容納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明晰,可是他卻笑了。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能笑出來,總之他是笑了。很輕易地,嘴角向上扯起,眼睛微微彎起來,就是笑容了。
撐起身下床,發現有些力虛,是躺得太久了吧。無來由地,他又笑了。
推開房門,太陽非常熾熱,四週一片白茫。他抬手遮去些許陽光,瞧了瞧樹影──是中午了嗎?
「四少爺?」有些吃驚的聲音從側邊傳來,是一個小婢女,驚訝地看到病了三天的四少爺自己從房裡走出來了,「四少爺您醒了嗎?啊,等等,我去叫伍嬸。」
沒等袁舉隆阻止,她便轉身跑了。不一會兒,伍嬸胖胖的身軀和她一起從那頭趕了過來,「四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太陽這麼大,快進屋去,別曬昏了。」
兩人扶著袁舉隆入房,忙亂地將他安置在榻上。伍嬸接著端來藥碗,「這是大夫開的安神湯,在廚房剛剛熬的,火候恰好,您趁熱喝下去罷。」
「死阿金,叫他照看著你的,又躲哪兒偷懶去了?」伍嬸一邊服侍他喝藥,一邊還叨念著,「這幾天可嚇死我們了,四少爺您那天一進門就栽在地上,額頭忽冷忽熱的還說著胡話,大夫來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差點要找個道士來招魂呢。」
袁舉隆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不要再請和尚道士了嗎?都是誆人的傢伙。」語氣輕鬆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伍嬸愣了愣,四少爺的此番病由她自然不清楚,只隱約聽阿金的口氣似乎與什麼可怕的女人有關,但瞧四少爺現在的樣子,應該是沒事了吧?雖是這麼想,心底裡總有不大對勁的感覺,四少爺未免也太過平靜,平靜到不像四少爺了。
袁舉隆剛喝完藥,阿金也從門外跑進來了,見了他清爽的樣子,反倒有些意外,「四、四少爺,您覺得怎麼樣?身體舒服了嗎?」
「沒事呀,我好得很。」袁舉隆舒伸了一下筋骨,「原來前兩日我病過了,怪不得有些力虛。」
「您病得很嚴重呢。」阿金心有餘悸。四少爺身子骨一向結實,幾乎從來沒怎麼生病過,這次的病來得兇猛,讓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呃,說是所有的人,其實也只有他們這些四少爺身邊的下人,袁府主子都是自顧自的,哪有什麼閒心來關懷沒勢沒前途的四少爺,所以這三天來居然沒有一個袁家人來探過他。
伍嬸接口道:「可不是,真是病來如山倒,嚇得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剛好大少爺又去外地打理生意了,唐先生來過兩趟,對了,待會兒要去告訴唐先生說四少爺沒事了。」
袁舉隆點點頭,伍嬸和婢女收拾好後退了出去。
阿金站在床頭,看著袁舉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四少爺,那個……三天前那晚,您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袁舉隆愣了愣,似乎一時想不起來的樣子。
「對啊,與江湖上剎音樓樓主唐紫煙有關嗎?您那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讓我想想,記不太清楚了。」袁舉隆彎了彎唇角,忽視掉那個名字在心底撕開的一道裂口。
「想想?」阿金愕然,「四少爺把那些忘記了嗎?莫非那唐紫煙果然是女妖,將四少爺的心竅迷了一陣?」
袁舉隆淡淡地笑,「亂說,世上怎會有女妖?」
阿金啞口,半晌展顏露出笑容,「忘了好、忘了好,四少爺啊,您前些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呢。幸好現在沒事了,呵呵。」
袁舉隆平靜地笑著。怎麼會不記得?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清清楚楚啊,每一次回想都能扯動當時的感受,真實得彷彿此刻又在重演。怎麼會不記得啊?但他笑著,像從前一樣有些傻氣地笑,「阿金你在說什麼呀?」
這樣就好,對不對?將所有傷痛收藏在心底誰都不知道的地方,不斷往深處埋,直到自己也無法觸及,這樣就好了,不會再那麼痛了,對不對?
「沒事,沒事。」阿金輕鬆地笑笑,拍了拍胸口。呵呵,沒事就好,袁府最有意思、最近人情的主子四少爺又恢復正常了,就是他們做下人的福分。
☆☆☆
時光緩慢地爬走,一日接著一日,乍一看無波無瀾。
袁舉隆這些天毫無異樣,若非要細察的話,也只是稍為顯得安靜一些罷了。
這一晚,阿金輕腳走進房裡,見四少爺已在床上安然沉睡,便替他吹熄了燈,放心地帶上門走了
關門聲傳來時,袁舉隆睜開了毫無睡意的眼。沒有人知道,這些天他都是睡不著,張著眼直到天亮的。
夜色漸深,遠遠地傳來更鼓聲。袁舉隆平躺著,忽然歎了口氣,無聲無息地坐起來,摸黑下床,走到窗前推開紗窗,搬了張椅子坐下來,呆望著星空出神。
為什麼總睡不著呢?自小到大,他向來是沾枕就能入睡的,現在竟一看到床反而無比清醒,真是怪了。對了,她也是很難入睡的,以致總在夜裡出去遊蕩。
又想起她來了。已經沒人再問起那些事,偶有好事者問起,他也能淡淡地混過去。漸漸地,眾人似乎都忘記了。
可是他忘不了。
白天稍一恍惚,就發現腦中的影像是她,夜裡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時候就想她是不是也睡不著,出去散心也老是以為前面有她飄忽的身影。
哪裡忘得了?有關她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而其中最最清晰的,是他對她深深心動的感覺。
他竟然以為自己能若無其事將那些事帶過去,就像她說過的那樣──太天真了。
怎麼辦?還是……還是喜歡她啊……他要怎麼辦呢?
將頭埋進手掌裡,卻仍躲不開揪心的思念,他痛苦地皺緊了眉。
突然有異常的聲響驚醒了他,袁舉隆抬起頭來,訝然望見院牆上有個黑影笨拙地翻了進來。原本以為是賊,嚇了一跳,再一細瞧。
「抱樸?」
啊?抱樸跳進院子,正從地上爬起身來,聞言頓了頓,轉頭一看,「啊,善心人,你怎麼又沒睡?」站起身拍拍塵土朝他走過來,他身材瘦小,行動是挺敏捷的,可惜寬寬的道袍和裡面藏著的巨大物什實在是大大的累贅,以致笨重了十倍不止。
「我才該問你為什麼又爬牆呢。」袁舉隆回想起來,才發覺好久以前就沒見到他的蹤影了,還以為他離開袁府了,「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回了道觀一趟。」抱樸含糊帶過,他怎能告訴別人上次的太極鎮邪陣慘遭失敗,連辛苦架設的「陰陽伐屍赤羅繩」也在一瞬間就被不知名的妖怪燒了個精光,其他法物更是一點效用都沒有。更丟臉的是,他自己還不慎從屋頂上摔了下來,手臂骨折而不得不回道觀養傷一個月。
「哦,那你現在?」袁舉隆瞅了瞅他背上插著的一大堆小三角旗子和全身到處纏著的奇怪布條,這精力旺盛的小鬼又在玩什麼?
「荷荷!來看這個,太上老君捕神祝方奈令旗。」抱樸轉眼又神氣起來,撥出一根旗子現寶,「法力絕對不是我吹出來的,呼風喚雨驅妖御魔無所不能,八方三界的妖怪聞之喪膽;再來看我頭上綁的紅布巾,繡著鎮邪符哦;還有背上纏著黃布帶,是護身金符令;右臂系的紫布條是強力制魂符;左手上纏著的白布條……呃……那是繃帶,別管這個,看這裡──嘩,太帝金鈴,搖一搖,護體真氣源源不絕;晃一晃,四方妖魔無不降服。」他這回一口氣把觀裡所有的寶貝都搜刮來了,保證那該死的妖怪手到擒來,哈哈哈。
靜了一下,抱樸收回威武的架式,奇怪地說:「咦?你怎麼沒有反應?喂。」
袁舉隆被他喚回神,散漫地看他一眼,「哦,上回你說要捉妖的,怎麼樣了?」
「說來話長,往事休提。」抱樸胡亂揮揮手,接著又怪異地看著他,「好奇怪喲,善心人,你怎麼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在他誇耀寶貝的時候,居然連一絲鄙視或不信的眼神都沒露出來,讓他很不習慣耶。
「死氣沉沉?」袁舉隆習慣性地笑笑,「怎麼會?」
「喝!」抱樸向後跳了一步,「你這個笑……好像殭屍呀。」不帶一點活氣,讓他心底發寒呢。
殭屍?袁舉隆皺眉。這小鬼!
「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抱樸湊近他問道。他離開太久,故而不知道袁舉隆後面發生過的事。
「沒什麼。」袁舉隆淡淡地說。
抱樸哼了一聲,睜眼說瞎話。神情癡癡呆呆的,連好奇心都丟了的人,哪會沒事?「那,看在往日小小恩情的分上,我給你這個,」抱樸從懷裡掏呀掏,抓出一大把紙符來,抽出一張給袁舉隆,「衛靈如意神符,給你提提神,貼在腦門上吧。」
袁舉隆白了一眼塞到手中的皺巴巴的黃紙符,不甩。
「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那個林子裡的漂亮女人不理你才灰心喪氣的吧?哈哈,我再免費送你一個符,陰陽六丁同心篆。很強的哦,不管神啊鬼啊人啊獸啊,只要將這個符紙燒了泡茶,兩個人一同飲下去,包管同心攜手、白頭偕老,是我們的壓箱秘寶哦。」看在他反常的分上,今晚的抱樸特別大方。
誰知道袁舉隆還是沒反應,除了眼睛又黯了些。
「喂,」抱樸推了他一把,「你跟那個漂亮的女妖姐姐到底怎麼了?」看他深受打擊的樣子,肯定很慘。看來僕人們說四少爺命中無桃花是真的呢,他可以考慮要不要給他轉轉運。
「你說誰?哪有什麼女妖?」袁舉隆移開視線。
抱樸不屑地瞥他一眼,「白癡,你裝什麼傻?一點兒都不像。」
袁舉隆被噎住說不出話來,其他人哪會像這小鬼心直口快又不懂進退?
「撞到牆了嗎?她不理你?」抱樸根本不懂看人臉色,竟一直追著問下去。
「別問了!」袁舉隆低吼,嚇得抱樸縮頭。
「我跟她……是不可能的。」袁舉隆煩亂地轉過身去,「差得這麼遠,怎麼可能?我也太不自量力了。」
「怎麼不可能?我都說了她不是妖怪嘛,跟你一樣是凡人,有什麼不可能的?同類耶,又沒有人妖殊途的難題。」抱樸嘟囔。
「你懂什麼?別再煩我。」袁舉隆倏地火起,「砰」地關上窗。
抱樸愣了愣,旋即不滿地低叫:「發什麼火嘛,我又沒惹你,還好心送你符呢。笨蛋,追一個凡人就這樣灰心,哪像我追蹤厲害的妖怪,雖然追了兩個月連影兒也沒摸著,自己還受了重傷……」傷心呀,恥辱呀。咦,猛然省悟自己正揭著自個兒的傷疤,趕緊摀住口,「總之,現在灰心太早了吧。對,不能灰心,要繼續奮鬥,我一定會捉到它的。哼哼哼!」鬥志昂揚地揮揮拳,繼續他的捉妖行動去了。
那小鬼懂什麼?房內的袁舉隆抱住頭,抑制體內痛苦的嘶吼。他的苦楚他的絕望,那小鬼怎麼會懂。
紫煙、紫煙呀──
☆☆☆
為什麼他還會站在這裡呢?
袁舉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再看看自身所處的樹林,然後望著前方那座宅院──紫煙的別館。歎了口氣,他怎麼又到這裡來了呢?
今天由阿金陪著出得門來,在大街上與他走散了,然後自己一個人恍恍惚惚,竟又走到這裡來了。唉,他到底是怎麼了?
還有,自動自發地走到了這裡,為什麼又站著不走了呢?袁舉隆苦笑,知道自己莫名地在這個地方呆站了兩個時辰,阿金恐怕已經在到處找他了,儘管知道,卻挪不開腳步。奇怪啊,他的腳是怎麼了?
日頭慢慢西斜,拉長了他和樹疊在一起的影子。袁舉隆動了動,眼光從宅院離開,忽然瞧見宅院前的官道上遠遠的那端揚起一抹黃塵。近了,才看清那是數騎和一輛馬車,駛到宅院前停住。
袁舉隆呼吸頓止,從馬車上下來的妙曼人兒,正是唐紫煙。
身體僵住,他屏息著看她被女侍扶著從車上下來,站落地時,衣裙微微蕩起,她偏首向左,淺淺地挑了挑眉,全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啊。月餘不見,她的風采更艷。
袁舉隆癡癡地望著,感覺脆弱的心又一點一點地淪陷下去,直到另一個人影併入他的視線,一個男人。袁舉隆猛地一震,全身冰冷。
那男子容貌俊秀非凡,勁裝金冠,英姿勃發,站在紫煙身邊對她柔情萬分地笑著。
袁舉隆微張著口,呼吸困難。忽然紫煙朝他這邊望了一眼,剎那間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將頭轉了回去,彷彿已經不認識他了。袁舉隆心中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疼,伸手緊揪住襟口。
那男子也有些奇怪地側頭瞧他一眼,袁舉隆才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愣愣地杵在路旁。
愣愣地看著他們淺淺地笑得那麼美,看著他們站在一起那麼耀目,看著他們從自己身邊走過帶來一絲熟悉的幽香……愣愣地,神魂出竅似的,卻心如刀絞。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宅門內,他仍在愣愣地望著緊閉的大門。
為什麼這麼痛?他努力扯起嘴角,然而笑不出來。
怎麼也笑不出來,好痛!旁人怪異或嘲笑的眼神都根本不重要,他可以全當看不見,可是只有她不耐地皺眉和撇過去的頭,深刻在他心裡,比以前任何一個女孩子嫌棄他都讓他疼,疼得他以為就將這樣死去。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痛苦……好難受。
☆☆☆
黃昏時一場細雨,月色更加皎潔。唐紫煙白裳白裙,肩周拖曳一條金絲帶,赤裸著雙腳,悠悠地站在樓台頂上高翹的簷角。
她迎著山林氣息吹來的方向,深深地吸一口氣,卻莫名地歎了出來。
今天見到他,是有些意外的,料不到他還會來這兒,而且仍是癡癡的傷痛的眼神,更料不到的是,那竟讓她無法坦然承接。
因為那個男人吧,叫什麼名字來著?今天去與樓裡幾位副手集議,某個堂主介紹的一個新出道的亟欲出人頭地的男人,相貌也長得算英俊,對她的企圖顯而易見,反正近日無聊得慌,她便無可無不可地讓他跟著回來了,誰知道恰好袁舉隆就等在門口。
啐,那又怎麼樣?
讓他看到又怎樣?他們根本就是無關的人,最多是「曾經」有過幾晚露水緣,你情我願的情形下,誰欠了誰?
他何苦做出痛心的神情?應該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人了,也早該認清他們之間的遙遠了。明知只有苦楚,卻仍然要轉回來,何必?
她也根本沒必要理會他的痛心,紫煙皺眉,這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情會莫名地煩躁,以致突然間對那個還沒記住名字的男人沒了興致,翻臉打發他走人。
哼,總之,是那個呆子沒頭沒腦地自討苦吃,是他笨,用不著理他。
涼爽的風迎面吹來,她輕輕彎起唇角,覺得舒爽了些,樹林的芳香在雨後的清涼中更加怡人,她又深吸了一口氣。這場雨雖然細柔,卻也綿綿密密地下了一個多時辰呢,而那個呆子就傻傻地站在門外淋雨,入夜後才踉蹌離去。
驀然發現又在想「那個呆子」,紫煙不禁對自己有些氣悶,倏地騰身而起,躍向密林深處,似要把煩人的事遠遠拋開似的。
☆☆☆
建於高處的小樓中,唐紫煙半瞇著眼斜臥於長竹椅上,似夢似醒之間,遠方彷彿有某種聲音傳進她的耳裡,她睜開眼,覺不出有任何異常之處。
閉回眼繼續打磕睡,許久之後被午間的蟬聲吵醒,她慵懶地起身挨到窗台邊,不經意朝下望了望,不禁愕然──他?
以她的目力,可以清楚地看到遠遠的林子邊,袁舉隆站在大樹前失神地朝這邊望著。
他竟然還會來?唐紫煙再一次感到意外。事已至此,還有何依戀之處?明知這樣做徒勞無功,只會讓自己更辛苦,他卻不知及早回頭,那傻瓜的腦子是用什麼做的?
不用理他!唐紫煙離開了窗台,將他的事拋在腦後。
或許她真的將他拋在腦後過,可是日落時分當她再一次偶然間經過窗邊時,仍不由自主地朝那邊遞去一眼。
他竟然還在那兒。
真正的呆子,笨蛋!唐紫煙皺眉,今個兒心情一整天煩躁,他還偏要來添惹她的火氣。
氣悶之下揮手甩上窗子,不想把臨窗放置的大花瓶也打翻了,一聲巨響引起女侍們誠惶的探看。
唐紫煙臉色不好地坐在軟椅上,心中有股悶氣無處宣洩。侍女們怯怯地站在後面,不敢近前。
「去叫那笨蛋進來。」唐紫煙驀地開口。
哪個……笨蛋,誰?侍女莫名其妙地對望,摸不著頭腦。
「我說,把外面那個笨蛋給我叫進來!」唐紫煙提高了聲音。
見樓主發怒,侍女們更加慌張,雖然還不知道她要叫的是誰,卻也爭先恐後奔出門去。
半晌,侍女總算在小樓外面的外面的最外面,即是大宅子外頭的林子裡找到了一個像笨蛋的傢伙,急匆匆地將他拖了進來。
袁舉隆被女侍拉上了樓,推進房裡,抬眼便見到唐紫煙沉著臉坐於面前。他心中一哽,無言地轉過頭去。
「怎麼?」唐紫煙挑眉,「在外頭望了我的宅子半天,卻不想看見我嗎?」
袁舉隆喉頭動了動,仍沒有說出話來。
「真的不想看我?」唐紫煙已有些怒形於色,從第一次偶遇,他的眼光就一直只凝聚在她身上,癡癡的目光從未失卻熱度,而今竟連看她一眼都覺浪費似的。這讓她非常、非常地不愉快。
袁舉隆低下頭,袖中的手握成拳,微微顫抖著。
「你到底來幹什麼?」唐紫煙拍案。
仍不見他回答,唐紫煙哼了一聲,靠回椅背上,冷冷地說:「滾出去。」說不定她才是笨蛋,不是昏了頭,好端端地叫他進來幹嗎?
袁舉隆一震,倏地扭頭面對著她。
唐紫煙卻轉首不再看他了,「給我滾出去,不許再到我這兒悠晃,否則別怪剎音樓的人太粗蠻。」
袁舉隆微顫,「紫……煙。」用盡力氣才將她的名字叫出來,聲音暗啞。
「出去。」唐紫煙只給他一個側臉。
「紫煙……」袁舉隆低下頭,閉了閉眼。她怎知道,她的影像映入眼瞳的衝擊,已超過他所能承受的限度了啊,多看她一眼就又有一分難捨和痛楚,他怎麼會再輕易地攝取她的美麗?
靜了半晌,她轉過頭來,語氣緩和了些,「為何還要來呢?你到底怎麼想的?」
袁舉隆抬眼,一寸寸地將她納入眼中,胸中湧動的,竟是歡喜多於傷心。未曾變過的,再痛的傷都可以在見到她時獲得彌補。
昨日見到那個情景,心裡像被更深地剜了一口,無法靜息的疼一直折磨著他,整個腦子像發狂一樣想不起任何其他的東西,只反反覆覆地揣想著她和他的情形。難以抑制的妒嫉在體內擴張,侵蝕他的血肉,他知道他快瘋了,終於無法忍受時,他不顧一切衝出家門,一直跑到這裡,力竭而跌倒在林子裡,然後失魂落魄地望著她的小樓,渾然無視周圍的動態。
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平靜無波,可天知道他就處在發狂的邊緣。
「說話,不要老盯著我!」唐紫煙低叱。他到底想怎樣?或者說,她自己又想什麼?如今的靜謐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氣惱。
說話……袁舉隆張了張口,久久才吐出聲音,依然只是她的名字:「紫煙……」腦中彷彿只剩下她的名字盤旋,別無其他言語。
唐紫煙眉尖動了動,然後忽然笑出聲來,如春風解凍,恢復了往日一般柔媚又朦朧遙遠的笑靨,「你呀,真是呆子。」
終是無可抵禦她的笑容,袁舉隆眼中蒙上迷醉之色,「我是呆子……沒有辦法,不能不喜歡你。」
「是嗎?」她笑意更深,「真的喜歡我嗎?」喜歡她?哼,果然是呆子呢。
他眼神中有幾分淒迷,對她的情已入骨蝕心,戒不掉了,只能無助地任由命運推向未知。
她笑吟吟地看了他半晌。起身走向他,伸手輕輕地端住他的臉,轉向自己,凝視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他順從她的手勁,在她的幽香侵襲而來時屏住了呼吸。
她發出一聲類似歎息的語氣聲,他是她平生見過得單純到底的呆子,即使是現在,眼睛仍清明得不含一點雜質。無可否認,他這樣死心塌地的癡迷取悅了她。而且,如此純真的依戀,讓她忍不住像那時一樣,想打破它。
內心轉動著他絕對捉摸不出的心思,她柔魅地笑著,將頭靠上他的肩,嗓音暗沉,悠緩得惑人,「真的喜歡我嗎?」
他肩頸筋處一陣震顫,「喜歡……」
她又嫵媚地笑了,「那很好。」
真的很好,她知道這個呆子無法抗拒她,她可以輕易地摧毀他。唐紫煙笑得更艷更美,環住他的脖子靠著他的身軀,立即清晰地感覺到他緊繃和急促的心跳。唇角上揚,她眼波盈動,緩緩靠近他的頸窩,紅唇貼了上去,輕輕吮了一下。
他渾身一震,昂首逸出一聲呻吟。
她滿意地低笑,踮起腳,正要再進一步,突然間被他推開。
一瞬間唐紫煙不能掩飾她的驚愕,眼神冷森了剎那,然而隨即又笑意盎然,「怎麼了?不要我碰你?」
袁舉隆向後退了兩步,背撞到屏風。他顫著唇,將頭撇向另一邊,躲開她的視線。
這大出她的意料,沒想到他竟會抗拒她。唐紫煙沉了沉眉頭,旋身返回軟椅上斜靠著,半邊衣裳自然地滑下她的香肩。「哼,不碰我,那你到底來幹什麼?」男人要的不就是這個?
袁舉隆不語,手掌緊攥成拳,關節發白。
「真是不願意碰我了?你倒有點骨氣。」唐紫煙的臉色變得陰沉得令人發寒。
袁舉隆動了動嘴唇,仍是沒有發出聲音來。
怒上心頭。「給我滾出去。」驀地衝破界限,唐紫煙舉手向他揮去,凌厲掌風及處,袁舉隆連人帶屏風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
聽到響動聲,女侍們奔到門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來。
唐紫煙走到他旁邊,冷冷地朝下望,「不願再抱我?看到昨天那個男人,就竟然敢嫌棄我了?」難以忍受的怒火在她胸中燃燒,早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但他就不能。
袁舉隆搖搖頭,「不是……」
「輪不到你來嫌棄我。」唐紫煙低吼,甩袖再扇了他一掌,捆得他偏頭一陣昏眩。沒錯,她根本不是什麼好女人,反覆無常、肆意放蕩。她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怎麼鄙視她,也知道巴結討好著她的人背後怎麼說她,但輪不到他,她唐紫煙還沒到連他這種傻瓜都可以瞧不起她的地步。
氣極轉身,她撇頭下了最後一次命令:「馬上滾出去!」再多待一刻她會殺了他,別以為她還能抑住殺人的衝動。
「不是……」袁舉隆稍微撐起半個身,向她的背影伸手,卻遙不可及。
背對著他,唐紫煙氣惱得胸口起伏,糟糕透頂的心情無處宣洩。
袁舉隆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後,「紫煙,我不嫌你,怎麼會嫌你呢?」向來只覺得,她比自己好千倍萬倍,能看她一眼都是修來的福分。
唐紫煙哼了一聲,「那麼看到我讓別的男人進了我的帳子,覺得髒,不想抱嗎?」
「不,不髒,絕對不是!」袁舉隆驀地撲上去,從背後緊緊摟住她,「我喜歡你,喜歡你啊,喜歡到自己都害怕,我想抱著你,永永遠遠抱著你,什麼都願意去換。」不擅言辭,該怎麼說出內心複雜的滋味呢?他心中凶湧的感情,無法用笨拙的話言來形容,只能用盡全力地擁抱著她,「紫煙,我喜歡你啊。」
唐紫煙本正想甩開他,卻因他的話頓住。
「如果能一輩子抱著你,我什麼都願意。」袁舉隆伏在她腦後,閉上眼睛,「我簡直想殺了那個男人,像發狂一樣不停地想,我也有些惱你,可我是沒資格惱你的,我知道。可是,可是……」他顫抖著,可是那不停湧上的暴力情緒怎也壓不住,嚇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紫煙,紫煙,我怎麼辦好?我不想你對別的男人好,我不要,怎麼辦?我那麼喜歡你,怎麼辦?」
他收緊手臂,然後緩緩鬆開,「你剛才讓我抱你,我很開心,可是……不行,我現在不能,我現在心裡在發狂,一定會像洩憤一樣傷著你,這樣是不行的,你想要快樂,我給不了你,你對我笑著,可是我笑不出來,我不要這樣……現在的我不能抱你。」
她一直沒有回頭,靜靜地站在那裡沒動。
他也默默地望著她,然後又重新伸出雙臂,緊緊地擁住她,她沒有推開,任由他摟著,房間裡兩個人的呼吸在迴響。
久久,一聲輕嗤:「笨蛋!」她掙脫了他,頭也不回地走到門邊,消失的最後一刻微側過臉,「走吧,別再來了。」
然後昏暗的屋裡只剩下他,她的身影再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