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輕啟,蘇艷艷探頭進來,與卸下溫和好人臉的呂舜照面。
做過筆錄,看過醫生驗完傷後,受到驚嚇的蘇以蕗在呂舜的看照下,緩緩入睡。
但她仍是很不安,眼角淚痕猶濕,輕顫的眼睫明顯睡不安穩,看她害怕成這樣,呂舜不捨極了。
探身輕輕撫摸她亂翹的自然卷髮,臉上的表情與他的動作不符,他憤怒,他心疼,他無法原諒造成她恐懼的源頭——
他轉身,看著卸下濃妝顯得清艷蒼白的女人,對她的怨,此刻激生。
是見過無數大場面的女人了,蘇艷艷一眼就看出繼子的憤怒,她不禁苦笑。
「呂舜,我們談談。」沒有面對女兒時的嬌懶,也不是對付情人時的嬌媚,此刻的蘇艷艷,就像主持一場記者會那般,堅定而強悍。
雖然心中有陣隙,可呂舜與她相處兩年,又觀察她們這麼多年,明白這才是她的本性。
如果只是只花蝴蝶,他那看似溫柔,其實固執的老爸,是不可能看上眼,甚至向她求婚的。
呂舜為蘇以蕗把被子拉好,原本想將床頭燈捻熄,想了想後作罷,留了一盞小燈,並將房門虛掩,打算一聽見她的動靜就立刻衝進來。
他的舉動完全落入蘇艷艷眼中,紅潤的嘴唇一抿,轉身走到客廳。
當呂舜走到客廳,看到了數名彪形大漢正排排站著,那是蘇艷艷發現有危險後,一通電話找來的幫手,他們非常好用,還自備了工具,一下子便把大門拆開,讓他們及時救出小蕗。
事情不都結束了嗎?怎麼這些人還不離開?
還有,那個正與蘇艷艷談話,身高將近一米九,有一頭巧克力色鬈發,一張混血兒臉孔的年輕男人,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男人講著字正腔圓的中文。「一個女人帶著小孩生活,太危險了。」說起話來卻非常有江湖味。
蘇艷艷坐著,而男人卻是站著,連同那些彪形大漢也跟著站得直挺挺,這種尊卑立見的態勢,讓呂舜挑了挑眉。
這就似乎……蘇艷艷的「人脈」嗎?
「別說了,事情解決了就好。」她擺了擺手,擺明不想聽下去。「不過謝謝你今天的幫忙,打擾到你重要的約會,不好意思——麥奎,你快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我這就不送你了。」
送客的話直截了當,讓那年輕卻霸氣十足的混血兒男人,流露出非常不悅的神色。
麥奎?呂舜在心地重複這個名字,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
「那麼我讓人施點壓力。」麥奎明顯不死心,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麥奎,我有客人。」蘇艷艷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逕自把注意力轉到呂舜身上,「呂舜,你過來這兒坐。」號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竟然親自為他倒了一杯安撫情緒的薰衣草茶。
呂舜大方的落座,喝著安定心神的薰衣草差,視線很難不瞟向那高大的男人,他真的覺得麥奎這個名字很耳熟。
在他打量對方的同時,他也被打量著,那雙異色瞳眸閃過一抹精光,深思掩藏不住。「呂舜?」麥奎實現直直望著他,眼睛微瞇。「久仰大名。」
呂舜可以感覺的出來,這男人……似乎很不爽他。
這可有趣了,呂舜摸不透對方的底,但卻明顯感受到他散發出的強勢霸氣。初次見面,麥奎為何展現對他的敵意?還有,他跟蘇艷艷,到底是什麼關係?
「麥奎,我只想平靜過日子。」蘇艷艷語氣彷彿歷盡滄桑。「在意大利那段日子很快樂,很平靜,但是我想帶小蕗回家,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意大利?難道就是小蕗說的,她們離開後,在意大利過了一年平靜的生活?慢著,意大利,麥奎?
呂舜突然想起來他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了——中意混血兒,出生南意大利,他是富可敵國的黑手黨老大。
這樣的人物到台灣來竟沒有引起軒然大波,實在太詭異了。不過,他可以理解這位「天生的黑手黨」如此低調的原因,因他還有另一個身份——蓮的男人。
想不到會在這時候、這個地點撞見蓮的那口子,這相遇太令人意外。
麥奎原本還想多說兩句,但在蘇艷艷那句「想平靜過日子」下,表情僵硬,硬生生的吞回。
「好吧,我尊重你,蘇姨,但是我不會就此罷手。」麥奎不再試圖勸她,率著一干手下走了,走之前,還多看了呂舜兩眼。
呂舜大方的迎視對方挑釁的目光,也讓帶著敵意的麥奎明白,他知道他是什麼人。
兩個男人暗中教勁的情況,全部落入蘇艷艷眼底。
她不動聲色地啜了口茶,待麥奎離開後,客廳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像這樣平心靜氣的坐下來,面對面談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吧?媽。」
那一聲媽,喊得譏誚嘲諷。「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呢?」呂舜臉上是笑容,但是眼底沒有笑意,對蘇艷艷的敵意表露無遺。
他看著卸了妝的蘇艷艷,卸妝對這個女人來說,就如同要求戰士在戰場上卸下保護自身的盔甲,武器,從共同生活的那兩年,他清楚這個女人的習慣,她只在信任的人面前卸下假面具。
她是想藉著頂了張素顏面對他的舉動,表示休戰嗎?
「今天發生的事,我無從辯解,是我的錯。」蘇艷艷捧著花茶,未上妝卻仍清艷的臉孔,在熱氣遮掩下顯得有點模糊。「原來也有我擺平不了的事情……我,真的老了。」
她苦笑,誰能料到談起戀愛像陣颶風的她,有一天會遇到甩不掉的男人,也有她處理不了的感情事,從小保護得仔細妥當的寶貝女兒,會因為她的看走眼,性命受到威脅。
呂舜挑了挑眉——他未開口責怪,她倒自動認錯了。
「阿舜,你跟你爸,真的很像,」蘇艷艷見他毫無保留的顯露出敵意、不滿、還有憎恨,她不生氣反而笑了。「看起來好欺負,然而一旦身邊的人被欺負了,一氣起來便什麼也不顧……我就是擔心他這一點,當年才離開他的。」
呂舜難掩震驚——現在是說這事情的時候?在多年後的現在,她就這麼雲淡風輕的提起當年她狠心離婚的原因?八年前怎麼問都得不到的答案,她現在給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無法掩飾壞口氣,對她的怨再也無法壓抑。
這個女人,破碎了他的家庭,讓他父親心碎,也讓他……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小女孩。
「因為我老了。」蘇艷艷自嘲的笑說。「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壞女人,如果我夠壞,這幾年來,你不可能得到我和小蕗的任何消息,你派來的人能得到資料,是我睜隻眼閉只眼……啊,有什麼好驚訝的?是啊,我一直都知道,你跟你父親派人尋找我們的下落,讓人跟著我們母女。」
呂舜皺眉,睨著一臉平靜的女人,她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和父親派人調查她們的事?
那她知道父親的知她這些年來,感情生活豐富,感情一段接一段,甚至又結了兩次婚,是傷心難過嗎?看著父親不斷的失望、受傷、痛苦,他對她的恨意,無法輕易彌平。
「你跟你爸真的太像了……固執得不肯放棄,討厭的老頑固。」蘇艷艷提起前夫,眼眶泛紅,可她性子好強,絕不可能在人前掉下眼淚,一眨眼,眼中的淚意消失無蹤。
「為了讓他死心,我換男人跟換衣服一樣……幹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懷疑啊?呂舜,我是女人,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家,丈夫,孩子,你爸爸深愛我,也愛我的女兒,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一輩子待在他身邊。小蕗的父親來不及等到她出世,連名分都沒給,他就走了,你爸爸,是我愛過的第二個男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為了我陷入險境……」
蘇艷艷一五一十的告訴呂舜,當年她突然變卦,堅持提離婚的緣由——
「我跟你爸前一晚,參加一個宴會回來,我還記得那一天,他把司機遣走,我們兩人手牽著手散步回家,我還記得那種感覺,跟你爸爸在一起,戀愛可以談一輩子,太幸福了,幸福到我心都痛了……可第二天我進辦公室,收到一份跟拍的照片,有你爸上下班出入的照片,你在學校上課的樣子,還有小蕗……」
她沒有想到自己高明的交際手腕,竟引起一個黑道大哥的注意,對方虛長她近十歲,她不認為對方會看上她這個快四十歲,還帶著一個女兒的女人。
但,就是被看上了。
「看到這些,我才明白對方是認真的,他要我當他的女人。」她雲淡風輕的提起當年獨自承受的痛苦壓力。
於是她當下決定,帶著女兒離開他們父子,離開她的幸福。
「你就因為這個原因離開我爸?」呂舜覺得荒唐,這是什麼爛理由!「我父親好歹有人脈,這種事情……」
蘇艷艷吐出一個幫派的名字,呂舜聞言怔愣,那是當時黑白兩道通吃,勢力龐大的組織。
「你想,如果當年我告訴你父親,我招惹到窮凶極惡的幫派,你認為,他會怎麼做?」
明知道對方財大勢大,無法與之抗衡,但爸爸還是會——憤怒地跟對方槓上,然後賠掉事業,也賠掉性命。
蘇艷艷一句反問,讓呂舜啞然失聲,清楚明白父親會怎麼做。
看似老好人的父親,其實很固執,一旦自己的領域被侵犯,便不顧一切維護,哪怕敵我實力懸殊,而他這部分,有過之而無不及。
因此當看見那混蛋壓在小蕗身上,瘋狂毆打她時,他眼前出現一片紅霧,恨不得殺了對方。
「我不能有半點猶豫,不能讓人察覺,小蕗一定得跟我走,我也知道她留在你們身邊最好,她一直沒有安全感,想要有個安心的家,但是那種情況,她留在你們身邊只會帶來危險,小蕗是我的弱點,雄爺不會放過她的。」
前後連貫,呂舜理解當時她行動背後的理由,那是在不得已中,最好的辦法。
「一直到去年,麥奎才搞定雄爺——離開台灣後,我在朋友的幫忙下到法國南部一個酒莊,後來輾轉到德國,每一個國家只敢短暫停留,最後我們到了意大利一個山明水秀的小鎮。麥奎的母親是我在那時結識的朋友,是個溫柔美麗的台灣人,我曾幫過她一個忙,她一個人獨居,很喜歡小蕗,我請她當小蕗的家教,過了近兩個月平靜的日子,一天見我們急著搬家,問清我們的事情……她便找了麥奎,讓他出面送我們母女到美國,到那時我才能重新工作,小蕗也能正常上學,也讓你們找到,但是這樣還是不夠。」
談一段有一段的感情,是為了讓她們母女搬遷有好理由,同時,也是讓前夫死心的煙霧彈。
「邱光生,他……跟你爸很像。」蘇艷艷深吸口氣。「但他終究不是你父親。」光有溫柔的笑容還不夠,還要有溫柔善良的心地。
「阿舜,你爸爸說你對我誤解很深……幹麼又露出那種驚訝的表情?我不能跟你爸碰面嗎?」蘇艷艷看見他一臉錯愕,原本帶著敵意的表情已經消散,她笑了。
「對,我一直偷偷的去看他……不然你唯一的爸爸發現病症時已經是末期了,多活了三年,是誰安排的醫生?」
呂舜已經驚訝的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難怪爸爸臨終前笑得如此滿足,沉睡的面容很安詳……那是因為,心願已了吧?
「這些年來我讓小蕗過著漂移不定的日子,她一直很沒有安全感,很害怕成為我的負擔,所以我讓她照顧我,讓她覺得媽媽沒有她不行……」任性撒嬌,纏著女兒為自己做著做那,裝作什麼都不會,是要讓女兒的心踏實一點。
「公司出了點事,過兩天我得去美國總公司支援,這一待可能會待上幾個月,照我過去的作法,小蕗非得跟我走不可,我不可能讓女兒離我太遠……可是現在,我認為小蕗應該留在這裡。」
蘇艷艷敏銳的察覺,在她提起要帶走女兒走時,呂舜眉頭微乎其微的一皺。
心中冷哼兩聲,這小子在她面前,還很嫩呢!
「事到如今,我沒有辦法彌補我對小蕗的虧欠,我沒法給她的安全感就由你來給了。阿舜,小蕗是我的心頭肉,你會好好待她吧?」
被她擁抱的女兒卻投入呂舜懷裡大哭,當下蘇艷艷便明白,安全感這種東西,她沒有辦法給女兒。
「當然。」一直以來,他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早在多年前,為了讓害羞怕生的小路成為他們家的一分子,他竭盡心力的照顧,對小蕗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哥哥對妹妹的疼愛。
曾經想忘了她,但就算交往別的女友,也無法抹滅他對小蕗的在意,這個害羞怕生,但相信了便全盤信任的女孩,在他心中佔有的份量無人可比。
蘇艷艷直視他的眼神,笑了。「你跟你爸,真的有夠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