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陳伯伯的醫術是很高明的,那個人不會有事的。」
絡絡以為尹驌驦是在擔心那個重傷的騎手,便出言安慰道。尹驌驦只是「嗯」了一聲,可卻不曾挪動一下身形。隋絡絡可不像尹驌驦那般坐得住,無聊起來,便起身在不大的屋子裡來回轉悠。可轉了兩圈便開始頭暈起來,於是便又坐了下來。可沒坐到半盞茶的工夫,便又坐不住了。於是抱起雙手看著桌上搖曳的燭光。眼光游移之中,卻瞥見燭火在牆上映下了尹驌驦頎長的身影。
隋絡絡頓時玩心大起,繞到尹驌驦的背後,伸出小手晃了晃,看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扇了尹驌驦的影子兩巴掌。這下可讓她喜笑顏開,玩起影子來。舉起食指,沖牆上的「尹驌驦」戳起來。
我戳,我戳,我戳死你個大笨蛋!戳死你個木頭疙瘩!
正當隋絡絡玩得不亦樂乎之時,只聽「吱呀」一聲,陳大夫打開內室的門走了出來,一眼就看見了隋絡絡正玩著的小把戲,不禁搖了搖頭,故意咳嗽了一聲。隋絡絡一見,立刻將手藏到了背後,沖陳大夫皮笑肉不笑。
不理會這頑皮的丫頭,陳大夫徑直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茶。正當他喝到第三杯的時候,尹驌驦終於憋不住了,迎上來問道:「陳大夫,他沒事吧?」
陳大夫斜了眼瞥他,「有事怎麼樣?沒有事又怎麼樣?」
「……」這一句將尹驌驦噎著了,不知如何應對。
隋絡絡心裡明白,陳伯他老人家,是氣尹驌驦先前那次在藥鋪轉身就走害她傷心。陳伯這是在為自己抱不平哩。於是,她趕忙上前打圓場:「陳伯,尹驌驦是擔心人家啊。看一重傷之人,若是他不聞不問不管,倒是個見死不救的了。」
「哼,」陳大夫把頭一偏,從鼻子裡狠狠地「哼」出一聲來,「身邊的人也沒見他關心過,倒擔心起一個陌生人了。人家是死是活幹你屁事?身邊人的死活心情,也沒見你待見過!」
「……」這一句聽來,便是尹驌驦這般遲鈍的傢伙,也聽出了陳大夫的不悅與挖苦。雖然不知對方究竟是因何而如此生氣,但是他也選擇了乖乖閉嘴,讓老人家數落個夠了。
見尹驌驦低下了頭,聽陳大夫訓斥的木訥模樣,隋絡絡不禁暗自發笑,趕忙轉移話題:「陳伯伯,那人傷得重嗎?能醫治得好嗎?」
「笑話!」陳大夫立刻吹鬍子瞪眼,「你還不相信你陳伯伯的技術麼?」
「哪敢哪敢,」隋絡絡瞇了眼,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般道理她還是懂得的,「陳伯不但醫術超群,更是救死扶傷哩!對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也能如此悉心地治療,這般醫德可不是那些個蒙古大夫可以相提並論的啊!」
「死丫頭!你把我和那些蒙古大夫比?!」陳大夫再度氣翹了鬍子,「你這丫頭說來說去,不就是想幫某個呆子打聽一下那傷員的身份來歷嗎?」
隋絡絡一聽,立刻吐了吐舌頭,「我看陳伯伯你不像是大夫。」
「那像是什麼?」這次倒讓陳大夫反應不過來了。
「像陳青天啊,明察秋毫嘛!」隋絡絡笑瞇了眼。
「鬼丫頭,就你話多。」陳大夫笑著斥道,隨即便也不多計較,向二人說明道,「我看你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那傷員一身軍服打扮,身上又是受的刀傷和箭傷,確實不像是尋常人。」
尹驌驦聽到此處,不禁斂起了眉頭。思量了片刻之後,詢問陳大夫:「那他有沒有說過些什麼?」
陳大夫瞥他一眼,「治療過程中,他一直說著什麼『信』不『信』的,」他突然話鋒一轉,「你小子別以為自個兒想的什麼,別人就都不知道。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他是一個送信兵了嗎?你是不是想幫他送信去?」
「什麼?!」隋絡絡先喊了出來,她抬眼望向尹驌驦,只見他默不作聲,神情顯然是默認了的模樣。她心裡頓時就涼了半截,耷拉下腦袋來。
「哼,小孩子果然就是小孩子,」陳大夫不滿地斜眼哼道,「你就確定那傢伙是個好人嗎?」
「我相信,就算他不是完全的好人,也必定是一個講信義之人,」尹驌驦沉聲道,「否則,不會在彌留之際,仍然滿心滿意都是送信之事。相必此事,事關重大,我寧可選擇相信他。」
聽尹驌驦這一番話,陳大夫倒捻了鬍子點了點頭。不過片刻之後,他又道:「就算你願意,也不知道別人是否放心你呢。」
「他不放心我不要緊,至少我願意護送他過去。」尹驌驦又道,語氣之中是堅定與信任。
「護送?!」陳大夫又冷哼,「那傢伙能撿回一條命算是好狗運了,至少得躺上兩三個月。你要想害死他,就儘管招呼他上路好了!只怕剛走不久,就真的上了黃泉路咯!」
「……」陳大夫這一席話,頓時讓尹驌驦呆住。
看他斂起眉左思右想的樣子,陳大夫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可面子上卻依然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故意板起了面孔道:「呆小子,還傻站著幹什麼?還不進去問問人家,若是能信了你,你還不趕快上路?!若是耽誤了大事怎麼辦?」
「哦,哦。」尹驌驦愣了半晌,才慢一拍地會意過來,立刻進裡屋去了。
望著他轉身走進內室的背影,隋絡絡不禁覺得心口一沉。抬起眼來,望向陳大夫,語氣之中便有了些埋怨:「陳伯伯,你這不是把他往外面推嗎?」
「傻丫頭,」陳大夫伸手拍了拍絡絡的腦袋,「年輕人,總該出去闖闖的。」
接下來的事情,便和陳大夫所預計的差不多了。那重傷的信兵,本是堅持要自己離去送信,卻被陳大夫一句「送去鬼門關嗎?」給噎得沒了言語,只得恨恨地躺在床上養病。他見尹驌驦誠懇,又是一個善良青年,便囑咐尹驌驦將信送去秦嶺北關的駐紮地,說是事關軍機大事,需盡快趕到,不能延誤。
尹驌驦原本就有心幫他,聽對方一番叮嚀囑咐之後,當下答應下來。收過了蠟封的機密信箋,他決定立即回去收拾東西,馬上出發。那傷員拉住尹驌驦,又給出了如下忠告——
「此信本是朝中要員給邊關將領的重要文件,按理說此事機密,應是無第二人知曉才對。可不知道出了何故,我剛從京城出發,就覺得有所異樣。果不其然,是被盯上了,這才有了這一身傷來。可幸好逃過追蹤,行至此偏僻小鎮。我本不想拖累你這樣的年輕人,可畢竟事態緊急,加之我轉念一想,或許換作你去,反而不容易被追蹤之人識破。」他望著尹驌驦,誠懇道,「不過,你還需做好萬全之準備,否則說不定就會把好好一條性命給搭了進去。」
尹驌驦聽了這話,並沒有多言語,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沉沉地吐了「明白」二字。那傷兵見他這番神情氣度,知他心意已決,也必定會有所分寸。當下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是道了一聲謝。尹驌驦也不推辭,淡淡地說了一句「應該的」。話已至此,兩方人各自將信任交於對方,便再也無須多言了。尹驌驦向對方道了別,當下趕回屋中收拾衣物行李。
到了這時,已過了傍晚時分。晚霞已然淡去,深藍的天幕上已經點上了一輪彎月。驌驦將石青色的包袱背上肩頭,再將密信揣入懷中,轉身吹滅桌上的燈燭。隨即,他拉開門扉,剛要踏腳出去,卻硬生生地愣住了。清涼的暮夏夜風之中,隋絡絡靜靜地站在那裡。深藍天際的一抹月光,柔柔地照耀在她的髮絲之上,泛起一層銀白的光芒。剎那間,他以為那是一層薄薄的落雪,竟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為她拂去那一片淡雪。可終究,手停留在半空之中,靜止了片刻後,卻又緩緩地收了回去,垂在身側。
尹驌驦沒有問對方來這兒做什麼,他很清楚她將要說的話。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丫頭,偏偏老愛跟著他,設計他。她當真不覺得累嗎?若是想找什麼消遣,也用不著非纏上他這般無趣的人吧。
唇邊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微微歎息,尹驌驦移動身形,想要繞過她出門。可當他往右,她便往右擋住他;當他往左,她便往左攔住。心知她是故意阻攔,尹驌驦乾脆停下了腳步,淡定地看著她,沉聲道:「我不會帶你去的。」
隋絡絡抬起眼來,對上那雙深邃眼眸。在她黑亮的眸子裡,閃著的是不容懷疑的堅定目光,「帶我去,好不好?」頓了一頓,她低垂下腦袋,悶悶地道,「我保證,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做壞事,也絕對不耍滑頭。你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他可以相信她嗎?他一直以為,雖然她生性好動,又常常頑皮,可在天性上,還是一個善良可愛的好姑娘。但就是這樣的信任,才讓他一步一步踏上她所設計好的陷阱之中,被騙了還猶不自知。
她並不是不善良,只是她的頑皮針對他而言,卻是一種強勁的頭疼藥——非醫治頭疼,而是使他頭疼不已。在幾次三番被她設計之後,他實在無法保持著對她的信任。
再加上,這次出行,無關乎信任與否,他都絕不會帶她同去。
見他不回答,隋絡絡鼻子一酸,「我發誓,我可以發誓這次絕對不搗亂。你不信我,你該相信誓約的!我若違約,就讓我……」
「你回去吧。」
尹驌驦打斷她未說出口的誓言,伸手想要推開她,可勁兒小了推她不動,又怕力氣使大了推傷了她。唇角再度逸出一聲沉沉的歎息,他突然伸手一使勁兒,將隋絡絡拉了過來。
隋絡絡只做好了不讓他推倒的準備,於是鉚足了勁兒將重心移向身前。可誰知尹驌驦竟然來了這麼一招,當下應變不及,被他滴溜一下拉進了屋裡。尹驌驦一閃身避過她,一手將她扔進了屋裡,隨即一腳踏出門外,另一手拉住門環,狠狠地把門帶上。只聽「彭——」的一聲,他迅速將門上了鎖。
「尹驌驦!放我出去!」
不理她。尹驌驦理了理肩上的包袱,轉身就走。
「尹驌驦!你等著,我爬窗口也會爬出去!」
放心,窗戶很小。就算你身材嬌小,也沒本事爬得出來。尹驌驦繼續走。
「尹驌驦!你好樣的!想不到你這麼狡猾!」
承讓承讓,都是跟你學的。尹驌驦的身影越來越小,不久便消失在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