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艷紅的杏花盛開了。
始影裹著一襲舊棉襖,坐在亭子裡看花瓣紛飛,一坐就是半天。
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她回頭,看見柔雁慢慢地朝她走過來,與她目光相對。
始影深深吸了口氣,第一次,姐妹之間有種微妙不安的緊張。
管朗不辭而別,只給家人留下一封書信,簡單交代離家原由,並說明因自己浪蕩成性,不想誤了柔雁的終身幸福,因此請爹娘將柔雁送回谷府,另配良緣。
這封書信在府裡引起極大的震盪,黃昭瑞氣得一語不發,黃夫人則日日以淚洗面,而柔雁在一陣暴怒哭鬧之後反倒平靜了不來,不管谷府幾次派人來想把她接回去,她都答應。
始影瞭解妹妹的個性,管朗是她執意要嫁的男人,一來愛面子的她不肯服輸,二來她仍愛著管朗不肯放棄。
她看得懂柔雁眼底的忐忑不安和憂傷,她憐惜她,就像憐惜著自己。可憐的一對姐妹,兩個女人,竟同時戀上一個名字。
「杏花開了。」她望著妹妹,幽幽一笑。
柔雁微怔,抬頭看著滿園杏花樹。
「是啊。」她微微地笑了笑。
嫁進黃府兩個多月,這是姐妹倆頭一回單獨面對面說話。
「柔兒,你瘦了。」始影看見她清瘦了很多。
柔雁在她身旁坐下,端詳著她。
「姐,你也瘦了。」
「是嗎?」她輕撫自己的臉頰。「我自己倒沒發現。」
「姐夫呢?還沒有消息嗎?」也許是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柔雁對姐姐不再充滿敵意。
「沒有。」對於珍棋,她沒有太多想談的。「小叔呢?」提到管朗,她小心翼翼地使用措辭。「他有給你來信嗎?」
「沒有。」柔雁乾澀地苦笑。「他都要我另配良緣了,怎麼還會給我來信。」
始影有些悵然。
「那……你現在有什麼決定?」
「等,以妻子的身份等他回來。」她的目光流動一下又黯淡不來。
柔雁對管朗的這一份執著令始影驚訝。
「不管多久,你都願意等嗎?」
柔雁默然怔住。她不知道自己的毅力可以讓她等待多久?現在的她青春正盛,花樣年華,卻已經得不到他的心,一旦她容顏老去,她還能奢望得到他的愛嗎?但是現在要她放棄他,她偏又不甘心。她風風光光地嫁進黃家,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退」回去。
「這裡是他的家,他總要回來的,只要我還是黃家二少奶奶的一天,他就仍然是我的丈夫,沒有人能取代我現在的位置。」
柔雁的好勝心讓始影感到不安。
「要是他不回來,自己在外頭成了另一個家,娶了另一個女人為妻,你怎麼辦?」她似想非想地問。
柔雁冷笑一聲。「倘若如此,我還是他的正妻,黃家族譜上只會記下我的名字,不管他娶了誰,都只是妾罷了。」
「柔兒,黃家二少奶奶的位置,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她太執著於名分,讓始影隱隱為她憂心。
「這是我最後的籌碼。」柔雁清晰地說。「我若丟出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始影無言以對。
沒錯,這就是柔雁。從小,有什麼新鮮的玩意兒,柔雁都是第一個伸手跟她搶,搶贏了,如果東西不合她意,即便心裡不喜歡,也絕對不會再讓出來給她,寧可收在自己的玩具箱底蒙灰塵,也不讓別人擁有。
「姐,你跟姐夫……還好嗎?」柔雁忍不住好奇地問。
「就這樣吧,也說不上好或不好。」始影輕描淡寫地說。
「我看得出來你不開心。」
「我一向是這樣的,以前在家裡,你不也常說我悶得很嗎?」她眼神低低地一垂,指尖無意識地撫弄襖面上的繡鳥。
「可是以前你會作詩、讀書或是畫畫排遣時間,但現在,你卻總是坐在園子裡發呆。」
「真的嗎?」她沒想到柔雁竟然細心地發現了她的改變。
「姐夫到京城一個月了,你是因為想他嗎?」她試探地問。
始影淡笑而不語。
雖然柔雁察覺了她的改變,但真正的心事並沒有讓她讀出來,她的心事只能密密地收在心底,不能讓人知曉。
「姐夫什麼時候把你接走?」柔雁輕聲問道。
「不知道,等他安頓好吧。」沒有人知道,她總是日日暗地裡祈求著,不要帶她去京城,不要帶她去京城。
「姐,如果你也走了,這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柔雁說著,突然有些哽咽起來。
始影微訝,情不自禁地握住柔雁的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眼眶有熱熱的淚淌不來。
「柔兒,要快樂,要讓自己幸福,好嗎?」她對她說,也像在對自己說。
「好,你也一樣。」柔雁靠在她肩上,忍不住低低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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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
京城傳來了消息,但不是要接谷始影赴京,而是珍棋將要問斬的噩耗!
黃府裡上上下下慌亂成一團。
「問斬?!」黃夫人驚駭得渾身發抖,一張臉慘無血色。「這是怎麼回事?珍兒怎麼會為了五千兩銀子作偽證?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珍兒為人老實,定是遭人陷害的!」黃昭瑞一接到消息,早已經慌得六神無主了,趕忙命僕役們備妥馬車,準備赴京搭救兒子。
「老爺,一定要想辦法救救珍兒啊!」黃夫人哭得肝腸寸斷。
「我這不是在想辦法了嗎?」黃昭瑞抖抖索索地換穿衣服,匆匆忙忙地出門,正要坐上馬車,就看見谷元年和夫人冒著雨趕過來。
「大人,我聽見消息就立刻過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珍棋是犯了什麼罪?」谷元年面色青白地追問。
「詳細情形還得走一趟刑部才知道,說是丁顥誹謗君父、詆譏朝政,罪證確鑿了,珍棋卻收了五千兩銀票,為丁顥作偽證。」黃昭瑞臉色凝重地說明。
「珍兒憨直老實,不會做這種事的,他一定是遭人陷害!」黃夫人深怕親家誤會,忙為自己的兒子辯解。
「要多少銀子打點只管開口說,花多少錢不是問題,總之得先把珍棋救回來才行!」谷元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女兒變成寡婦。
黃昭瑞的面色更加沉重了,他對刑部內的弊端黑幕太清楚了,而且一旦經皇上勾決定罪的案,根本不可能救得回來。
「秋後問斬……只怕咱們現在想要買替身救珍兒都來不及了……」黃昭瑞語音顫抖,心中一片混沌。
「離秋後問斬還有多少時間?」谷元年已有不祥的預感。
「……一個月。」黃昭瑞嘴唇顫動著。「倘若,珍兒自己就是被人誣害的那個替身,縱有萬金,也換不回他的命了……」
黃夫人驚得臉色青白,雙軟一腿,不自禁地哭嚎了起來,谷夫人攙扶著她,也陪在一旁嗚咽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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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依然載著黃昭瑞朝京城疾馳而去。
黃府上下陷入了極度恐懼不安的等待中。
黃夫人心中很清楚,進了刑部死牢,等於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關,要從閻王面前救回珍棋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她天天哭,幾乎哭斷了肝腸,到最後,已經哭得整個人都神志不清了。
始影和柔雁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仍然還抱著一線希望,勸慰著婆婆。
深秋的風透著蝕骨的寒意。
一個月之後,載著黃昭瑞前往京城的馬車回來了,只不過,馬車載回來的卻是珍棋冰冷的遺體。
看到裝著珍棋的棺木時,始影面色蒼白,目光凝滯,罪惡感毫不留情地擊向她,她的身子禁不住地劇烈顫慄,艱難地移動著步伐,還沒來得及走到棺木前,就已無力地癱坐在地,掩面慟哭。
黃夫人眼神空洞地盯著棺木,雙眼因早已悲傷過度而沒有了淚水。
珍棋是被斬首的死刑犯,黃昭瑞花了幾千兩銀子才買回兒子全屍,所以珍棋的喪禮是在靜悄悄中辦完的。
府裡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悲傷沉重,都需要時間來撫平傷痛。
之後一整個冬天,始影都是穿著素白戴孝的長袍。她更安靜、更寡言了。
有時候,柔雁看始影整日神情木然,坐著大半天一動也不動,長長久久的不發一語,就會過來陪她說說話。
但始影總是心神恍惚,低低喃喃地說著:「都是我害了珍棋,都是我日日向神明苦苦祈求,不要讓我去京城,所以都是我害了他……」
柔雁總是一再地勸她不要自責,珍棋的死是遭人陷害,與她無關。
只是她並沒有去深思,為什麼始影要祈求神明不要讓她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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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影獨自一人在菱花鏡前端詳自己的臉,鏡中的臉依舊清麗脫俗,只是雙眼不再靈動有神了。
珍棋的死,讓整座黃府籠罩在深沉的哀傷中,府裡每個人都度過了一個最寒冷的冬天。
而她,成了寡婦,必須在這座大宅裡安安靜靜地度完餘生了。
她沒有喚來喜纓侍候,自己簡單地梳了一個與平日一樣的髮髻,插上一根素銀簪,依舊穿著一身素服去向公婆請安。
此時正是暮春三月,園子裡桃花都開了,朵朵紅雲將花園妝點得繽紛馥郁,也悄悄驅散了府裡陰鬱的氣息。
她怔然立在院中,望著飄飛滿天的霏霏紅雨。
看了幾回花開花落,如今的她也成了這座園子裡的一株花,等著枯萎,等著凋零,等著落花成泥。
她的一生,就要被鎖在這座園子裡了嗎?
「給爹娘請安。」她來到公婆正屋,恭謹地請了個安。
黃夫人見她仍是一身縞素,不禁輕輕低歎著。
「始影,珍棋都走了半年多了,你也可以把素服換掉了。」
始影淡然地笑笑。「娘,不要緊,我平時穿衣也偏素。」
「娘要你換掉就換掉。」黃夫人態度堅持。「人死不能復生,咱們活著的人也得好好過日子才行。」
「是。」她垂首斂眉。
「園子裡的花都開了,你也多出來走動走動,別老是關在屋子裡,會悶出病來的,知道嗎?」黃夫人把幾樣點心推到她面前。「來,多吃點,你已經太瘦了。」
「是。」始影柔順地挾起一塊點心吃。
對這個規規矩矩、安靜寡言、百依百順,好得幾乎無可挑剔的兒媳婦,黃夫人總是既心疼、又憐惜。
黃昭瑞默然起身,走進內室,不一會兒又出來,手裡拿著一封信。
「柔雁怎麼還沒來?」他搖頭歎氣,這個二媳婦老是睡到忘了請安。「算了,我還是先跟你們說吧,一會兒柔雁來了,你們再告訴她。」
黃夫人狐疑地看著丈夫。「是誰來的信?」
「撫司衙門有人到寧波查案子,在寧波看見了管兒。」
始影一聽見「管兒」,像被火燙了一下般,渾身一震。
「管兒?!信中寫了什麼?管兒如今在哪裡?怎麼樣了?」黃夫人迫不及待,心急地追問著。
黃昭瑞打開信,僅挑了幾句重點說。
「信上說,管兒這一年來都在寧波做錢莊和綢緞買賣,做得很不錯。他不知道珍兒已經死了的消息,一聽說珍兒被斬首,他急著處理掉手頭上的幾樁買賣,最近就會趕回來。」
「管兒要回來了!」黃夫人的聲音發顫,悲喜交加。一雙兒子如今只剩下一個,她此生別無所求,只求在離開人世前能再見一見他。
聽見管朗就要回來的消息,始影的心在胸腔內突突亂跳,又是歡喜、又是慌亂,渴望見他,又害怕見他。
柔雁正巧在這時候走進來,她整個人怔怔傻傻的,似乎不敢相信。
「爹、娘,管朗要回來了,是真的嗎?」
「是啊,柔雁,管朗就要回來了!」黃夫人激動得拚命拭淚。「你們一年多不見了,見到管朗後,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鬧脾氣,知道嗎?要是讓管兒再離家出走,娘可是不會再饒你了!」
柔雁委屈地抿著嘴,對婆婆把管朗離家出走的原因怪罪到她頭上很是不悅,但她壓抑著自己不要頂嘴。這一年來,她的性子已改好了許多,不再動不動就拉下臉發脾氣了。而且對公婆來說,管朗是黃家的唯一命脈,她這個當妻子的人,當然有責任留住丈夫的心。
「柔雁,你要記住娘跟你說的話,以柔克剛。」黃夫人把柔雁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諄諄告誡著。「你只要溫柔一點、體貼一點,男人都會吃這一套的,瞧瞧你們姐妹,嫁進我們黃家都一年多了,也沒能生個孫子,如今珍棋不在了,延續香火的責任可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柔雁,你可要明白呀!」
「我明白。」柔雁心虛地歎口氣,不敢回嘴說,生孩子也不是她一個人能生得出來的。
「管朗好不容易想回來,柔雁,你們可得要加把勁,爹娘年紀大了,早想抱孫子了,可別讓爹娘一年等過一年啊!」黃昭瑞終也忍不住加入了話題。
當話題繞在管朗和柔雁身上時,始影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場面上很多餘,她把自己陷於一種內心的尷尬處境中。
她開始害怕,管朗回來以後的情況,會比現在更糟,這對她來說,將是一種可怕的痛苦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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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朗回來這天,府裡所有人都在正廳前院裡引頸盼望著。
始影托病躲在房裡沒有出去,她害怕見他,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家人面前,她的秘密必須藏得天衣無縫。
喜纓來傳話,說爹娘要她前去祠堂給珍棋上香。
她仍托病下去。
喜纓又來傳話,說爹娘要她出去一道用膳。
她還是托病下去。
要是平常,她病了,爹娘一定會著急著來探望,但是管朗回來的喜悅讓他們一時間忘了她。
她無所謂,也不在意,她現在只希望所有的人都忘記她,這樣她就可以不必面對任何善意的關切。
但是躲得了一天、兩天,卻躲不了一輩子,她終究必須在眾人面前與管朗相見。
「大嫂。」
在家宴上,管朗優雅地站起身,客氣而有禮地喚她。
一年多不見,他還是一樣俊朗迷人,眉宇間多了幾分沉穩和淡定,眼神少了幾分輕浮和嘲弄。
他已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
儘管已做好見他的準備,但是一見到他,所有隱藏的心緒區卻幾乎無可保留地洩漏出來。她呆滯在原地,空白而凌亂的思緒讓她覺得害怕。她知道自己很不對勁,心中又是悲酸,又是說不清的奇怪喜悅。
「大嫂身子不好嗎?」管朗刻意維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
「我……胸口時常悶痛。」她不由自主地說了真實的病情。
「悶痛?」黃夫人微愕,她從沒聽始影說過。
柔雁也訝異地看著她,從來不知道她胸口時常悶痛。
「珍棋的死給始影很大的打擊,她傷心了很久,天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日久天長,難怪要胸悶了。那都是肝氣鬱結所致,要放寬心一些,自然就不藥而癒了。」黃昭瑞以為自己夠瞭解媳婦兒,擅自替她診病。
管朗凝視著她的目光深幽難測。
提到了珍棋,原本歡樂的氣氛又轉為僵凝沉重。
「始影,你沒聽管兒說他做的買賣,才一年的功夫,他就賺了不少銀子,在寧波買下大片田宅呢!」黃夫人立刻轉開了話題,得意地讚美著兒子。
「哼,那也要守得住才行!」黃昭瑞不改愛潑冷水的毛病。
「你就不能跟兒子好好地說話嗎?」黃夫人瞪著丈夫,微微發怒。
「娘,爹說的沒錯啊,能賺也要能守,一點兒也沒錯。」他附和著父親。
管朗頭一回不跟父親唱反調,讓黃昭瑞頗感欣慰,覺得兒子這次回來是真的長大了。
「管兒,你這次回來,可就別走了。」黃昭瑞難得對兒子如此慈祥。
「爹,寧波那邊還有買賣要處理,過陣子我還是得回去。」
「這怎麼行!」兒子好不容易回來,黃夫人哪裡肯放人?「你這陣子最好都乖乖地給我待在家裡,爹娘能不能抱孫子,就看你跟柔雁了。就算寧波真的有事要回去處理,也得把柔雁帶上,總之,就是先給我生個孫子再說。」
柔雁聞言,羞澀地漲紅了臉。
「是啊,怎麼能再讓妻子獨守空房。」黃昭瑞接口說道:「你們要多生幾個孩子,讓家裡頭熱鬧些。」
管朗淡淡苦笑,不經意地斜睨始影一眼,見她眼神迷茫地深瞅著地面發呆,像斷了線的木偶傀儡般,他的心就不禁一陣抽痛。
一年不見,始影比他記憶中的模樣還要清瘦蒼白,整個人毫無生氣,就像行屍走肉。
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是珍棋的死?還是他的離開?
尖瘦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強的笑容、忐忑的表情,這是當年讓他驚艷的深谷幽蘭嗎?
他不想看見她現在這個樣子。
他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