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夜子時,白日裡端華貴氣的高閣樓堂在沉黑夜色下仿若屏息,位於偌大府第之後的書房內仍是燈明如晝。門外兩個侍衛身著勁衣挺立,沉穩不動。房內檀木書案前,一個青衣男子正蹙眉安坐,對卷沉吟。
他便是年紀輕輕,便名動朝野的現任大理寺左斷刑主事霍霆磯,以性情正直嚴謹而深得當朝宰相賞識,從政六年間連升數級,身居高位。
霍霆磯面容清俊淡漠,此刻雖然是垂目斂眉,卻掩不去隱然威重的儀態。左手執卷,手指修長瘦削,因暗自用力而微現蒼勁之意,手中長捲上所記錄的,是三日前當朝尚書梅賀良於尚書府內被害一案。
伸指輕壓眉間豎紋,霍霆磯自捲上抬眼,雙目深邃若無底冰潭,沉肅冷然的表情頓使空氣一凝。
好一個入室行兇之案!出入尚書府如歷無人之境,於二百侍僕眼底作案卻不留一絲痕跡,安然全身退去。若不是廊外婢女聽到碎裂之聲入房查看,恐怕,連梅尚書何時逝去都會成為疑問。
至於那碎裂之物,霍霆磯展開緊握的右掌,堅厚掌心內是一塊通紅的碎玉,或者說,是一塊質如玉石的琉璃。
通體赤紅而溢金,質地堅密而如玉。斷裂處豁口猶新,尚完整的一端紋理流轉,形狀如同鳳羽。雖然只是一塊小小碎片,但其精緻華麗之態卻仍舊觸目逼人。
六年間,霍霆磯官至大理寺左斷刑主事,經眼的寶物已是不少,但像這樣入手沉甸無絲毫雜質的琉璃,卻是從未見過。
這琉璃碎片,正是從梅尚書遇刺的書房內尋得的,當時隱於書櫃之下。若依照霍霆磯推斷,必定是兇手從府外帶入,碎物殺人後不及仔細查看撿拾而遺留在地。因為,詢遍整個尚書府上下二百餘人,沒有一個見過這赤紅琉璃。
這琉璃碎片,在此時,便成了惟一的破案線索。
縱觀大宋舉國上下,能燒製得出如此璀璨奪目的琉璃上品,惟有嶺南西樵城內寥寥幾家工坊。其餘的琉璃產地,充其量只能製造些粗糙簡單的琉璃磚瓦而已。既然是絕頂精品,那麼,尋找原來的執有者,應該不是很難。
「風華,烈濤。」霍霆磯抬眼沉聲低喚。
「是,大人!」門外兩名侍衛身形一閃,已端立於案前。
「明日稟報相爺,我要南下西樵查案。」
風華抬頭,「大人,此時京中局勢變幻不定,大人這時候離京……」
霍霆磯微瞇雙眼,目光幽暗更顯深遠,「在京莫測,離京未嘗不好啊。」
風華烈濤對視一眼,同時躬身敬答:「是!」
☆☆☆
嶺南地處大宋南端,江河流暢、商貿發達。當地諸城得以經濟開敞、百業蔥榮。
此時正值三月,未時驚蟄。嶺南地氣溫熱,雖然是春初尚早,但放眼四野已是一片流水嫵媚,綠樹妖饒。
霍霆磯安坐馬背沿河而行,風華烈濤遠遠跟隨。山下輕風夾雜著草木香氣拂過水面撲來,說不出的清新之意。他自干寒的京城一路南下,沿途景物愈見蒼翠,到了嶺南境內更是生氣盈然,與京城華麗生硬的氛圍大不相同。縱是滿腹疑慮依舊,也不由得暫化寧和。
六年前,霍霆磯經國子監科試入大理寺,以審慎嚴謹之勢入主左斷刑,手中不知判過多少疑難頑案,也不知斷過多少將校命官。卻在這尚書一案上花去偌大工夫,甚至不惜親身南下。
是的,一件小案子!霍霆磯習慣性地垂眼。他人無法掠見的眼中快速劃過的卻是冷冽光芒。
原本,對高官皇族雲集的京城來說,死個尚書,也只屬尋常,最多令朝中人事稍有變動而已,動搖不了什麼根本。但,死的是梅尚書,又死在這朝局動盪的時候,恐怕,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他這次簡裝出行,是為了便於查案,也是為避免驚動太多的京中官員。
眼前河道漸窄,隱沒在了高高的城牆下。一牆之隔,城外青山如翠,城內琉璃如醉。
嶺南西樵城雖小,卻是舉國聞名的琉璃製品產地。城中民居、商廈的牆面屋頂上,無不綴飾琉璃磚瓦。夕陽下幻彩霓光,有如三寶呈現。
城中更擁有頂級工坊七眩閣,聽說閣內限量燒製的琉璃精品千金一換,是各地皇族高官爭相藏購或用來饋贈的極品。
城內青石街道不甚寬闊,路兩邊的店舖頗為熱鬧緊湊。霍霆磯斂去眉間厲色,下馬沿街緩步慢行,風華烈濤自入城後便緊侍身後。
宋代重文輕武,積習之下,多是白衣紙扇故作風雅的公子哥兒,很少有如此肅然若威的俊朗男子。一襲尋常青衣掩不去他沉穩軒然的氣勢,再加上面貌清俊,容色剛毅,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不少女子更是羞澀抬眼悄悄打量。
入城已是日暮,待風華打理好居住事宜,四周已是華燈初上。依霍霆磯所示,一行三人並未入駐西樵府衙,卻住進了城中最大的昇平客棧。離這客棧不遠便是名動天下的琉璃工坊,七眩閣。
深朗夜色下,四周街道屋舍漸漸暗下。惟獨七眩閣三層樓宇內仍是明燈重彩,閣內依稀人影憧憧,通體五彩輝煌直如那赤金琉璃一般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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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
風華早已侍立門外,聞聲入房施禮,「大人,今日可要屬下分頭查案?」
霍霆磯輕笑道:「今日初來嶺南西樵城,四處遊覽視探即可,讓烈濤也來吧。」言畢悠然起身向外行去,神態甚是從容。風華聞言不由詫異,誰不知道京中左斷刑主事霍大人向來以肅穆沉穩見稱,除了出席必要的同僚官宴,平時從不出府行遊。今日居然有如此雅興,就連跟隨六年的風華烈濤也未曾見過。
雙手負於身後,霍霆磯緩步行走於青石街道,饒有興致地舉目四顧,間或與身旁的風華交談幾句。烈濤本來不善言語,看到再奇再異的物事也只當是過眼無痕,而風華性子親和活躍,見到這異地風物,滿臉興味怡然,含笑領略,不時近前細觀。
興步遊走之間,繞城中集市一周,最後卻終是向七眩閣而去。
閣有三層︰一層展、二層談、三層是為閣主日常處事之所。而閣後才是燒製琉璃的工坊,佔地寬廣。
展閣,不愧為盛名遠揚的琉璃坊。連見慣京華奢靡的霍霆磯也不由心下暗讚。
閣內佈置淡雅怡然,粉牆石地,硬木展架顏色深幽造型古雅,閣內青煙繚繞隱有檀香。架上陳列的琉璃製品皆是精美奇異、濃色重彩,且形態之新穎獨具匠心。古來富貴人家向以玉雕為貴,但玉雕素淡,於華麗珍奇處卻遠遠不及眼前這些琉璃製品。
展閣甚為寬暢,陳設頗具巧思,縱是觀賞者眾多也不顯得擁擠繁雜。三人入得閣來,早有靜候在旁的侍者上前接引。
霍霆磯仍是青衣布履,但一身氣勢宛若淵岳。七眩閣接待天下貴客不知凡幾,便是一個小小侍者也深韻查觀色的道理。
只見侍者上前恭敬一鞠,「這位爺必是初來我閣,不知可有需要小人引領之處?」
霍霆磯聞言注目侍者,微笑道:「七眩閣果然不負盛名。看小哥舉止談吐從容鎮定,想來閣主,必然更是人中龍鳳了。」
侍者直身笑答:「謝爺誇獎,小人只是閣裡照應四方貴客的一名侍應罷了。我七眩閣主平日從不輕易下樓,連我等在此工作數年之人也未見過幾次呢。這位爺若要觀賞購置,小人自當盡心隨侍。」
霍霆磯緩緩轉過侍者身側向旁踱去,邊觀賞邊不經意道:「七眩閣雖佔盡天下琉璃精品,可惜,卻獨少了一件稀世珍品啊!」
那侍者不禁雙目圓睜,原本掛滿微笑的臉上頓現驚疑不信之色,「爺,七眩閣藏品之珍世人皆知,難道,爺還見過什麼比我閣中還要精奇的藏品不成?」侍者雖經長久訓練,但心緒浮動間,出言甚是無禮。
身後烈濤聞言濃眉一皺,虎目逼向侍者,便要出言相斥,卻被身旁風華暗暗止住。
霍霆磯也不動怒,側身右手輕抬,掌心向上托起一塊紅色琉璃靜立。
侍者近前兩步低首細觀,頓時愣住,良久抬首,臉上笑容已半絲也無,低聲道︰「這位爺,此琉璃品質奇佳,確非我七眩閣所出。小人能力所限,瞧不出爺手中琉璃出處,若爺有興趣,可否請上談閣稍坐?小人去請閣內琉璃品鑒師與爺一敘。」
霍霆磯收掌輕笑道:「有勞了。」
上得談閣,煙繞之氛盡去,入目處竹簾掩映,分隔出一間間獨立會談之所,原木几案上清茶幽淡,更顯嫻雅。
霍霆磯獨身入座,風華烈濤侍立身後。竹簾一分,只見一長鬚老者彎身入內。這老者雖身著絲服,但滿面皺紋身形佝僂,雙手更是通紅粗礪,比之種田老農尚苦三分。霍霆磯靜觀老者不言,老者躬然入座後開口:「這位客官,老夫是七眩閣首鑒師吳執,聽聞客人藏有稀世琉璃,可否借老夫一觀?」話音瘖啞如石磨,實是難聽。
霍霆磯將手中琉璃置於几上,數縷日光自簾隙透入照上琉璃碎片,几案上頓時反射出一片金紅暗彩,隱隱然有流動之勢。那首鑒師吳執見狀,滿臉皺紋似是一抖,伸手拈起琉璃迎向日光運目凝視,枯手與長鬚卻同時微微顫動。半晌,將琉璃回置几上,啞聲問道:「客官從何處得來這琉璃,不知可否相告?」
霍霆磯看著老者,「在下便是為查這琉璃出處而來,難道,吳先生也不明嗎?」
老者略微遲疑,「據老夫所觀,這琉璃質地堅密,合金粉而無氣孔,色濃重而不晦暗,表面瑩潤。其品質遠非我閣中現任工匠所能及,我看……」說到此,語氣卻稍停。
霍霆磯雙目微黯,「吳先生是指?」
「除非是五年之前的琉璃大師葉九扶所制。只是,葉大師早已於五年前故去了。」老人聲色之間極是恭敬惋惜。
「哦?五年前故世……」霍霆磯低頭沉吟,「那,可否相告這位葉大師原本居所何處,家中可還有後人?」
老人聞言看了霍霆磯一眼,道:「這,老夫也不清楚。可否請客人告知貴姓居處,老夫若得聞葉大師後人消息,必來相告。」
霍霆磯心中有些瞭然,長身而起一鞠,「謝過吳先生慨然相告。在下姓霍,自京城而來,暫居昇平客棧。先行告辭了。」
轉身出了七眩閣,噤聲良久的風華忍不住問道:「大人,那吳老頭分明是知而不言,言而未盡,大人怎的就放過他了?」
霍霆磯側目看他一眼,「風華,是你在審斷司中待得太久了?那吳老並非有罪之身,他不肯說,你是要我逼問他嗎?」
風華雙眼一轉,忙低頭道:「是」。
「那吳老頭一雙烈火掌可厲害得很。」向來沉默的烈濤忽然開口。
「哦?」霍霆磯側目瞧向難得開口的烈濤,「你看,他有幾重火候了?」
烈濤黑臉微皺,「依卑職看,最少也有八重了吧。」
「八重?」風華吐吐舌頭,慶幸自己未當場給那老頭兒難堪。行不到一會兒,終忍不住又問:「那,現在我們又該怎麼找呢?」
霍霆磯嘴角噙笑,心情似是甚好,「不用去找,只要等著別人找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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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七眩閣內。吳執待閣中侍僕全部散去後,踏上三樓。
「閣主。」主廳石階外,吳執見到廳內窗前直立的背影,躬身輕喚。
「什麼事?」男子依然背對而立。其聲陰柔,名動天下的七眩閣主竟然並非垂垂老者。
「今日有一京城男子,攜一塊琉璃來閣中詢問,依屬下看,極像是赤金琉璃。」
「赤、金、琉、璃?」男子聞言,背影忽的僵硬,一字一頓宛如詛咒般重複,豁地轉身瞪向吳執。
吳執不敢抬頭,在男子目光下越加躬立。
男子年約三十上下,臉色蒼白,五官甚是清秀,但雙眼間卻浮動一縷陰柔邪氣,嘴角似笑非笑,令人厭懼頓生。
男子蒼白右手緊握身側案台,手背青筋浮凸,雙目緊盯吳執冷冷問道:「你看到的,難道是丹鳳嗎?」
「不,屬下見到的只是一塊小小碎片,但確是赤金琉璃無誤。」
「啪」的一聲,男子手下的紫檀木案面忽的爆裂,如斯堅錚之木,竟硬是被這看似纖瘦的男子徒手拗下一塊。
「哼,世上除去丹鳳,還有什麼是用赤金琉璃製成的!」男子心緒激動間,臉上邪色更重。
「可恨!稀世丹鳳竟成了一堆碎片?」男子抿唇沉思良久,怒色漸平,靜靜道:「把那男子的行蹤給我。」
「是!」吳執終於直起身,暗自吐氣。
待吳執下樓,男子轉身向廳後走去。走廊狹長幽暗,重重簾幔盡處,赫然是數十幅琉璃畫卷懸掛牆上。捲上所繪琉璃製品極盡工巧,並非寫意也非工筆,似用炭筆繪就,雖然只是黑白兩色,但玲瓏浮凸無不纖毫畢展,宛若真品。
男子對諸畫不置一眼,只停在一幅略顯破碎的畫前凝神良久。
這畫上所繪的卻並不只是琉璃。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稚齡少女亭立湖畔,意態悠閒自若,迎風揚面,雙目微瞇。身後一隻展翅昂然的飛鳳,驚鴻處如要破紙翩翔而去。畫卷已略顯陳舊,明明看不清少女顏容,但立于飛鳳之前,她的身姿卻絲毫不為飛鳳所奪,反而閒適悠遠,更顯清絕。
男子臉上邪意悄退,憤意卻生,低喃道:「好師父、好師妹啊!丹鳳玉碎,七眩終落到我的手裡。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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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過,朝陽初上。
昇平客棧,霍霆磯靜坐客房內,風華、烈濤不見蹤影。
托起清茶徐徐品飲。等待,真是不怎麼好受呢!不過,該來的,總會來的。
未已,門外響起敲門聲。
「請問客官在嗎?樓下有位爺找您。」是客棧的小二來通報。
霍霆磯聞言唇角略展,放下茶杯揚聲道:「煩勞小二哥,還請他上樓相見。」
「好咧!」小二邊回聲邊轉下樓去。
客房門開,霍霆磯起身靜候廳中。腳步聲近,入眼的人年紀甚輕。
「在下七眩閣江焚越,請問,這位可是霍公子?」來客身形清瘦,話語斯文有禮。
霍霆磯直視其雙目,抱拳還禮道:「正是霍某。」語音一頓,「沒想到,七眩閣主如此年輕,真令霍某驚佩了。」
江焚越謙遜一笑,「江某不才。倒是霍公子,能執有琉璃中的聖品赤金,更讓在下驚奇了。」
「哦?原來,這琉璃叫赤金啊!」
「是。不知霍公子,可否將赤金借在下一觀呢?」
「當然可以。」霍霆磯自懷中取出碎琉璃,毫無遲疑地遞予江焚越。
兩手將交未交之間,霍霆磯不動聲色運力與撲身而來的強大氣勁相抵,氣勁陰寒詭異,在他身周翻騰沖繞。霍霆磯全身上下卻連衣角也不動一絲,依舊微笑靜立。
江焚越深吸口氣,收回內勁,薄唇微抿,接過琉璃微微側身觀看。霍霆磯觀察其面上表情,只見江焚越神情平穩不動,眼中光芒卻極是複雜,閃爍不定。
半晌,江焚越收回目光,緩緩伸手將琉璃遞回霍霆磯手中鄭重道:「霍公子,這確是天下琉璃工匠人人心想得之的赤金丹鳳一角。可惜啊,可惜!卻不知為何成為碎片了?」言畢,似是無限心痛地皺眉長吁。
霍霆磯道:「在下素喜琉璃製品,這塊碎片,也是無意中得到的。怎麼,江公子所說的丹鳳,便是這琉璃嗎?」
「不錯。」
「那,可否請江兄告知這丹鳳的出處?」
江焚越露齒一笑,「當然可以。這丹鳳是已過世的琉璃大師葉九扶生前所制。」
「那可奇怪了,既是如此絕妙工藝,為何竟不見流傳世間呢?難道,這葉大師並無後人嗎?」
「後人自是有的,許是未獲真傳。霍兄若有興,不如上城外折柳湖畔葉九扶故居一探,或有所遇呢!」
「多謝江兄告知。」霍霆磯雙目微垂,抱拳一禮。
「不敢,在下告辭了。」言畢,江焚越轉身而去。
這是,下戰帖了嗎?
霍霆磯注視那已消失的背影,心下暗忖。既然是琉璃中的工藝聖品,人人都想得到,但這七眩閣主,卻是鎮定淡然得太過刻意,更將丹鳳由來坦然相告。
是不屑強佔,還是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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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窗畔帷幕揚處,身著鮮麗華衫的風華如輕燕投林般飛掠入室。
「大人!」拱手為禮,原本面相俊俏的風華,如今著一身錦緞華服,更顯風流倜儻。
「回來了。」霍霆磯安坐含笑打量風華,「這樣打扮,真是適合你呢。」
風華俊臉頓時皺成一團,「大人不要取笑屬下,天曉得屬下快被那些女人煩死了!」
「哦?探得如何?」霍霆磯難得展一笑。
說到正事,風華面容一整,道:「七眩閣,起自五年前,建閣之初便以藏品精妙一朝成名。坊內燒製工人技藝甚佳,更為難得的是,他每月推出的琉璃新品,設計獨特新穎、精美典雅,當世再無人能出其右。而且,這些琉璃佳品每次燒製完成的最多在十數尊,每尊紋銀數千兩,還供不應求。」
「一朝成名?」霍霆磯眉間豎紋浮現,「這樣一個七眩閣,一朝成名,需要多少財力人力?五年之前,那閣主江焚越不過二十出頭而已。還有,既然是這樣巨大而穩定的收入,怎麼從未聽稅部提到過?」
「大人,屬下另探得,五年之前,江焚越突現西樵琉璃界,且現身時便創立七眩閣,之前,並無人知曉此人來歷。」
「嗯。」霍霆磯輕應一聲,沉思間,一身黑衣的烈濤自門外步入。
「大塊頭,你探得怎樣了?」風華知道若不詢問,烈濤輕易是不會開口的。
「稟報大人,七眩閣上下三層,樓閣佔地二頃,閣後工坊七頃,閣內侍應四十六人,燒製工人七十九人,鑒師八人。依屬下觀察,這些侍應工人有不少身懷武功。閣主江焚越性情孤僻,每月十五下閣一次,行蹤成謎。」
「好。風華烈濤,你們先下去吧。明日清晨,我要出城一趟。」
☆☆☆
西樵城外。
湖名折柳,自是楊柳處處。
三月楊柳,葉綻枝柔。枝上露珠在朝陽下泛起點點金光,與湖面粼波相映,惑人眼目。
湖面寬廣,湖岸蜿蜒流轉。綠柳翠籐掩映之中,始終不見有人居處。
霍霆磯悠閒地漫步折柳湖畔,似專來遊湖踏青一般,不見半分尋人的急躁神色。
愈向前行,綠樹籐蘿愈是纏密難分,到最後已是寸步不可前行,哪有半點可堪居住的樣子。
霍霆磯袍袖一揮,索性躍身上樹御風疾行。青衫長帶揮展處身姿輕靈,與平日沉穩大不相同。
如此疾行,不多時眼前景物便漸漸空曠,來時的那些籐樹就像天然的屏障般,將湖泊深處隔出一片路人難近的清幽之境。湖畔綠草如茵,三間茅屋坐落一旁,茅屋雖是簡陋,牆上綠蘿幾縷,門前花草成環,卻處處潔淨可愛。
風中忽地傳來似有似無的女子歌聲,霍霆磯循聲而進。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滴淚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只聽得曲調婉轉平和,是當世詞人晏同叔的一闕《採桑子》。和著細柳微風,音韻清柔低緩,使人煩愁消散。
這折柳湖看似平常,但若非他身負輕功,要越過重重籐枝深入卻是困難。又是何等女子,居住於這與世人相隔的地方呢?
眼前開朗處,歌者已現。
湖畔淡淡煙氣繚繞,柳枝紛亂間,一個白衫少女怡然而立,垂首靜看湖面。雖只是一道背影,但與晨風曉霧相合,說不出的輕靈柔逸。
霍霆磯不由停下腳步,伸手拂開眼前枝條,靜觀少女。他內息悠長,自信並未發出任何響動,眼前少女卻如有所感,吟聲頓停,長髮一揚轉身看向霍霆磯。
十步之遠,少女疏眉朗目,霍霆磯竟有一剎那的微微失神,眼中景物全然隱去。少女烏髮飄垂,膚色柔晰,臉上一雙幽深大眼內暗星流轉,靈秀異常。她五官並非絕艷,渾身的清和之氣卻將週身亮色全都壓了下去。
少女驟然見到霍霆磯也不驚懼,反而微微側首打量,神態從容。
霍霆磯收回目光,穩下心神微施一禮,「這位姑娘,在下姓霍,冒昧入林,打擾姑娘雅意。
「霍公子?」眼波一轉,少女溫言詢問:「前來折柳居,是尋人,還是尋物呢?」
「在下是特意前來尋找琉璃大師葉九扶的後人,還請姑娘指教。」見到這少女後,霍霆磯便已明瞭,她定是葉九扶的後人。尋常女子,斷不會孤身一人居住於如此隱秘處所。那江焚越肯慨然相告,恐怕是另有所圖了。
少女仍是一派寧靜,長眉輕揚,淡淡道:「小女子葉疏襄,葉大師便是先父。」卻並不出言詢問他為何而來,仿若毫不在意。
霍霆磯微微笑道:「原來是葉姑娘。在下前來,並非想要煩擾姑娘。只是在下手中有一塊丹鳳殘片。這丹鳳本是葉大師的傑作,姑娘必會想要一觀了。」說完將手探入懷中,取出琉璃碎片,托於掌心,身形卻不移動,仍站在原地。
葉疏襄聽到此,心緒已無法再寧定如初。為得丹鳳工藝,六年來亦有數人進過折柳居,但手執丹鳳前來的,眼前男子卻是第一個。
只是,丹鳳已殘。遠遠望去,男子手掌心中泛出一抹赤紅,葉疏襄早已平靜無波的心終忍不住一陣酸楚。輕咬下唇,強抑睫下澀意,葉疏襄步向男子,在一臂之遙處停下。
「丹鳳……丹鳳……本是無辜的物事,卻引得這許多煩擾。」凝視良久,葉疏襄秀目抬處已不見絲毫激色。退後兩步,靜靜道:「多謝霍公子遠道而來,予我丹鳳琉璃一觀。現下我已經看過,公子若無其他的事,就請回吧。」
霍霆磯看著她分明由心情激盪而近,一轉念間卻又恢復到原先的平靜安然,雲淡風輕好像這琉璃是再尋常不過的物品,看過之後毫不留戀,心下不禁訝然。眼前女子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心緒卻如此之鎮定。是本性使然,還是歷練所致呢?
欲待深究的目光落在葉疏襄臉上,手中琉璃收回,「葉姑娘,霍某前來,不單是為見姑娘一面,更是想請教姑娘一件事。」
「小女子深居簡出,孤陋寡聞,有什麼事可以告知公子的?」葉疏襄口中甚是謙遜有禮,視線卻投向湖面,漫不經心地作答。
「是關於這琉璃丹鳳的購買人,不知姑娘可否告訴霍某?」
「丹鳳早在五年前家父在世時就被他人取走,這是多年以前的事,小女子實在是不記得了。」
霍霆磯濃眉一皺,他立足官場多年,早已歷練得喜怒不形於色,如今見眼前女子目光飄移,言辭拒人於無形,不禁按捺不住心頭薄怒微起,沉聲道:「葉姑娘,霍某此次前來查問丹鳳淵源,干係甚重,還請姑娘據實相告!」他相貌本是清俊,這一低喝,臉上立刻威重肅然,讓人不敢逼視。
葉疏襄聞言絲毫不懼,反而仰首,「小女子若真知取者姓名,自然會告知公子。如今確實不知,公子想要如何?」吐字清晰如珠璣,頰畔青絲飛揚,直視霍霆磯雙目,眼中神情湛然毫無懼色。
霍霆磯一言出口已暗自心驚,眼前不過是個弱質女子,自己情緒卻如此輕易失去控制,未免有欺負弱小之嫌。當下臉色放柔,「葉姑娘,霍某一時心急,失禮了。在下任職京師大理寺,這次是為了查案前來西樵。這案子,與葉大師所制琉璃丹鳳有很大的關聯。」
「哦?」唇角輕揚,葉疏襄道:「原來是霍大人。大人是來這裡審犯人來了嗎?可惜啊!疏襄一介孤女,從不外出,並未做過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啊!」螓首微側,眼中神情三分嘲弄,三分玩笑。
霍霆磯從未見過妙齡女子在他面前如此輕鬆言笑,不覺心頭一動。那略帶笑意的娟秀臉容好似異花初綻,泌入心腑。
只是,丹鳳蹤跡事關重大,要待對這秀雅少女厲言逼問,卻怎麼也做不出來。心念一轉,溫和道:「既然姑娘確實不知,那霍某也不為難姑娘。這裡地處偏僻,姑娘獨身一人居住,大不方便,可有需要霍某相助的地方嗎?」
「不勞公子勞心,疏襄山野村女,早已習慣啦。」頓一頓,望向水面,「況且,這裡湖水清悠,不聞人聲。做尾游魚,也比做那城中人自在多啦。」
話語明明清淡依舊,可霍霆磯聽聞卻是心頭一緊,微生憐惜之意。那葉九扶過世的時候,眼前女子至多不過十三四歲。一介纖弱女子,卻長年獨居在這人煙不至的山野中,孤苦清冷可想而知。
奇怪的是,她為何會居住在這樣一個難出難入的地方呢?看湖面上並無船隻,她又顯然不會武功,不能穿林而出。在這等絕境之中,已經近似於被軟禁了。
是誰,將她鎖困於這折柳湖畔?
想要詢問,但看這女子話語中顯然有甚多忌憚,即使再追問,她也不會願意回答什麼。便道:「既然這樣,那霍某就告辭了,姑娘珍重。」
葉疏襄也不多言,微微點頭,霍霆磯轉身疾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