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面向空蕩湖面,淡淡道:「已經走了,還不出來嗎?」
「嘩」的一聲,岸邊水花紛濺,竄出一條暗黑身影,全身衣裳濕透,勾勒出玲瓏修長曲線。
格格一笑,水中人臉上包覆黑紗,露出一雙細長鳳眼極是嬌媚,「姑娘,人雖走了,但這事情,叫妙狐我該怎麼稟報閣主呢?」
「不知怎麼稟報,那便不用稟啦。」葉疏襄不為所動,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轉身向茅屋行去。
身上湖水滴落,女子眼中媚色也似要流淌出一般,「那可不成啊,閣主問話,妙狐怎敢不答?不如這樣吧,我便把姑娘與那霍公子的談話一字不漏地稟與閣主?」
葉疏襄聽而不答,逕自進入茅屋內閉上木門。
☆☆☆
正午已過。步入客房,風華烈濤早已等待多時。見霍霆磯歸來,風華臉上神色一舒,問道:「大人,可有見到那葉九扶的後人嗎?」
霍霆磯坐下,手按茶杯,「見了。只是,見到的可不止一個人。」
「什麼?那葉九扶有多個傳人嗎?」風華不解追問。
「不是。」簡單作答。霍霆磯輕撫杯身慢慢回思湖畔少女寥寥數句聽似渾然無心的話語,話雖不多,暗中含義卻是不少。
他問的,是何人將丹鳳購走。那女子答的,卻是不知被取走之人姓名。
是取,而不是購!一字之差,相隔千萬,此中必定另有玄機。
自己與身旁女子說話時,湖水中顯然藏匿有人,而且,是在自己到達之前便已經伏在水中。不然,不會一時未曾察覺。會是何方神聖要探聽他說話?或者,是來監視那少女的?自己今日前去折柳湖,也只一人知道而已,便是那告知他消息的七眩閣主江焚越,除了他,還會有誰預先設下暗伏?
還有,五年前,葉九扶為當世琉璃巨匠,制得琉璃聖品丹鳳。年前,也正是江焚越出現,建立七眩閣之時。
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默思良久,西樵城內,諸般疑點,全指七眩閣而去。抬頭吩咐:「烈濤,從今夜起,你去七眩閣守候。」
「是!大人。」不問任何原因,烈濤轉身而去。
「大人,那我呢?」風華忍不住詢問。
「你,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呢!」霍霆磯笑看風華。
風華一見那笑容,頓時頭皮發麻。他知道,每次大人用這種很柔和的眼光看他,那便是又要他去做一些非常之事的時候了。
☆☆☆
七眩閣頂。
飛簷畫棟上月光瀅然。
深廣大廳內,一個黑衣女子悄然立於階下,揚首遠觀上方男子邪氣面容。
「就這些?」江焚越冷冷看著嫵媚身影。
「是,妙狐所言,一字不差。」話聲甜膩,是日前伏於湖中的女子。
「唔,下去吧。」言畢轉身,再不看那妖媚如狐的女子一眼。
☆☆☆
湖上雲舒月明,茅屋內幽暗深沉。
「不……不要……走,爹……」竹榻上哽聲細語,似泣似訴。
榻前一人負手直立,冷眼看著面前女子陷入幻境輾轉哀傷。
良久,榻上人兒自夢中掙扎醒轉。榻前黑影沉沉,背向月光眉目難見。
葉疏襄輕吁一口氣,緩緩自榻上坐起。似未看到塌前人影般,雙手撫平髮絲,整理衣衫。下榻走到窗前,讓月光落滿身周,靜靜等待適才夢中的悲意消退。
身後人影終於不耐轉身,臉上邪容呈現,正是七眩閣主江焚越。
「今日尚未到十五,師兄夙夜來此,是有什麼事嗎?」葉疏襄靜立詢問。
「小師妹啊!師兄待你宛如重生,難道,沒事就不能來嗎?」窗外月光清明,江焚越語聲陰柔似絲緞,靠近葉疏襄身後,氣息拂動她耳邊青絲。如斯深夜,如斯耳語,情人間喃喃相訴也不過若此。
葉疏襄暗自咬牙,強壓心底厭惡,仍是淡然道:「師兄言重了,疏襄生死自由天定。師兄深夜尚在費神,不會是發生了什麼讓師兄擔心的事吧?」
「丹鳳現世,師妹,你竟然一點都不在意嗎?」
「現又如何?不過是一堆碎玻璃罷了。」
江焚越瞪視眼前鎮定淡漠依舊的瘦弱身影,憤恨突如潮水洶湧。猛地伸手一把抓過葉疏襄右腕,拉扯間毫不留情,直把她整個身子擰轉過來面對自己。
一時頭暈目眩,靜靜承受對方升騰的怒氣,疏襄垂眼漠然望向自已被抓住的右腕,腕骨劇痛如裂,她臉上神色平靜到似已麻木,好像這手腕並不是她所有。語意略冷地道:「師兄,莫要逼我,逼我太過,你也知道後果。」
「好,很好!疏襄師妹!」江焚越咬牙,「既然你如此看得開,那師兄我自然也不必多事了。」
「師兄請便。」
終於,被緊握的手腕漸漸鬆開,身邊衣袂帶風過處,江焚越穿窗而去。
左手撐向身旁桌案,身形輕輕晃了晃,終於支持不住慢慢貼牆軟坐在地。月光下,右腕一片淤紫,臉上兩道清淚無聲滴落。
☆☆☆
強自壓抑心頭莫名怒火,霍霆磯僵坐靜聽烈濤回報,緊握的雙手手背上青筋扭曲。
短短數言回稟完畢的烈濤良久得不到回應,也不急躁,退下側立一旁等待。眼中神色訝然,向來沉穩如山嶽的大人,此刻神情卻像是火山爆發前的寧靜詭異。
是剛才的話中有什麼觸動了大人心緒?可是大人初來西樵,人事皆不熟,更不用說是結下不共戴天的仇家了。
「很好,烈濤。繼續察看!」說完,霍霆磯豁地起身向外疾行。
烈濤粗黑臉上頓時迷惘一片。跟隨大人整整六年,何時看過他這般急躁的行止?
☆☆☆
湖畔寧靜無聲,霍霆磯佇立茅屋門外。
輕歌不再,那唱歌之人,現在怎樣?
自己也理不清為何會這樣貿然前來,只是為了得到有關丹鳳的消息吧?暗自在心底尋找好雖然光明正大,卻沒有多少說服力的理由。
伸手推開木門,屋內陳設井然。眼光自空無一人的竹榻移向別處,隱見窗前書桌下的一角輕衫。
心下一緊,霍霆磯輕輕走向窗前。只見女子衣衫單薄,兀自垂首靠牆而眠,晨光照射下,整個人蒼白輕柔似要化去,臉上淚痕宛然。
目光下移,置於身旁的素手纖纖,腕上赫然一圈黑紫浮腫,入目驚心。霍霆磯默然低身,自懷中掏出一瓶藥泥,輕輕執起淤紫手腕,將藥泥塗抹而上,手勢輕柔至極。
只不過匆匆一面而已,為何會在聽到她受人傷害時心緒難平?為何會在意一個素未平生的女子是痛是苦?
掌中肌膚觸手微涼,柔膩異常,霍霆磯恨不得將那傷痕立時擦去。
纖手微微一動,葉疏襄睜開雙眼,炫目日光下看到昨日的男子正在為自己上藥,心神一時恍惚,口中輕呼,下意識地便要將右手回抽。
「別動,就快好了。」定住掌中纖手,霍霆磯頭也不抬地繼續。
感受男子溫熱手掌寬厚而輕柔地撫觸,葉疏襄沉寂多年的心湖如被輕風拂過,微起漣漪。已有多少年,未曾接觸過純是關心的觸碰?只是,自己此刻長髮披散,衣裳凌亂,臉色也必定好不到哪兒去。這副模樣,卻盡叫這男子看了去,臉上不禁微微一熱。
靜默無言中,似有數縷迤邐柔絲繚繞兩人之間。
「好了。」竭力保持雙手鎮定地為她上完藥,暗吁一口氣。霍霆磯將藥瓶安放一邊桌上,道,「三月春寒,姑娘獨身居住,更要保重自己才是。」站起身又道:「在下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姑娘,先到門外相候。」說完,有意無意間瞥向一旁桌上攤開的畫卷,轉身掩門,留葉疏襄在屋內。
迎風一吹,手上沾染的莫名熱度終於漸漸散去。
他在想什麼啊!霍霆磯暗暗自責。他到這裡,只是來查案的,不是嗎?
屋內,葉疏襄蹙眉起身,心想,這男子也真是霸道,也不問她願不願答。但是,低頭看一眼腕上均勻藥泥,算啦,看在他送藥的分上,就不去計較了。
右腕使不上力,更衣梳洗比平時用去了更多時間,也使葉疏襄從原本晨起的迷糊中徹底清醒過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受傷了呢?昨夜……除了那個惡魔,還有人在?
鎮定心神,拉開木門,走近湖邊男子身側,看著那清肅背影溫言道:「多謝霍大人晨起送藥,小女子不勝感激。」
霍霆磯轉身上下看她一眼,道:「不用。只是身邊正好有藥而已。」
葉疏襄聞言不由得低首一笑,這大人倒真會替人著想,絲毫不提自己昨夜的狼狽,也免了彼此尷尬,「霍大人今天來,是想問小女子關於七眩閣的事麼?」心下早已明白,他能找得到自已居所,必定也是那人故意透露。只不過,這一位霍大人,會否和先前數人有所不同?
「不錯。」眼前女子倒是靈敏剔透。霍霆磯看她如此坦白直接,微微詫異,「昨日與姑娘相見,姑娘已告訴在下甚多,在下很是感激。再想請教,那七眩閣江焚越是何來歷,為何會事先派人暗伏在水底監視我與姑娘談話?」昨日兩人交談間,葉疏襄數度暗示,讓他知曉湖中有人,是以他才未再追問,匆匆離去。
「大人想問的,其實是我與江焚越有何關係吧?」葉疏襄揚首直視霍霆磯,「我與他系出同門,他是先父所收的惟一弟子。」
「哦?」霍霆磯也不驚異,「那,五年前七眩閣如何而起,姑娘定是清楚了?」
「我……」正待說話,霍霆磯耳聞異聲,忽地轉身看向湖面。遠遠地,只見一葉小舟正破浪而來,行速驚人。舟底似乎有繩索牽引一般,轉眼間已近前十數丈。說是小舟,也確實小得可憐,只是取大樹中干挖制而成,簡陋粗糙。
不一會兒,小舟已近在眼前,舟上竟然還坐了兩個七八歲的娃娃,一男一女,兩張玉白小臉蛋上喜笑顏開。霍霆磯雙手原本蓄起的真氣不由鬆去。身旁葉疏襄輕喚一聲,似乎甚是欣喜。
未及靠岸,那兩個小娃兒已自舟上雙雙躍起,凌空落下。足未著地,男娃娃已大聲歡呼:「疏兒姐姐,天兒櫻兒又來看你來啦!」話音未落,雙手攀住了葉疏襄衣擺左晃右晃,那小女娃兒略為靦腆,只站在男娃身後用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看住葉疏襄,輕聲細氣地叫了一聲:「疏兒姐姐。」
葉疏襄展顏輕撫兩個娃娃頭頂,「天兒櫻兒,你們好大膽子,怎麼又溜出來了?不怕爺爺罰你們嗎?」
天兒一吐舌頭,雙目骨碌碌地轉動,忽地雙腳一跳,小手指向一旁霍霆磯呼道:「咦,你是誰啊?是不是又來欺負疏兒姐姐的大壞蛋?告訴你,趕快回去,不然,我樂翻天饒不了你哦!」挺胸揚頭,個兒小小的,氣勢卻是十足。
霍霆磯見葉疏襄在兩個小娃面前展顏歡悅,不覺隨她微微一笑,也不去計較那小小孩兒的無禮,反逗他道:「樂翻天?你要保護姐姐,那你有什麼本事?像小猴兒一樣翻跟頭嗎?」
「你……你……這個大壞蛋!竟敢說我是猴?」雙腳亂跳,小男孩立時橫眉瞪目,拚命做出一臉凶狠模樣,小手前指,忽地一閃已揉身躍上,短胖雙手變指為爪,往霍霆磯面門攻去,身形迅捷,招式精巧,指掌下竟隱隱有勁風疾掠。霍霆磯臉上微現詫異,輕咦一聲,右手仍負於身後,只略抬左手輕輕一撥,小人兒頓時被一圈無形氣環所阻,去勢一緩,凌空翻轉落地。雙目圓睜怒瞪霍霆磯,卻不急於上前搶攻。
旁邊小女娃早在霍霆磯抬手時急呼:「阿天,不要,你打不過他的啦!」一見男娃落地,忙上前拉住他小手,甚是關切。
葉疏襄含笑觀戰,半分憂色也無,待男娃站定,才施施然上前,「天兒莫要莽撞,這位先生是姐姐的朋友呢。」
女娃櫻兒也細聲道:「是啊,笨天兒!沒見疏兒姐姐和這位大叔剛才正在說話嗎?」
「啊?」天兒伸手抓抓頭頂,臉上怒氣立刻消失,反堆上滿滿笑容道:「是嗎?對不起,對不起啦,大叔。」臉色變幻之快,直如翻書,也不枉樂翻天這三個字了。
霍霆磯在一旁聽三人言語卻是又好氣又好笑,喜的是葉疏襄將自己稱作朋友,顯是誠心接納。氣的是兩個小娃娃一口一個大叔,自己有那麼老嗎?還是,在朝中浸染太久,未老先衰了?
天兒自櫻兒掌中抽出小手,一蹦一跳地跑到霍霆磯面前,雙眼忽閃膩聲道:「這位大叔,你武功真高啊!你的青冥連環可不可以教我啊?」
霍霆磯一怔,他的內力源自武林中一位早已隱去的宿輩,尋常武人連聽都未曾聽過,今日卻被這眼前小兒一語道破。
不待他出言,旁邊櫻兒已道:「笨天兒!青冥連環小孩子是不能練的,你想練了以後變成小矮子嗎?」
「什麼?那可不行!以後如果我比你還矮,那我不是就不能娶你啦?不行不行,我不練啦!」天兒聞言小手亂搖,跑到櫻兒身邊鄭重言道。
「哼,羞羞臉,誰要嫁給你啦!」櫻兒伸指到臉上輕刮羞他。
天兒一聽急了,「什麼?你不嫁我!那你想嫁誰啊?難道是那個老妖怪嗎?」兩個小娃頓時為嫁與不嫁的問題在一旁爭論起來,爭到急處,兩條小身影一前一後繞屋疾奔,一追一逃,細看之下,那嬌嬌弱弱的小女娃櫻兒輕功竟更勝天兒三分。
霍霆磯沒想到這兩個小小孩兒不但武功底子扎實,那小女娃更一語道破他內功的玄機。不由望向葉疏襄,眼含詢問之色,葉疏襄走近道:「霍大人見笑了,這兩個小孩兒是折柳湖對岸西樵山中一位隱者的子弟,與我相鄰而居,所以常來玩鬧。」
「是嗎,順便替你打跑一些闖入的壞蛋?」霍霆磯嘴角輕揚,難得調笑一句。
葉疏襄抿唇微笑道:「霍大人對疏襄甚好,怎麼會是壞蛋呢?況且,大人武功高強,當世恐怕少有對手啦。」
「過獎。」抬頭見兩小兒尚在甚遠處,霍霆磯微斂笑意道,「在下見令師兄武功頗精,怎麼,姑娘卻半點也不會呢?」
葉疏襄聽得話題回轉,適才歡悅不禁散去,「疏襄天姿所限,不宜習武。」語意簡潔,不願多言。
些微笑意初露,來如春夢,去似朝霧,轉眼間葉疏襄臉上已復歸平淡。霍霆磯暗道可惜,這女子性情淡泊,但難得展顏一笑間,卻是容光攝人,奪目至極。
「方纔霍大人問到,五年前七眩閣為何而起。其實,大人要查案,不如去問另一個人。」提起先前所問,葉疏襄眼光微動。
「誰?」
「七眩閣首鑒師吳執。他跟隨江焚越已久,問他,再也清楚不過。況且,也可能會對大人以後多有幫助。」頓一頓道,「你去問他,他必定肯說。」
「是嗎?那吳老我先前已見過一面,好像並不如姑娘所言啊!」霍霆磯皺眉回思當日與吳執匆匆一會,並未得到什麼有益的消息。
葉疏襄微微一笑,「先前是先前,現在自是不同了。」
「怎麼?姑娘所言是指……」
「吳伯與先父相交甚厚,大人只要說與我有關,他便不會不理大人了。」
「那就多謝姑娘指點了。」眼見事情略有轉機,霍霆磯心下稍寬,便要離去。轉目四顧方纔那兩個小兒,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靜候霍霆磯離開,葉疏襄思潮起伏。多年的結,終是要明明白白地解開,這位霍大人,應該是可以信賴的吧?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她已快要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等待了。
待霍霆磯背影消失,一旁柳樹下忽地探出兩顆小小腦袋。原來那兩個小娃娃並未走遠,只是藏在樹後。當下一左一右跳出,天兒近前笑嘻嘻地道:「大壞蛋叔叔早走遠啦,疏兒姐姐還在看什麼啊?」
葉疏襄伸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笑謔道:「人小鬼大,我還沒說你呢!無緣無故,為何出手試人家武功?還有,你們躲在樹後做什麼?」
天兒誇張地哇哇大叫,分辯道:「人家哪有啊!他武功那麼高,你怎麼不說他欺負我呢?疏兒姐姐真是偏心啦!怪不得爺爺老說,女生外向啊!」
櫻兒在一旁聽得紅唇一扁,頓時上前重重踹他一腳,天兒避之不及。
疏襄心事百轉,抬首處,天上浮雲飄過,湖畔草地上難得有笑語盈盈。
☆☆☆
回到西樵城內,霍霆磯一腳踏入客棧,不由面色一沉。店堂內人聲靜默,平時來往的住客一個不見,惟有眾多整裝衙役濟濟肅立滿堂,居中一個身著官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對門端坐,相貌老實敦厚,書卷氣甚濃。
一見霍霆磯進門,那青年立時疾步上前長身一鞠,恭恭敬敬道:「下官林闕,見過霍大人!」
霍霆磯站在門口環目四顧,軒然之態不怒而威,沉身應道:「林大人。」
「不敢,不敢。霍大人到我西樵城內數日,下官竟然不知,還請大人贖罪!」那林闕滿面惶然,又是一鞠道,「大人尊貴,怎可居於這鄉野小店。下官懇請大人隨我入府衙暫居,也好讓下官一盡地主之誼。」
霍霆磯雙眉微皺道:「林大人消息可真是靈通得很哪!」
林闕只躬立垂手低聲道:「是,是……」也不知在是什麼。
霍霆磯心下暗忖,自己此番簡裝前來,若沒有熟識底細之人透露,這西樵府衙斷不會有識得自己身份之人。如今滿堂府衙上下皆知自己身份,再隱藏也是無用,倒不如大方前去。
思及適才環顧間,未見烈濤身影,也不說破,道:「林大人先行帶路吧。」
林闕似鬆了口氣,「霍大人請!」忙前行引路。身後眾多衙役列隊跟隨,聲勢浩大。
☆☆☆
西樵城佔地不若京城寬廣,行不多時已到府衙,官邸建築倒也甚是氣派威嚴。
入府之後,少不得一番客套兼飲宴接待。霍霆磯生平最是不喜這等虛偽作態,端坐首席,冷眼虛應席下地方眾官,於宴上輕歌曼舞觀而不見,只管獨自飲酒。
那林闕見狀臉上神色稍變,輕輕三擊掌,宴上眾脂粉女子全部收身退下。席下絲竹一停,鼓聲漸響,原先輕柔之音突轉激昂,一絳紗女子從簾後揚袖舞出。紅綃覆面,纖手如蓮。腰肢綿延,偏又轉折迴環若飛天。
霍霆磯甫見艷色,徐徐啜飲杯中酒,眼神終一改先前冷銳。席下林闕觀得,眼中神情似喜似妒,複雜難言。
鼓聲慢慢繁亢,庭中女子也越舞越疾。其聲直欲裂金石,其姿宛若穿雲霄。眾官員侍者觀之無不目眩神迷。
手持酒杯,霍霆磯凝神細辨女子聲息。疾舞之下,竟一絲不亂,依然綿長輕悄,顯然內息頗深。而若無相當輕功,要舞出這般迴旋之姿,怕是很難。
穿過飛揚紅綃,霍霆磯目光落在席下林闕面上,眼中透出一絲興味。那位林大人,好像不怎麼高興呢!
終於,鼓聲於最高處驟停,女子於旋回中落下,垂首伏於霍霆磯案旁,輕紗紛落處,似是不勝嬌依。
「好!」霍霆磯放下酒杯,雙手輕拍鼓掌,「好一曲天魔之舞!」女子聞言抬首,臉上紅綃早落。只見她雪膚紅唇,鳳眼狹長,眼中波光隱隱,嬌媚之態比身上絳紅紗衣更勝三分。
「謝大人誇獎。」嬌聲柔膩,緩緩坐起,側依於霍霆磯身畔,執壺斟酒。
席下林闕雙手按於桌几,揚聲道:「西樵城中,新羅妙舞,大人可還滿意?」
霍霆磯接過舞姬手中酒杯,看向林闕,微微笑道:「林大人費心了。如此妙舞佳人,霍某怎會不滿?」言畢,轉首注目身邊女子,含笑不語。
那舞姬在霍霆磯注視之下,彷彿嬌羞一顫,垂眼輕聲道:「大人……」
一語未完,席下林闕突地揚聲道:「霍大人,今日大人初來府衙,卑職對朝政律歷尚有多項不解之疑,想要請教大人,不知大人可願賜教?」語聲略急,雙眼緊盯霍霆磯。
「哦?林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如此深夜,還要與霍某商討律法?」霍霆磯似笑非笑,斜視林闕。
林闕臉上肌肉一動,道:「是,卑職愚鈍,還請霍大人不吝指教。」
低低一笑,霍霆磯垂眼道:「今日夜色已深,林大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霍某素喜獨居,林大人府中若有清靜之處,請容霍某離席了。」言畢,再也不看身邊紅妝佳人一眼,自顧退席行向一旁。
林闕聞言,原先緊繃的臉立時鬆了下來,忙跟在霍霆磯身後陪侍引路。
席上案邊,舞姬低垂的螓首終於抬起,唇邊笑意盈然,直視林闕背影。
☆☆☆
將近十五,皓月明朗。西樵府衙高牆下,兩人相對而立,面容在月光下纖毫畢現,原來是林闕與那絳衣舞姬。
柔媚嗓音響起:「林大人,頤平尊閣主所示,當庭獻舞,大人為何……」
「住口!」林闕低喝,日前平和全然不見,只餘怒容滿臉。
「你來時,難道貴閣主沒有說明白嗎?他要你刺探霍霆磯的底細,可不是要你來獻媚邀寵!」林闕憤憤然,喘息粗重。
「是啊,林大人。閣主是要我來刺探。可是,要探得消息,自然是要近他的身了?你不讓我與他相處,我又怎有機會呢?」
「我……我不許你近他身,是免得在我這府衙中出事!要怎樣探聽,你另想辦法!」說完,恨恨一拂衣衫,轉身便走,身後媚眼如絲。
頤平慢慢移步回房,她看到林闕怒色,竟更是欣喜。
人影俱去,獨留月照重林。
☆☆☆
後院清淨臥房內,本應歇息的霍霆磯憑窗靜待。不久,在客棧中未曾露面的烈濤果然躍入。
「大人!」烈濤先拱手一禮,「屬下接風華自京城飛鴿傳書,呈交大人。」自懷中掏出一卷薄紙,遞於霍霆磯。
「很好。」霍霆磯接過,側身就著月光展卷而覽。
原來,五年前,發生了這許多事呢!閱畢,掌風揚處,薄卷頓化飛灰不見。
霍霆磯轉向烈濤道:「明日酉時,你去七眩閣傳話,請吳執到城外一敘。」略頓一頓,又道:「就說,事關折柳湖邊人,務必前來。」
「是!」烈濤縱然不解其意,但聽令必行。
「屬下告退!」言畢穿窗掠去。
霍霆磯閉窗踱向榻邊坐下,輕撫額角,尋思方才席上情景。
那林闕,看似一平常小官,但心機實在難測。是接何人消息,邀自己入府?
煞費心思地將自己安頓在這西樵府衙內,有何目的?
那舞姬,內息綿長詭異,絕非常人,又是何身份?
而這兩人之間,糾葛甚深呢!
突的想起那日與葉疏襄第一次見面,湖畔水下潛伏之人。開始連自己都未察覺,若非葉疏襄語中暗示,定然難以發現。能夠潛伏在水下那麼久,必是氣息綿長,難道,竟與那舞姬是同一人嗎?
若是一人,那這一切,便要盡歸於七眩閣了!
思及當日湖畔白衣清淡,弱柳扶風,霍霆磯心頭不禁悵然若失。也不知為何,他對這女子,總是牽記在心。疏襄,疏襄,十五月圓夜,我將會見到怎生情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