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多數人都在睡夢中時,兩道出類拔萃的身影手持令牌,避開巡查的侍衛,施展輕功躍上三丈高的牆頭,離開了日城。
前行一段路,確定四下沒人跟蹤,其中一人停下腳步。
「為何不走了?」涇陽回過頭。
柳下少爭似乎在想什麼,半天,問道:「你都跟他們說好了?」
「是,我說有私事要處理,七天內回來主持大局。」涇陽緩緩說,「楚山孤一死,老夫人無依無靠,只能倚靠我來主持兩城的事宜……」頓了頓,「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日城的百姓和月城的百姓都不知道你取代了楚山孤。」柳下少爭若有所思地仰望那輪明月,「如果反過來呢……」
「你是說若楚山孤取代——」幾乎同時,涇陽想到了被行刺的事。
不等涇陽說完,柳下少爭修長的手指點住了她的唇,「你心裡暫且存疑就好,一切都是表象,不到最後不要下定論。」
溫熱的手指令涇陽的臉一紅,幸好晚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她定了定神,「不要把我當三歲的孩子,涇陽好歹是一城之主,就算沒師兄的狡黠,也可獨當一面,關於日城與月城近日的事,我多少有點頭緒。」
柳下少爭瞅著她一徑笑。
涇陽避開了他的視線,「你看什麼?」
「在少爭眼裡你不是三歲孩子,也不是一城之主。」柳下少爭神秘兮兮地說。
「那是什麼?」涇陽狐疑地望著他。
柳下少爭但笑不語,走了兩步開口:「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然後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到了虛懷谷你就沒機會歇息。」
「我不要緊。」涇陽仍舊往前走。
柳下少爭伸手一抓,握住她的手腕,「聽話。」
涇陽說:「那不如就地歇息——還走什麼呢?」
「也可以。」柳下少爭席地而坐,拍了拍身邊的空地,「來,荒郊野外,坐在一起過夜比較暖和。」
涇陽盯著他半天沒動地方。
柳下少爭一本正經說:「你怕我又『輕薄』你?」
涇陽毫不拘泥地坐到了他的身旁,「人人都說你柳下公子最愛美人,莫涇陽既然不是什麼美人,有什麼好怕的。」
柳下少爭偏過頭,似笑非笑,「何必妄自菲薄?」
涇陽沒理他,稍稍側了側身子,靠在樹上閉眼養神。
柳下少爭也不再吭氣,雙腿一盤,默默地打坐,不知過去多久,忽然,渾然入夢的涇陽叫了一聲,雙手撐地,渾身戰慄地挺直腰。
「涇陽、涇陽?」
柳下少爭低柔地喊道,見她肩頭還在顫,便伸手想拍一拍,哪知手指剛碰到衣襟,便被涇陽反手扣住腕骨,一個隨之而來的力道讓他差點被甩出去,幸好反應迅速,在身形前傾的同時,另外一手伸到了涇陽的腰後,五指一攏,牢牢卡主,不但沒有被牽制住,反而居高臨下將涇陽壓在身底。
「放開!」涇陽用力掙扎卻無可奈何。
柳下少爭將她兩手抓在一掌中,空出的手摸了摸掙扎之下散落在鬢角的髮絲,濡濕的觸感令他心頭一軟,「你做噩夢了。」
「不知道你胡說什麼。」涇陽生氣地說,「快點起來。」
柳下少爭手指一拂,點了她的麻穴,將動彈不得的人摟在懷中,不再與她爭辯,直到她的喘息由重變輕,有急變緩,方才低下頭,在她耳邊指點,「女孩子脆弱的一面,會讓男人格外憐惜,這不是示弱,而是一種策略,嗯?」
「你覺得我在博取你的同情?」情緒穩定些的涇陽冷笑,「需要求人,我會直接而不是扭捏作態。」
「我是教你。」柳下少爭無奈地攤手,「比如方纔,既然做了噩夢,而我又在關心你,你就該讓我好好安慰……然後……」
「然後?」她挑起眉,「我說什麼你都答應了?」
「說不定哦。」柳下少爭聽到那恢復自若的口吻,也有了笑意,「你想要什麼?」
那雙墨色的眼眸如漆黑的夜幕,而閃爍的光澤則是點點星子。
「我……」
涇陽如同中了迷蠱,躺在一名相識不久的男子懷裡,被他像嬰兒般抱著,耳邊是充滿呵疼的嗓音,平生初次陷入難以自拔的境地。面對她毫不設防的純淨素顏,柳下少爭也有一絲恍神,不過,很快清醒,故意與她拉近距離,貼著那誘人的紅唇呢喃——
「告訴我。」
涇陽閉上了眼,無聲無息的歎息流瀉在唇齒之間:「我想要的很簡單,又很難,也許是一輩子都做不到的。」
聽到這麼一番話,柳下少爭也來了興趣,將她放平之後,一手支頸,側臥在對面,一眨不眨凝視,「讓我猜看看。」
「不要隨便臆測別人——」
「你想過哭。」
「你——」
「你想過逃。」
「我——」
「你想過死。」
「柳下少爭!」涇陽幾乎是悚然地吼出他的名。
柳下少爭卻是不慌不忙地揉她的發頂,「別激動,我欣賞的那個莫涇陽是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聲色的女子。」
涇陽躲不開他的手只得持續以眼神瞪視。
「何必這麼壓抑?」柳下少爭掏出扇子,給她扇了扇,「其實,只要雙城不再為朝廷的供品而心力交瘁,身為城主自然沒有那麼大壓力,而日子輕鬆的人,沒有誰會笨到想不開要自尋死路。」
「公子哥兒說的倒容易。」涇陽笑得苦澀,「從小到大,我看著城裡的百姓吃不好,穿不暖,還要被迫繳納供奉朝廷的餉銀,十幾年如一日,哪有可能說變就變?我娘這一輩勉強撐下來,到我一代,更是責無旁貸。」
逃,那是最奢侈的想像。
「你要繼續這麼過去下去嗎……」柳下少爭冷不防說,「我看沒這麼簡單。」
涇陽陷入沉思。
柳下少爭解開她的穴,翻身坐起,輕搖著扇子,「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咱們之間遠不可能只是師兄妹關係。」
含糊不清的語意使得涇陽一震。
「你我心照不宣。」柳下少爭微笑如昔,「別把對方想得太壞,也莫把對方想太好,這才有一個餘地。」
「你把事情弄得越來越複雜。」涇陽整了整衣襟,持劍起身,「我只不過是夢到溧陽有了危險,很不放心。」
「終於肯說了。」柳下少爭拍了拍她的肩,「那麼我也可以坦言相告,她不會有危險,有人保護令妹。」
涇陽敏感地一揚眉,「你不是不知曉她的去處?」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了。」柳下少爭走了兩步,拉開的扇子又緩緩合上,「我在途中確實遇到她被人追,但當時不清楚是你派的人,所以將她救上我的車,不過見溧陽姑娘精通岐黃,就與她定下協議,幫我醫好百里封疆的傷,我就為她保密。」
「你!」涇陽怒氣橫生,「為什麼不早說?她的離開,讓兩城陷入左支右絀的局面。」
「她留下,你會讓她走上你現在走的路?」柳下少爭一臉瞭然的模樣,「到時的局面會比現在讓你更難心安。」
「百里封疆在前線打仗!」憂心忡忡的涇陽口氣凌厲,「據你爹說,朝廷派這位大都督剿滅西北地區劫持供品的響馬,而那些賊決不是泛泛之輩,溧陽還小,萬一出了狀況,你來還我一個妹妹?!」
「你比她大多少?」柳下少爭突然問。
「問這個做什麼?」涇陽滿心都是溧陽的安危,心煩意亂。
「你也比她大不了多少,為什麼你可以獨當一面,她不可以?」柳下少爭輕笑,「我想溧陽一定不喜歡你。」
「柳下少爭!」
涇陽像是輩踩到了尾巴的貓兒,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一雙眼瞪得渾圓。
「我說對了,哈——」柳下少爭不再深揪她的痛處,示意少安毋躁,「之前說了,有人會保護溧陽的安全,你不用擔心。」
涇陽瞅瞅他,努力冷靜了一下,問道:「那個保護她的人不會是百里封疆吧。」
柳下少爭仍笑容不減,「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真的很聰明。」
「我不想和你開玩笑。」涇陽神情肅然,「百里封疆自然有傷,還被派去打仗,說明他自己就在危險之中,我不放心把妹子交給他保護。」
「遠水不及近渴。」柳下少爭徐徐說道,「你現在要履行承諾去虛懷谷比武,半個月內還要趕去京城見皇上,何不名正言順去見你妹妹?」
「什麼意思?」
「私自到軍營外也是見不到人,不如以雙城協助朝廷的名義前去支援。」柳下少爭彷彿一早就有算計,說得相當順口,「如此一來,名正言順。」
「為什麼我覺得所有事都在按照你的想法進行。」涇陽明顯察覺倒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使整個大方向朝一個未知數推動,而罪魁禍首,必然是眼前一臉無害滿是風流儒雅的公子哥無疑。
對她的話恍若未聞,柳下少爭一指漫天星子,「世上事一向是星移斗轉,到了一定時候就必有什麼變故。」
「你像個巫師。」涇陽抖了抖袖,「走吧,反正我也不累,早點趕去。」
「你堅持的話,那我們走。」
柳下少爭走兩步,猛地回頭盯著她,「要不要我背你走?」
「不要。」涇陽的臉紅了,「我也不是小孩子,又沒有受傷,為什麼要你背?」
「真讓人無奈呀……」
柳下少爭搖扇前行,讓在後面跟隨的涇陽滿腹狐疑。
等到了虛懷谷,涇陽更無法理解柳下少爭那句無厘頭的話是何意味。
這座山谷沃野千里,霧靄瀰漫,潮濕的小徑幾乎無法落足,若不使用輕功,一旦踏入沼澤便難脫困,耳邊不時傳來鳥叫蟬鳴,仰天望去,參天的古木所伸展的籐蔓彷彿魔物妖嬈的指爪,氣氛甚是幽森。
「小心。」柳下少爭在前開道,「走我踏過的腳印,力道盡可能輕。」
「你還說要我背?」涇陽不知是氣還是笑,「兩個人的重量想不陷下去都難。」
「我不會把你掉下去的。」在前的柳下少爭回過頭。
涇陽避開柳下少爭的眼神,「要到哪裡和對方會合?」
「他已到了。」
這句話一出,涇陽立刻握緊腰間的佩劍,環視四週一圈,除了他們兩個之外,並無見到半個人影。
「你在騙人——」
柳下少爭背著手,緩緩說道:「我沒有騙你。」
「那為什麼我沒有看到一個人。」涇陽越來越覺得納悶。
柳下少爭轉過臉,「你決定無視我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