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在寧靜夜裡聽來格外響亮,是帶跟皮鞋的足音;步伐輕重不一,代表著來人正處於腳步不穩之中。
一開始,寧與錦並不想理會跟在後方、目的不明的鄭雅今。
可是隨著路旁景物越來越陌生,鄭雅今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寧與錦也漸漸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終於,在他通過第五個街口時,忍耐力用盡地站定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寧與錦怒極回頭,才發現鄭雅今離他僅數步的距離。
『不過是想告訴你,你走的方向錯了。』鄭雅今苦笑道。
他也覺得自個兒做得太過分了點,竟讓害怕迷路到曾經主動吻他的寧與錦氣得揍人。
失戀是他的事情,和寧與錦無關,他不該讓將情緒轉嫁到他身上,即便原因之一是——寧與錦怎麼看便怎麼對他胃口。
『你不會早點說嗎?』寧與錦低喝。
他既惱著迷路的事實,亦嗔於鄭雅今知情不報。
『我說你會聽嗎?』鄭雅今撫著肚子苦笑。
胃的位置至今仍痛著,可想而知衣服下應是瘀青一片。唉!調戲的代價真大。
寧與錦將嘴唇抿成一直線,沒應聲。
的確,他沒迷路到一種程度之前不會聽別人的忠告,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
『你往這邊走,大概要繞地球一圈才回得了「地下室」。』強抑痛楚,鄭雅今露出業務員騙人用的笑容。
『你又想要什麼代價,一個吻?還是一頓排頭?』寧與錦舉高拳頭、口氣不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他被咬了兩次……不對!剛剛那次沒成功。好吧!他被咬過一次半,算起來應該要怕草繩十五年,現在連一年都沒到呢!
『代價?不用……』鄭雅今說到一半,腹部又痛了起來,決定開口要點東西。』麻煩給點冰塊倒是真的。』
再不冰敷,他無法想像傷處會變成什麼樣子。
寧與錦睜大眼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觀察著鄭雅今,冷冷的笑了笑,然後道:』要冰塊就跟我回去。』
他個性衝動,脾氣往往來得快也去得快,既然劫吻之仇已報,感覺上鄭雅今是可以來往的人,況且君子旭身邊的人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重要的是,鄭雅今的態度讓他覺得……覺得心頭暖暖的,莫名地感覺安心,好像確定有了鄭雅今自己就不會再迷路一樣。
鄭雅今見對面的人兒露出頑皮笑容,沒有說多餘的話,便從懷中掏出寧與錦十分在意的鈴匙。』你忘了把這玩意拿回去。』
銀色鑰匙掛在鄭雅今指間,映著路燈、月色,發出閃閃銀光。
寧與錦寒著臉快速奪回。天哪!他竟然顧著揍人,把重要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鄭雅今聰明的沒多作評論,省得惹來禍端,他一個利落旋身便走向正確道路。
寧與錦收好鑰匙後乖乖地跟上,等著回到他熟悉、安心的地方。
由於鄭雅今走在前面,跟在他後頭的人沒察覺他臉上複雜的表情。
昨天剛剛為失戀而苦,今天突然間恢復了好心情……他有種預感……戀愛的預感。
隔日,天空灰濛濛地覓不到陽光蹤影,如此天候如果有微風輕拂倒也舒適,可惜空氣中連絲風也沒有。
無論天氣如何,都影響不了寧與錦的好心情。
昨夜他順利回到『地下室』時,發現親愛的君子旭快快樂樂在吧檯裡賣酒。
沒人知道君子旭從何處弄來二、四瓶Teuila和琴酒,配上吧檯裡原有的果汁、汽水、檸檬,愉快地弄著簡單的雞尾酒,一杯杯地送給賓客享用。
『地下室』一酒難求在圈中頗為知名,再加上君子旭初次站在吧檯內幫眾人服務,大部分的人都抓緊機會努力喝。
酒量絕佳的君子旭弄調酒,保證是果汁、純酒一比一,再加入糖漿;因為味道順口,很多人喝到第二杯才察覺不對……後知後覺的結果,當然是抓兔子囉!好一點的來得及跑到廁所裡,慘一些的就是原地吐將起來了。
因為『地下室』被搞得烏煙庫氣,寧與錦一氣之下每人加收一百元清潔費,然後提早關店清理。
不想變成拒絕往來戶的君子旭,自動自發地留下來幫忙。
鄭雅今自顧自地坐在吧檯內冰敷他疼痛不止的上腹部。沒人殘忍到要他幫忙,倒是他不好意思,主動弄好簡單消夜供做苦工的兩人享用。
喝下熱騰騰的麵湯,寧與錦才發覺自己的肚子有多餓。
飢餓是最好的調味料,沒多久三人的湯碗皆見底,連鍋裡剩餘的一點都被搶食殆盡。
吃飽喝足之後,寧與錦對鄭雅今存有的一丁點疙瘩,如今都已吞下腹,消化去也。
不知是不是君子旭幫忙有功,寧與錦關店的時間比平常早得多,營業額卻沒有下降,再加上酒都是君子旭拿來的,算起來還有多賺呢!
錢沒少,又可以早早上床睡得飽飽,寧與錦心情不好才怪!
一覺醒來正好中午時分,連他先前煩惱不休的相親問題都想出解決之道。
他先從二樓倉庫中搬出年前君子旭送的小黑板、各色粉筆及木質畫架,寫好』明日公休』後愉快地擺在『地下室』門口。
寧與錦的如意算盤非常簡單,明天是他母親安排的相親日,他只消今日關店之後收拾包袱閃人便是,管他什麼相不相親!
縱使派來的是他最怕的二哥又怎樣,他跑得遠遠的壓根兒見不到二哥的面,事後被罵也是事後的事,能避過相親就好。
安置好小黑板後,寧與錦心情愉快地回到三樓,預備為自個兒弄一頓豐盛的午餐,天知道他已經多久沒在正常時間吃午餐了。
飯才煮好,他盛了第一碗,眉開眼笑地舉起筷子正要開動,旋即聽見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由二樓處漸漸往三樓走來。
在神經緊繃到四肢僵硬之前,閃過寧與錦腦裡的字眼為——逃。
可惜他的大腦尚未傳訊給雙腳,比強盜更可怕的人已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拿著筷子,兩腳轉向同一側,半個屁股猶在椅子上;對方則是一派嚴肅,促狹地望著他。
來人正是寧與錦的二哥寧靖冕。
在寧家母親最大,亞軍則是眼前的二哥。
但是,母親大人向來寵這個路癡到極點的兒子,所以對寧與錦來說,二哥比她還要了不起。
他們雖然住在同個城市卻不常見面,或許兩人猶在意大哥的事,或許兩人都太忙,也或許他們僅是天生不親近,無論是什麼原因,寧與錦怕二哥,以致能逃就逃,而二哥沒母親大人的吩咐亦不會來找他,兩人像住在同個城市裡的陌生人。
『明天公休啊?』寧靖冕不慍不火,口氣裡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寧與錦只能傻笑,揣測他的落跑計畫是否已被識破。
『媽怕你迷路,要我載你去。』寧靖冕笑道。
明明是寧與錦已經猜到的理由,被二哥一說總覺得威脅之意加倍。
目光隨著二哥移動,寧與錦的筷子依舊舉在半空中,全身僵硬。
『為了明天的相親,你還真努力。』說時,寧靖冕逕自拉開寧與錦身旁的椅子坐下,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優閒放鬆。
果然,他的落跑計畫被發現囉!寧與錦暗自吐吐舌頭。
『你若不落跑就不像你了。』寧靖冕不給面子地道。
寧與錦乾笑兩聲,突然解禁似地將碗放回桌上,暫時放棄吃飯的念頭。
『只是兒個面,不喜歡的話就一拍兩散。』寧靖冕說得輕輕鬆鬆。
寧與錦望著二哥,嘴唇動了動,最後仍是放棄說話,捧起飯碗猛扒飯。
『飯好吃嗎?』沉默片刻,寧靖冕忽然問道。
寧與錦僅僅瞟了二哥一眼,不發一語。
『我約了對方喝午茶。』寧靖冕淡然道。
『哦!』寧與錦隨口應著,繼續扒白飯。
『錢我會付,你不用擔心。』寧與錦再度開口道。
不氣越來越差,『地下室』的營業額也有影響,倒是寧靖冕在主攻頂級市場的外商公司上班,薪水有增無減。
『謝謝。』寧與錦點點頭,卻突然僵住。
二哥從小就是孩子王,大學時代當家教賺的錢已和剛踏入社會的上班族不相上下,這麼多年來出門由他付帳大家都很習慣,沒理由今天突然強調——難道他話中有話?
『不會吧?』
寧與錦可憐兮兮地望著二哥,大致上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了。
『早料到你會逃跑嘛!』寧靖冕笑嘻嘻的道。
簡單的說,料到寧與錦會溜的兩位大人故意將時間報錯,不是三天後而是第三天,從寧媽媽撥電話給他那天起算,今天恰恰好是第三天。
『二哥,我不結婚也不會死吧?』寧與錦苦著臉問。
寧靖冕霍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地將他一路拖進臥室,逼他刮鬍子、穿西裝、打領帶,以便拎去相親。
反正都要去的,與其聽他廢話,不如快快把事情辦一辦。
『你逼我相親,你怎麼自己不去相一相?』被拎下樓時,寧與錦怨恨地問。
『少囉唆!』寧靖冕往小弟後腦用力一拍,並將他塞入車中。
認命地繫上安全帶時,寧與錦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
『二哥,你是怎麼進來的?』
他記得寧靖冕是直接出現在飯廳,既沒先撥電話亦不曾按門鈴,難不成他有開鎖本領或穿牆超能力?
說來不怕見笑,如果對象是二哥,他真會相信他能穿牆。
『給你兩個選項,一是你門沒鎖,二是媽當年偷偷打了你家鑰匙,備份在我手上。你能接受哪一個,就選哪一個。』寧靖冕道。
寧與錦完全呆滯……他一定要換鎖,回來馬上換!
『等一下!增加選項三,我會開鎖。』寧靖冕咧嘴一笑。
寧與錦瞬間石化。
他幾乎看得見二哥臉上出現威脅二字。
換不換鎖根本沒有差別嘛!奇怪!他不交女朋友、不結婚,是礙著誰了?
二哥一樣沒女朋友也不打算結婚,待遇何以是天壤之別?
『對了,這題是復選題。』
微笑著,寧靖冕給予致命一擊。
相親的過程簡直是悲慘大集合,從頭到尾只聽見女方介紹人喋喋不休,內容不外乎女子多乖巧、多聰慧,若不是個性太內向怎麼會到今天還沒談過戀愛云云……女子長得還算不錯,據介紹人說她的臉蛋曾受到星探的注意,若不是性子內向,早就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了。
這些介紹辭聽得寧與錦頻頻翻白眼,覺得比應付客人累上N倍。
此店的下午茶是采自助式,他原想趁著取餐點時溜掉,偏偏三度逃脫都被守在門口的二哥拎回來,第四次二哥索性陪他去廁所活動筋骨。
『長得不錯。』
兩人在廁所僵持兩分鐘後,寧靖冕安撫似地說道。
『到現在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寧與錦總覺得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憑她的長相、學歷,如果沒有大缺點早該嫁出去了。
『媽特地托人找的,你再不滿意也待到結束吧!』寧靖冕歎息的道。
其實寧靖冕亦覺得怪,但是畢竟是初次見面,一時之間挑不出女子的毛病。
寧與錦撇撇嘴,心知母親大人對他抱著什麼期待,只得乖乖留下。
『請幫我拒絕。』寧與錦嚴肅地開出條件。
『其實她長得很不錯。』寧靖冕揉揉弟弟的頭,算是答應了。
寧與錦白了二哥一眼,抗議似地輕輕捶他一拳。
面對從小到大的保護者,寧與錦不免孩子氣了些。
從廁所出來,取了一些餐點後,寧與錦隨著二哥回到座位上。
女子不知是不是餓得受不住,趁他們不在時端回一大盤餐點,正在大口猛吃。
然而一發現他倆出現,她旋即回復害羞嬌柔模樣,小口小口、有一點沒一點地用餐。
前前後後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讓寧與錦不禁想笑,覺得她原本的個性還讓人舒服些,何必矯揉造作呢?
不過這下他更加不懂了,像她這樣優的值女生,怎麼會連一次戀愛都沒談過?是介紹人騙人或者另有問題?
幸好謎底揭曉得很快,寧與錦吃完馬鈴薯色拉的同時,女子初次開口說話。
句子滿短的,不過已經足夠讓大夥兒聽清楚地那口標準的台灣國語。
寧與錦怔愣了三秒,但覺得國語不標準應該不是重點,跟別人一樣能溝通,況且現在成天講閩南語的人也不少,她大可從中交一個。
在寧與錦思考之際,寧靖冕客客氣氣地與她交談。
女子的下一句話卻讓寧與錦開始相信她沒談過戀愛——
『寧先生有女友嘸?』
她大剌剌的問著寧靖冕,完全不管什麼叫矜持,或許她覺得這樣子才叫』自然』、』不做作』吧!
寧靖冕嘴角上揚,一副似笑非笑的譏諷表情,四兩撥千斤的帶過去,順便提醒女子男主角是寧與錦。
女子的字典裡大概有蛀書蟲,將』自知之明』四字蛀得一乾二淨。
她故作性感地撥撥頭髮,身子往寧靖冕靠過去,完全不管介紹人制止的目光。』寧先生真是一表人材。』
『我弟弟的確優秀。』寧靖冕決定等會兒打個電話回家,請教母親大人這個活寶是從何處找來的。
女子瞟了寧與錦一眼,嫌棄之意十分明顯。
不過也是啦!跟』上等貨』寧靖冕排排坐,中間等級的寧與錦自是被丟棄在一旁囉!
對寧與錦來說,女子看不上他倒是好事一樁,將來拒絕時不會遭遇太多糾纏。
然而接下來女子說出的話,卻超出寧與錦忍受範圍。縱使他不期望狗嘴裡吐得出象牙,至少也不能掉出垃圾來,並且還是發酸變質具有腐蝕性的垃圾吧!
她用一種鄙夷的口吻說著,聲音盡量溫和,佯裝不在意寧家曾有過的醜事——
『聽講你們家大哥以前跟男人私奔過哦?我是不在意這種事啦!可是電視報導說同性戀會遺傳,那你是愛女人還是愛男人咧?』
空氣立刻凍結。
寧與錦的嘴抿成一直線,眼裡有火山欲爆發的預兆;寧靖冕則陰惻惻地望著女子沒出聲,心想反正今日之後不會再見到她,何必跟這只低等動物一般見識?
尬尷不已的介紹人奮力一抓,直接將探身向前的女子拉回位子上,試途阻止她再說出讓人抓狂的話。
『真是不好意思,她就是嘴巴笨又說話不經大腦,其實沒有惡意,大家別在意哦!』介紹人冷汗直冒,試圖緩和場面。
『我說話不經大腦?』女子拔尖聲音抗議,』這種事情本來就該問清楚,要是我嫁進他家才發現丈夫是個變態,我這一輩子的幸福怎麼辦?』
女子壓根兒忘記這次僅是相親,並非下聘或訂婚,婚後的問題還不用太早操心。
寧與錦忿忿的表情轉為狂怒,寧靖冕則寒著臉,仍舊不想跟狗一起吠。
看不懂寧氏兄弟的不滿,又懶得理介紹人的阻止,女子越講越難聽:』跟變態做親戚已經夠難堪了,我可不想跟變態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話聲剛落,寧靖冕未及出言結束聚會,一杯水即潑向女子臉上!
『關你屁事?像你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才叫變態!』寧靖冕未及阻止,寧與錦又抄起二哥的水林再潑一次洩恨。
他重重放下水杯,狂怒之餘多送女子兩句國罵,旋即甩頭飛快跑離現場,連寧靖冕都來不及拉住他。
其實寧靖冕並非要弟弟道歉,只是想到弟弟是他拎來的,壓根兒沒帶皮夾和手機,更不認得路,一跑出去不就又迷路了嗎?
寧靖冕沒起身追人,憑弟弟狂怒下的爆發力他追也是有用。
他僅是優雅地輕拭嘴角,然後拿出一些錢放在桌上。』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這是乾洗的錢。』
介紹人原想再為女子說話,可惜尋不到適合字句。
『另外,家兄的事輪不到你說話。』寧靖冕說完便站起身離去。
大夢初醒般,女子開始狂亂地尖叫怒罵,不遠處的侍者急忙趕來處理……寧靖冕則揚長而去,臉上掛著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