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芙慢慢深呼吸鼓勵自己,手裡仍緊抱著作品集,準備鼓足她最大的自信,勇敢迎接他的逐客令。
他臉上毫無表情,即使有。她也不能理解。那是種毫不帶感情的專業面具,然後他終於開口了。
「你早到了,葛小姐。迅速行動—向是你的習慣吧?」
他的聲音就像浪漫的輕音樂,溫柔地、微細地輕撫,在不該加重的音節上反而加重,彷彿在訴說著——種神秘的內在旋律。
迅速行動?她狂亂地思索他的話,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趕緊提醒自己要鎮定,要沉著,要機靈地應對。
她向前一步,面對著他。「到這裡來的路程並沒有我預期的那麼長,所以我早到了。」她的聲音居然有點嘶啞。他的出現早已激得她心慌意亂、倉皇失措;她必須拚命控制心裡洶湧狂暴的情潮。
「好極了。那麼我們或許可以開始了吧?」
「開始?」她茫然地望著他。
「面談啊。」他字正腔圓地宣佈,似乎在面對一個智力不足的小孩,「這正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吧。不是嗎?」
「可是我以為ˍˍ」她撇開眼神,垂下眼瞼。現在並非招認的適當時機,她還不能告訴他她一直在偷聽。「我以為一一我是來和蘇先生面談。」她抬起頭,再次正視他。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僱用你的人將會是我,不是『蘇先生』。」他說到同事的名字時語調諷刺,似乎很不習慣用這麼正式的稱呼,甚至覺得聽來刺耳。
「可是,我不是到蘇先……到蘇爾凱的工作室上班嗎?」她提出異議,心跳狂亂,狼狽不堪。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准告訴你的?不,葛小姐,如果最後我決定僱用你的話,你將在我的新舞團裡和我一起工作。爾凱排除了候選名單上的所有人,獨獨挑中了你。當然啦,他對這個新舞團的設計工作也很有興趣。不過,這個新舞團仍將完全是我們倆製造的寶貝!」
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獨特說法,在充滿魅力的聲音襯托下,聽來好迷人,同時若有似無地隱含著某種深意。但,蘿芙幾乎沒察覺出來,因為她只感覺全身血液都在逐漸凍結、凝固。
那一絲僅存的渺茫希望,頓時就熄滅了。現在她已經萬念俱灰,徹徹底底絕望了,這工作絕不可能屬於她。如果蘇爾凱是她的直接上司的話,或許他還有可能否絕蕭克倫的異議,或許他還能不時對她提供援助。
可是現在呢?再過個十幾分鐘吧,這場可悲的啞迷遊戲就會落幕,她幾乎現在就已經看到THEEND的大字了。難怪蕭先生剛才的口氣那麼激動,因為要和她共事的人是他自己啊。老天!
蘿芙低頭瞥著身上穿的新套裝。看來這件昂貴時裝已經成了件毫無意義、浪費奢侈的廢物了。她不敢想像她還會再穿它。只要一見到它,她就會想起今日遭受的創傷,此生最痛苦難忘的創傷。
然後,她暗暗提醒自己打起精神,她還有自尊要維護。於是她揚起頭,給蕭先生一個最酷的眼神。
「真的還有必要繼續進行面談嗎?我們應該可以現在就處理完這件事,節省你的時間,也節省我的時間。你不覺得嗎?」
那雙眼眸立刻瞇起來,她看出自己稍稍攻破了他那冷淡的隔離牆,他那種漠然高傲的態度剎那間消失了,但也很快就恢復了過來,揚起一邊濃眉,技巧地恢復他的嘲諷作風。
「難道你是建議我不必經過正式面談就錄用你嗎?」
蘿芙搖搖頭。她倒希望有足夠的勇氣點點頭,作這種絕無可能的荒謬建議。
「那麼?」他趁她還來不及回答前就接下去問,「你究竟是指什麼意思?」
「蕭先生,」蘿芙開口,「這不是很明顯了嗎?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工作?」
「很明顯?誰說的?」他的聲音輕柔得像絲綢—樣,她不得不稍微向前傾身才能聽清楚,「我可不喜歡對這點驟下斷論。」他接著補充—句。讓她幾乎嗆得停上呼吸。
好個厚臉皮的傢伙。剛剛才在舞台那邊不斷輕蔑地批判她,現在居然敢這樣睜眼說瞎活,還臉不紅氣不喘?
她覺得快要窒息了,然後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嗚咽的低喊,接著挺起胸膛,向前跨—大步。她預料他會轉身,領她到某處繼續進行這場滑稽的面談。然而,他卻依舊停在原地,只是懶洋洋地斜靠在門邊。害她趕緊煞住腳步,猛然停在離他只剩一步的地方,滿腹疑惑,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臉。
他們倆距離這麼近,他散發出的力量更強烈了。像股原始的雄性磁力,緊緊吸引住她。蘿芙從來沒有在別的男人面前體驗過這種排山倒海的吸引力。他渾身發射的氣質就像一種稱霸叢林的野獸,像是——美洲豹,黑如深夜,潛伏暗處,靜心等待,準備突襲無辜脆弱的小動物。
縱然,她也穿了一身黑,或許她也散發了圓滑世故的氣質,然而在這身保護層下面,她仍感覺自己脆弱得有如小動物一般不堪一擊。只要她一抬眼望進他的黑眸之中,她就知道,他早已看出她的狼狽、她的慌亂不安。
原始、野蠻、神秘、危險!天哪,他們現在是身處二十世紀啊,可是他居然還擁有那種古老的野性,讓她連想起——望無際的黑森林。極目所至的廣闊鄉野中,充滿了那古老的興衰起,與狂野燃燒的生命熱情。她自己的生活圈和它相形之下簡直渺小無比。一個像她這樣子的人,關心的只是生活週遭的日常瑣事。
現在她終於能體會他為生命搏鬥的精神了。那是源自於冰天雪地的蒼涼荒漠中,所磨練出的不屈不撓的毅力,還有那股意氣風發的情懷,充滿自負,一身傲骨。
他的眼光也同時在搜尋她的臉,充滿興味地瀏覽過她的五官,捕捉著她沉思時瞬間變化的細微表情。
蘿芙在他的嚴密掃視下只覺得全身發抖,激動而震盪不已,她的脈搏不斷鼓動,血液沸騰,瘋狂湧進心臟,帶動——波接一波的衝擊。她簡直支撐不住了。她想呼吸點新鮮的冷空氣,這裡為什麼突然好熱?熱得令她窒息,她要到外頭去,她要脫離這團後台的氣氛,衝到戶外去透氣……
可是,他似乎無意離開門邊的位置。
「你打算在那裡跟我面談?」蘿芙最後試著擠出一句。
他終於側身讓出空間給她通過了。
「上樓,」他粗魯地告訴她,「你得走前面。我恐怕我這陣子爬樓梯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慢得惹人厭。」
她真是大感震驚。他的國語好流暢。然後,她好不容易從沉醉中回過神來,專心想他說過的話時,又驚訝地開始難為情。其實,他渾身散發的魅力早就強得壓過了—切,她根本忘廠他行動不便。
蘿芙順著他的指示走向樓梯,她盡可能地放慢腳步,努力配合他的速度。但是他走到中途突然停在原地,不肯再移動,所以她只好逕自繼續前進,遵從他無言的暗示。她曉得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別人同情他,他更不需要別人幫助他,甚至扶他一把也是侮辱。
等他最後在樓梯頂端和她會合時,他激動而冷酷的眼神掃射她的臉。
「就像大多數跛腳的人一樣,」他粗嗄地說,語氣嘲諷,「我常會覺得生不如死。」
他說著立即推開旁連一扇門,完全不給她任何回答機會。他用力很猛,那扇門「砰」地重重撞在牆上,然後他抵住門,突然舉起手,做了個姿勢,指示她該走進去了。
裡頭佈滿了好幾面牆的鏡子和一整排的綠色植物,還有一整片乾淨清爽的綠色地磚。後面還有一道門,通往一個較小的房間。
這個房間顯然位居劇院樓頂,她從窗口就能見到一幅驚心動魄的壯麗景觀。然而,他早已迅速地找了張柔軟的長沙發歇靠上去了。看來,剛剛那段樓梯對他的確造成很大的痛苦,縱然他不願坦白。
「我恐怕得做個壞主人,請你為自己倒杯飲料吧。」
他低聲怨吼,連頭也沒抬,看都沒看她一眼。她看出他的眼睛閉上片刻,然後猛地睜開。他立即辨認出她臉上匆匆掠過的同情,那雙黑眸裡頓時露出輕蔑的神色。
「怎麼了?」他粗暴地咆哮,語氣中的不屑明顯無遺,「你打算就—直站在那裡嗎?」
「我可以不用飲料,謝謝你。」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啊,我可不能不用,所以請你幫我倒一杯好嗎?謝謝你!」
蘿芙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作品冊放下來,轉身才走幾步,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他大聲叫她回來。
「嘿,回來回來!把它拿過來啊。」
她飛快地轉頭回視,接著咬緊下唇。她發覺他正伸出一手想拿她的作品冊,可是因為她粗心大意把它放得太遠了,所以他根本拿不著。天哪,她怎麼這麼不懂得體貼和關懷?真希望他別以為她是故意的。她趕緊衝過去,拿起它放在他身邊的沙發空位上,然後解開上頭緊綁的帶子。
「我的手可沒有毛病!」他怒吼道,瞪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冷酷而陰沉,目光銳利得刺眼。
然後,剎那之間,他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緊盯不放。他眼裡回應出閃耀的火光,他嘴角扭曲露出苦笑。
「你總有一天會親自發現的,不過現在你最好先明白。」他以極其輕柔的語調補充道。
蘿芙目瞪口呆地凝視他。他的語意暗示得很明顯了。她的憤怒終於再也抑制不住了,像決堤似地湧出來。」
「我很明白我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蕭先生。」
然後,她立刻轉身走向飲料櫃,不等他回答,讓他自己去慢慢思索她暗示的語意吧。她拿出兩個玻璃杯,現在她覺得自己也需要—杯了。他—直沒答腔,於是她鼓起勇氣,抬頭偷窺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目不專睛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已經觀察她多久了?然後他就垂下眼神,專心看她的作品冊。
她早該想到的,櫃子裡只有酒,沒有蘇打水可以稀釋。但她仍不知不覺倒了滿滿兩杯,然後她走回長沙發前,把他那杯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謝謝你。」
他心不在焉地回應,只顧專心翻閱冊子裡的草圖和作品。她挑了張貼有金邊和浮花纖錦的古黃靠椅坐下來。然後全副警戒地望著他,就像提防一隻隨時會展開攻擊的野獸。
他有種特別的性情,教人無法捉摸,無法預測他下一步行動。此刻,他的專心神情看來好誠懇好親切。他那副興趣是假裝出來的嗎?還是禮貌上的表現?是不是藝術家都有這種誇張喜惡的本領?她實在沒想到他肯費這麼多工夫安慰別人的感情,免得直接刺傷別人。
這教她更加憤慨。他明明早已對她有所評價,卻又盡情沉迷在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中,故意拖長陣痛的時間。他擺明了是在耍她,偏偏他又樂在其中。不行!她知道她必須立刻站起來,離開這裡,以示抗議。
「你為什麼皺眉頭?」
他突然爆出一句話,讓她完全措手不及,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發現他正抬頭注視著她。然後,不等她回答,他伸手抓起酒杯,抑頭一乾而盡,接著把空杯子遞給她。
「什麼?你是說你還要一杯?」
蘿芙未加考慮就衝口而出。她想,反正他對她的印象早已固定,現在她無論說什麼話都無所謂了。然而,他聽到後卻立刻抬頭直視著她,深遂的黑眸中爆發出燦爛的白熱閃光。
「我是不是聽到你已經開始在控制我的酒量了?」
他突然仰頭,發出一陣輕脆開朗的輕笑聲。
「好個開始的方式,我早該斷然拒絕爾凱,說聲『不』就好了。哈!我早就看出你只會是個麻煩。」
當他笑的時候,他的顴骨更加突出顯著。蘿芙發覺這是她第一次在那張強硬有力的臉上,看見除了厭煩、冷酷、無聊或嘲諷之外的神情。他的嘴仍舊咧得大大的,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那笑容頓時讓整個房間一亮,充滿生氣。
這突如其來的燦爛光彩,和他出乎意料的回答,攪得蘿芙心慌意亂,覺得天旋地轉。她只能一動也不動呆在原地,茫然地盯著他。
「嘿,做個乖天使。把它裝滿,我感覺糟糕透頂了。」
她像夢遊一般走向他。
「你是說——」她突然警覺到不該透露出她聽到他和爾凱的激烈討論,趕緊封口,「你剛剛說什麼?蕭先生?」她最後擠出一句。
「別這麼僵硬刻板好嗎?葛小姐。幫我再倒滿一杯,然後再為你自己倒一杯,如果你想要的話。然後,再走回來,坐下來,我想瞭解這裡頭的—切。」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著那畫冊,「你好像—點也不喜歡為我工作,難道有人提供你更好的機會?」
他看來很迷惑,似乎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工作機會。然後,他斜瞥著她,等她的答案。
蘿芙覺得頭暈目眩,只能無力地微微搖頭。
也許她真需要再來一杯酒吧。此刻她只確定一件事:她不曉得那一樣最危險?是蕭克倫的原始攻擊性?或是他臉上那抹迷死人的笑容?
他仍然咧著嘴微笑,隔著房間投給她那種燦爛無比的魅力,讓她簡直神魂顛倒,無法喘息。
至於說她好像不喜歡為他工作?天哪,她究竟要怎麼回答這樣一句話啊?看來她真的要喝上一整杯酒了。
***
蕭克倫邀她坐在他旁邊,蘿芙謝絕了他。她寧願坐回剛才的位置,和他保持距離比較有安全感。她緊握著玻璃杯,彷彿能用它保護自己。
「蕭先生,」蘿芙最後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我是為你工作嗎?」
「你不想嗎?」他立刻還擊,反應靈敏極了。他揚起眉毛,裝出一副驚訝狀。
蘿芙隨機應變,明智地閃躲那個問題,假裝沒聽見。
「你好像對我有疑問。」她說。
「嗯,感覺敏銳,完全正確。」他回以一絲示好的微笑,「不過爾凱認為你擁有很大的潛力。當然啦,我只是引用他的話好讓你明白,至於我本人,則一向認為他的判斷最可靠,所以我很樂意放手一試。」
「您是說,一個暫時性的職務?」
「葛小姐,世界上每件事,都是暫時性的。」
他的眼神突然一暗,他的嘴角扭曲,露出—絲自嘲的苦笑。然後他向後一靠,手仍放在她的作品冊上,背靠在軟沙發上。「蘿芙你是在拒絕我嗎?」
「哦,不,不,當然不是——」蘿芙趕緊否認,突然間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也許她該拒絕,至少安全些吧,「一—我只是以為——」她不曉得該怎麼啟齒。
「我大概給了你我對你印象不好的印象?」
哈!前所未聞的最保守說法。他真是講漂亮話的高手。
蘿芙只是點頭默認,怕一開口又會衝動亂講話。
「相當正確,」他自己也同意,「我不喜歡人遲到、沒有效率、漫不經心、笨手笨腳、隨便馬虎、或者——」他低頭一瞥膝上的書冊,「——虛有其表。缺乏才能卻蓄意瞞騙,」他的臉如花崗岩一般冷酷堅硬,剛剛所有善意瞬間消逝,他輕輕指著其中一幅素描,「這些全是你自己的作品吧?我猜,呃?」
蘿芙感覺兩頰滾燙,「當然是!」
她還來不及發洩長篇大論反擊他侮辱的暗諷,他就搶先舉起一手阻止她。
「好!冷靜點。」他給她一抹戲謔的微笑,「你一定得原諒我,我一向不會玩婉轉客氣的文字遊戲。而且,我也不大懂你的語言,所以不大能夠適當表達我真正想說的意思。」
「我倒覺得你很懂我的語言,而且表達得相當透澈,」她立即脫口而出,無法再壓抑自己的怒氣,「你是在指控我抄襲別人!」
「不,一點也不。我只是在『請問』,不是『指控』。學生有時候常會過度吸收外界的影響力;有時候則是明知故犯,有時候是毫不自覺。舉例來說,這一組作品————」
他伸手探進塑料護套內,拿出那組她早期的製圖,往舞蹈方面發展,」蘿芙坦率承認,「大部分的劇場設汁都偏重在戲劇舞台。畢竟,芭蕾或歌劇方面的工作機會少之又少。我總得為未來出路著想。」
「那麼,你對舞蹈沒有任何偏見羅?」
他幹嘛老是稱它為「舞蹈」?蘿芙不禁納悶。
「嗯,沒錯。我對『芭蕾』毫無偏見。」她客氣地告訴他,「不過,我也承認,我對它懂得不多。」她補充道,多少為安全起見。
「很巧妙的回答。我想,你是在試著告訴我,你會把握住任何到手的工作機會。」
「並非『任何』工作機會,蕭先生,」她抬起下巴自信地說,「不過我是個專家。至少,只要我一從學校畢業就會是——」
「要成為專家得花上—輩子的時間,葛小姐。」他技巧地打斷她,異樣的眼神輕拂過她。「別以為這能在—夜之間就突然達成,你還得當上好多年的學徒才能出師。身為—個從零開始的新手,你該盡量吸收到手的任何『建議』,將來你—定會用得著。」
「我很清楚這點,」她冷淡地回答,「不過,我也有自己的想法。難道這不正是蘇先生選中我的理由嗎?」
他犀利地瞥了她一眼,「讓我們祈禱這真是他的主要理由吧。」
然後,他拍地一聲合上畫冊,懶洋洋地伸展雙腿,把頭靠在沙發椅背上,閉上雙眼,彷彿陷入了另一個她難以理解,甚至接近的時空。
蘿芙情不自禁的把眼神集中在他身上,現在她能更安心地仔細地觀察他。經過了剛才種種突然爆發的神情,此刻,他臉上表達了沉靜的情緒,隱約之間有股哀愁徘徊其中,但是那股雄性魄力依舊強烈震撼,還有他嘴唇的性感魅力仍然強烈不已。她記得他微笑時的模樣;似乎轉眼之間,他就變成了勾魂奪魄的撒旦;或是頭頂羊肉、口吹牧笛的俊美牧羊神;或是魅惑人心,教人酣醉的酒神。這種種印象混合在一起,早已令她心旌晃蕩,難以抗拒。
她想:他大概是累了,他那副安穩的姿態就像想睡覺。然後,突然之間他又開口了,連眼睛也沒睜開一下。她才知道,在那副沈靜的面具後面,他的腦筋正在不停地運轉。
「我承認那天在藝術學院見到你的第一刻,真的是被你弄得迷惑不已,難以理解。」他緩緩陳述,「哇,你真是個搗蛋鬼,惹出那麼一團混亂。我實在沒辦法把你的外表,和你製作的那些引人入勝、複雜精細、完美無瑕的迷你模型聯想在一起……當然啦,對爾凱而言,你的作品是很棒的超現實藝術,正投他所好。或許,正因為你的粗魯笨拙……」
「粗魯笨拙?」她驚呼一聲打斷他,聲音大得讓他突然張開眼睛。沒錯,她的出場方式是一團混亂,她承認。可是,粗魯笨拙?這種說法太過分了。
「我是不是用錯了詞?」他趁她還來不及反應就問她,善意地露齒—笑,凝望著她氣紅的臉,「或許我該說『新鮮』?」
「你明明是說『粗魯笨拙』!」
「嗯,是啊,沒錯。也許是有一點吧。你不認為嗎?」他揚起濃眉,「的確是這樣。」他補充道,似乎要趁她反駁之前先說服自己。
「事實上,這種風格就如同你本人。葛小姐,你這身可愛的黑皮套裝,的確讓你看來成熟世故、利落幹練,」他瞇起眼睛,「不過我懷疑在這身外表之下,仍舊是我昨天見到的那個畏縮不安、倉皇失措的小女孩……那個突然趴倒在我腳邊,露出她的『內在美』的迷人女孩。」
蘿芙簡直窒息得喘不過氣。然後,她茫然舉起酒杯到嘴邊,仰頭一口乾盡。她側身把空酒杯放回旁邊的桌子時,雙手仍不停地顫抖,惹來蕭先生的輕笑。
「我想這的確證實了我的觀點。不是嗎?」
「什麼?什麼證實了你的觀點?」她生硬地問他,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
「你很容易心慌意亂,然後不知所措,」他好像離她更近了,其實只不過是他語調改變了。「保持冷靜,葛小姐。否則必然會有更糟的情況發生。」
「更糟的情況?」她結巴地重複道。
「人生就是如此。」他的表情轉為嚴肅冷酷。她立刻明白,他這種種表面上刻意的嘲諷,其實反映了他內心的悲苦和激痛。她瞭解這個男人的靈魂深層,一定有處充滿陰暗的黑洞。
「再幫我倒杯酒,然後,讓我們再開始工作吧!」他突然告訴她。
「工作?」她忍不住追問,實在趕不上他快速轉變的思緒和態度。
「現在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啊。此刻不做更待何時?咦,這不是你自己說過的嗎?」
「不,蕭先生。我一向避免陳腔濫調的『老套』。」
「哦!除了言詞之外,也包括行為嗎?葛小姐?」
蘿芙不確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點點頭或許是比較聰明的回答。
「那麼,如果我請你過來坐在我旁邊,你會不會認為這也是老套?」
「蕭先生,我認為唯一會變成老套的是,如果——」她突然停頓,咬緊下唇,不曉得她敢不敢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如果?舉例而言,如果我突然摟住你,然後吻你。是嗎?」他替她說完。
蘿芙屏息輕顫,點點頭。
「嗯,不管怎麼樣,我們就盡量避免老套吧。不過,我們至少可以再來杯酒吧?嗯?」
蘿芙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了。她茫然地起立,然後走向酒櫃。她很高興能暫時脫離他目光的焦距範圍,最起碼她能喘口氣了。她覺得疲倦不堪,全身神經都因為長時間緊繃而彈性疲乏,每一處細胞都在亂蹦亂跳,陷於大混亂之中。
「我希望你會喜歡酒,這是我們舞團的指定飲料。」
蘿芙聞言嚇得猛然轉身,她驚訝地發現他正站在她身後。天哪,他什麼時候溜過來的?一聲不響像只美洲豹。
「嘿,還記得嗎?我能走路。」他低浯,誤解了她呼吸急促的原因,「我只是再也不能跳舞了,如此而已。」他嘴角扭曲,嘲諷地苦笑,「所以這點對你應該不會造成困擾吧?」